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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是你的一面镜子——关于尼可

现在看尼可(Nico)年轻时的照片,已经分不清她是否真的漂亮。并不是岁月已经把漂亮洗刷殆尽,我所看到的有关她的照片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看见她那一头金发好像曾经飘逸过,也曾经被人温柔地抚摩过。也许,是她的身材漂亮,她毕竟在巴黎做过一段时间的时装模特。或许,一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时她非常年轻,青春就是一张最漂亮的通行证而畅行无阻。她和地下丝绒乐队合作那盘著名的《地下丝绒和尼可》唱盘时才二十二岁,正是花样的最好年华。

要不地下丝绒的鲁·里德和约翰·凯尔不会都那样喜欢她。以至因为她而闹的地下丝绒分裂。

一个年轻的姑娘如果仅仅有才华,或者仅仅漂亮,都会是幸事。但一个年轻的姑娘既有才华又漂亮,不见得就一定是幸事。因为这非常有可能一半毁在世俗的手里一半毁在超越世俗的艺术手里,一半毁在男人的手里一半毁在女人自己的手里。

尼可命中注定不会一帆风顺。

这位我们现在看来是哥特摇滚的创始人,在六十年代初期不到二十岁的年龄却是寂寂无名,她独自一人离开家乡德国柏林。其实柏林也不是她的家乡,只不过她后来加入了德国国籍而已。她出生在匈牙利,父母分别是西班牙人和南斯拉夫人,注定了漂泊就是她一生的命运。她先是跑到意大利,然后又跑到法国,跑到美国,早早地开始了她的漂泊无羁的生涯。当我看到她这一经历,忽然想到现在我们许多年轻人不是也和她一样在年轻而美好的年华时离开家乡和祖国跑到遥远的国外,开始了和她一样的漂泊生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和她一样用青春做一把赌注,期待着只有一次的最可宝贵的青春能够出现梦想中的奇迹,体现出最大的价值来吗?年轻的时候,梦带他们到远方,谁都会像长了翅膀的鸟一样,可劲地往外飞,外面不可知的地方,往往最具有诱惑力。他们不会想到那些地方可能是你起飞的弹跳板,也可能是美丽而温柔的陷阱。

从某种角度说,尼可应该是这些出国淘金梦的幸运者。她就凭着她的漂亮和才华这样两个条件,以为可以所向无敌。她的确在开始的时候并不像有的人撞得头破血流便轻易地撞开了世界的一扇扇大门。她在巴黎竞争那样激烈的地方当上了时装模特,在意大利当时颇负盛名的导演费里尼的电影《甜蜜的生活》里担任过角色。而后又凭着能操七国语言的天赋,带着她不到二十岁时和阿兰·德龙生下的儿子的照片,像带着胎记或名片一样,她来到了美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先是遇见了安迪·沃霍尔,在沃霍尔的电影《切尔西女郎》里出演一个并不重要的角色;然后又尝尝鲜般地去唱歌,在她刚过二十岁的时候录制了一首单曲《最后里程》,也并不成功,却也无所谓,照样还是在闯荡。青春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跌撞之中褪去了一层层青春痘而磨起了老茧。

一九六六年,尼可二十二岁的时候,由安迪·沃霍尔的推荐参加了地下丝绒乐队。这一步对于她至关重要,可能连她自己当时都没有想到,这一步等于揭开了她人生新的一幕。在模特、演员、歌手等多枚棋子的乱碰之后,她的终身事业演唱生涯莫名其妙地正式开始了,她的名气也悄悄地开始了,而不再仅仅是跟在费里尼和安迪·沃霍尔的后面,笼罩在他们身后的影子里了。

其实,尼可和地下丝绒合作的那盘经典唱片里,一共十一首歌中,只有尼可唱的两首歌:《所有明天的聚会》和《我是你的一面镜子》。但就是这两首歌成全了尼可的一生。

但也过早地结束了她的一生。

两首歌中,《我是你的一面镜子》是鲁·里德特意为她谱写的,是献给她的一首爱之歌。但爱情对于一个拥有才华和漂亮两种财富的女人来说,有时可以是一道让人艳羡的变色口红,有时却也可以是一枚好看不好吃而且难以消化的无花果。我不知到最终鲁·里德和尼可为何没有将这一首爱之歌唱到底,我只知道并不止鲁·里德一个人和尼可有染,约翰·凯尔、杰克逊·布朗、吉姆·莫里森、伊基·波普、鲍勃·迪伦……很多当时鼎鼎有名的歌手和她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当然,不能说是这些人害了她,其实是这些人帮助了她,他们其中不少人专门为她以后出版的专辑写过歌,没有他们的帮助,不会有她日后的成功。但是爱有时就是这样呈相反的方向带着人不由自主地走,爱的越多越大,加速度就越猛,便如滑下坡的滚石一样无法遏止。况且,这到底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就是连她自己恐怕还很值得怀疑。

