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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地上掉着一块旧丝绒

据说,他们这支乐队最初组建的时候,偶然发现地下室的地上掉着一块旧丝绒,随手就给自己的乐队起了这个名字。没想到这个名字日后一下子成为了经典。

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明显带有演绎的色彩。不过,“地下丝绒”这个名字确实很好听,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想象和联想,而且是歧义的想象和联想。有人说是唯美,有人说是性感……不管怎么说,和乐队风马牛不相及。

地下丝绒应该感谢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这位上世纪中叶影响了一代人的波普艺术大师,既是一位画家,又是一位电影导演,多才多艺。他所发明的丝网印刷术,将照相的照片印在画布上,出现极其意外的效果。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沃霍尔创作了一系列的水果、可乐瓶以及玛丽莲·梦露、伊丽莎白·泰勒等明星的图像作品。这是一种新型的美术创作,它们以十分浓艳夸张的色彩,对当时乏味平庸的文化进行了波普式的批评,这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些作品因为别具一格而又符合世俗的心态在当时非常流行。沃霍尔主张流行,他有句名言:“每个人都有机会流行十五分钟。”这句和我们中国“各领风骚两三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表达了他对流行文化的态度和他对流行文化与群众关系的认识。(沃霍尔的名气和地位当时和以后都非常显赫,他死后,一九九四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沃霍尔博物馆在他的家乡匹兹堡开放。)

一九六六年,后来成为了地下丝绒的两位主将鲁·里德(Lou Reed)和约翰·凯尔(John Cale),在纽约的Bizarre咖啡馆里和这位大师意外相遇。

当时,鲁·里德是一位古钢琴家,约翰·凯尔是一位小提琴手兼古典理论的作曲家,他是获得了当时有名的伯恩斯坦奖学金,从英国威尔士专门来到美国学古典音乐作曲的。也就是说,他们两人起初都是古典音乐的追随者,如果不是和沃霍尔相遇,他们大概很难走进流行音乐的领域。当然,从另一个侧面来说,也说明流行和古典并不是那样水火不容般对峙,摇滚乐起步时文化的含量不低,做摇滚的是一批有音乐素养和思想力量的人,并不是只是有个哑嗓会弹个吉他知道个三和弦就可以做摇滚,更不是后来只是靠粗话和吸毒来诠释摇滚。

鲁·里德和约翰·凯尔那时因音乐而结识有两年时间,那时他们二十来岁正年轻,两人常常到咖啡馆演唱,一来排遣心绪,二来挣点零花钱。偏偏,他们被沃霍尔碰见了。沃霍尔的眼毒,非常欣赏他们两人的才华,立刻推荐他们参加了纽约这一年的大型演出,把他们从地下引到地上推到广阔的舞台,并对他们正儿八经地上了一堂关于流行与古典的认识教育课。沃霍尔告诉他们,艺术不应该以曲高和寡为幌子脱离大众,古典不应该以贵族自居而鄙夷流行,商业化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魔。相反,通过商业化的途径,可以使更多的人欣赏到艺术的美妙,这样做不会贬低你们心中艺术的神圣价值。

老谋深算的沃霍尔的这一堂课没白上,他影响了他们两人尤其是鲁·里德。因为以后地下丝绒的主要音乐包括作曲作词都是出自鲁·里德之手。如果说是沃霍尔的春风化雨使得地下丝绒破土而生,并不为过。事实上,也是沃霍尔的鼎力支持,自己出任地下丝绒第一张唱片的制作人,力荐当时女性偶像歌星来自德国的尼可(Nick)加盟地下丝绒当主唱,把这第一张唱片的名字就叫做《地下丝绒和尼可》,并且把自己的那张流行很广的丝网照片香蕉印在唱片的封套上,黄黄的,很醒目。

沃霍尔一手炮制的地下丝绒就这样出笼了。

沃霍尔预言:地下丝绒将会比披头士更有成就。

不过,当时人们没有理会沃霍尔的话。因为,他们用的乐器也好、录音的设备也好,实在是太简陋了,太廉价了,而他们所做的音乐也实在太简单了,不过就是4/4的拍子,几个小小的和弦,连梳妆打扮都草草了事,一支曲子就敢往外招呼了。同时,他们的歌词也太大白话了,现实生活的照搬而已。总之,除了沃霍尔看好地下丝绒,似乎没有什么人正眼瞅瞅地下丝绒。人们只是把丝绒当成了一块抹布。

说到底,是地下丝绒出生太早,是个生不逢时又其貌不扬的早产儿。

地下丝绒被世人所重视,起码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时间证明了沃霍尔的预见,证明了地下丝绒的价值。因为在二十年中,美国的摇滚几乎没有不跟随地下丝绒的脚印留下来,那印在摇滚歌坛上大脚的深深纹路是那样的相似。人们才恍然大悟般意识到在朋克远未出现的二十年前,地下丝绒就如此前瞻性地天才般具有了朋克的特点。他们对后工业时代的冷漠和无序无力感的痛苦的发问,对社会现实泛滥的种种如吸毒、性泛滥、享乐主义、犬儒主义等等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即使到现在依然充满活力。人们才对摇滚乐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哦,原来摇滚并不只是单纯的音乐,摇滚原来是充满着批判、内省和呼吁的音乐。只不过,它的形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它少了古典音乐的和谐与优美,却多了古典音乐中不可能有的近距离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也许很嘈杂,很冷峻,但很真实。如果说古典音乐可以滋润、陶冶人的心灵;摇滚乐则是人心的一面残酷却真实的凹凸镜。如果说古典音乐是将来自天国的晶莹的圣水接到我们的心灵里面,让我们的心灵得以净化;摇滚则是把我们的心中郁积的污水倾泻出来,让我们的心别被沤烂。如果说古典音乐将人类世界美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们看;摇滚乐则是把那阴暗丑陋的一面揭示给我们看,让我们更为立体而真实,别光记着往一面抹润肤霜,而忽略了还要往另一面抹开塞露。进入了现代,音乐就是这样一分为二,互补着我们的生活。

鲁·里德说:“生活被摇滚所