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这十来年中,尼可在这样的山坡上做这样的滚石运动。她身不由己又乐此不疲。一般女人也是在这样的年龄阶段容易被爱包围或迷惑,弄得心旌摇荡、精神疲惫而将一生的日子失去了平衡。只不过一般女人靠性靠梦或眼泪或混乱放荡来维持这已经倾斜的心和日子,而尼可在这段时间里是靠更为可怕的毒品来维持的。

毒品让死亡更加接近了尼可。

而在那次著名的欧洲巡演的现场,尼可对观众们说:“我是为你们的死而来演唱的。”她刺激她的观众,其实,也是事先留给自己的谶语。

除了《地下丝绒和尼可》之外,六十年代,尼可还曾出版了《切尔西女郎》,七十年代,她出版了《大理石目录》《戈壁滩》两盘专辑,八十年代出版了《行动或死去》、《流放剧》两盘专辑,一九九一年,在她死后的第三年出版了《空中花园》,其中有她死前最后的一些珍贵的录音,并有她重新演唱的鲁·里德和大卫·鲍伊的一些歌曲。在整个九十年代,出版了各种版本她的精选。在这些张或成功或不成功的唱片中,人们听不出她在这二十年来的真实心情,找不清她的脉络轨迹,只能听见她二十年来一如既往的冷漠和悲凉,镜中花、水中月一样,似是而非,迷蒙一片。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情和感情都隐藏在她这样的歌声中了,她大概以为这样才更加符合自己和这个世界。摇滚为她遮挡起隔绝世界和我们的一道厚厚的墙。

尼可曾经这样自己解释自己的歌:“我不是为观众演唱,我尽可能保持独处,不和任何人接触。我喜欢那些悲伤的歌,我喜欢即兴演唱,把当时的感情抒发出去。”

一般音乐界评论尼可的歌是晦涩阴暗、鬼气森森。不知为什么,我听她的歌却听不出这种感觉,在听她在《地下丝绒和尼可》中演唱的那两首歌时,冰冷确实是冰冷,冷漠确实是冷漠,但在冰冷和冷漠之中却有一种寥廓霜天清净浩渺的感觉,她那浑厚得听不出一点女性化的嗓音,在不动声色之中变化着渗透出一种神秘感。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像是一个阅尽春秋的老人在街头卖艺时那种凄凉卖唱而毫无表情的样子,有时我又会觉得她像是一个世事未谙的孩子在教堂里唱圣歌那种纯净的样子。如果说她的歌如冰一样的冷,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的冷,却也冷得如冰一样的清澈洁净甚至透明。她的那种在寒冷浑浊中洁净透明的感觉,实在像是开放在污泥中抖动在秋末寒风里洁白的枯荷残莲。她是飞翔在黑暗中的白鸽子,而不是蝙蝠。我很为自己突然感受到这种感觉而奇怪。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而已。

一九八八年,尼可四十四岁。这一年,她一直孤独一人生活在西班牙一个叫做伊维萨的小岛上。一天,她上街买东西,忽然一个跟头倒了下去,便再也没有起来。脑溢血,她就那样孤零零地倒在街上,让血在脑袋里别人看不见地在突然之间奔流破裂,戛然而止。过往的行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认识她。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听摇滚的人不多,听哥特式摇滚的人就更不多。谁也不会想起或知道她就是那个曾经和地下丝绒一起唱过《所有明天的聚会》和《我是你的一面镜子》的人,她只是一个四十四岁被毒品弄得有些苍老的老女人。

她突然一个跟头倒地的情景,总是像电影里的不断重放的慢镜头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我到台湾去了一个月,在台湾的日子里,奇怪的很,尼可的影子总是不时的并不清晰地掠过我的脑海,便让我想起临离开北京时匆忙写下的这篇文章,不能就这样结尾呀。在那些个远离家的日子里,也许多少能够体会一些尼可短短四十四年漂泊的生涯。她一辈子是在孤独漂泊中度过的,一辈子没有找到自己的国和自己家的感觉,只是最后的几年时间里生活在曼彻斯特和伊维萨岛,想图个清静,谁想伊维萨岛竟成了她生命的归宿。

可以说,尼可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多媒体时代的明星,和她同时代的玛丽莲·梦露也是明星,但只是电影明星,不是多媒体明星。只有她是,在三维的屏幕上,在服装模特的T型台上,在演出的舞台上,她都是明星。但是,她生的有些不合时宜,她所开创的哥特式摇滚风格,在她死后出现的后朋克才红火起来,她也才被重新提起,比她后起的“治疗”和“西克苏女妖”乐队生正逢时,享受了本该她享受的荣誉。她像一个遥远的先知一般,在后朋克时代到来之前突然死去,有点像我以前看过的电影《中锋在黎明前死去》,那些迟到的鲜花只好摆放在她的墓前和再版的唱片里,或者桃代李僵送到了别人的怀中。

不过,既然她是一个先知,她生前就并不在意这一切,她像是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似的,逃遁在这一切世界之外,跑到了伊维萨小岛,以为那里是她的世外桃源。她就像是一个交通四通八达地方的隐居者。她成了现在资讯疯狂发达的时代却连自己的出生地都不能确定的一团模糊的影子,淡出在阳光灿烂的云天之外。

我有时想,她也算不上是一个先知。她只是一个女人,只是比一般女人多出了漂亮和才华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使得在她的身上出现许多悖论,比如引领她成名的她那特殊的嗓音,这沙哑低沉的嗓音明显像是男人的声音而牺牲着自己女性的特征,她是这样先天无意识地向男人靠拢着,并且事实证明她的这种靠拢暂时得到了这个以男人为主宰的世界的承认,那种承认只是男人在听完她的歌后喝口酒抿抿嘴点点头而已,就像和她上完床之后拍拍她的肩膀或屁股一样。她的这种投怀送抱的靠拢,最终并没有得到这个男性的强权世界的爱护和认同。男人的世界在运用了她、利用了她之后,最终是拒绝她,抛弃她,甚至背叛她。

难道不是这样吗?和她交往的人,无论鲁·里德也好,约翰·凯尔也好,鲍勃·迪伦也好,安迪·沃霍尔也好,或者是导演费里尼和菲力浦·卡雷尔也好,或者是在她仅仅二十岁就和她生了一个儿子的阿兰·德龙也好,都是我们所说的大腕儿。可以说,她没有向他们任何人索取过什么,她不像我们的那些下贱的女明星利用这些大腕儿为自己的前程铺平道路,起码可以不那么孤独地死去而一时无人知晓那样凄惨。她是一个天生害羞的人,即使陌生人和她讲话,她都要回过头去,不好意思看人。可以说,都是这些大腕儿向她索取,都想在帮助她的同时得到她的一些什么,不要说阿兰·德龙和她生了儿子后再不去理她了,就是这个儿子不也是后来用她的命运写了一本关于她的书来赚钱吗?更不要说她的朋友在她去世之后拿走了她生前最后的录音出版唱片去赚钱,和她有过一段感情的法国导演菲力浦·卡雷尔在她死后用这段感情拍了一部电影《余声不再》,菲力浦·卡雷尔甚至对那个饰演她的女演员提都没有提起过她这么个人,以至到拍片结束后这个女演员买到她的唱片才知道她看到过她的照片听到过她的声音。他们在她生前用她的肉体和感情满足自己的需要、在她死后用她的名字来图名谋利,他们更是如蚂蟥一样一直在吸吮着她的血。

我有时在猜想,也许正是她看透了这残酷的一切,才背叛了这个世界。这个无情的世界便也残酷地背叛了她。

离尼可一九八八年去世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现在再来听她的歌,冰冷如冰一样的歌,黑暗如夜一样的歌,心里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今,约翰·凯尔、杰克逊·布朗、吉姆·莫里森、伊基·波普、鲍勃·迪伦……都还健在,不知他们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鲁·里德也还健在,他还会在偶尔之中听听他曾经特意为她谱写的那首《我是你的一面镜子》吗?那飘逝在过去岁月里的音符还会保鲜到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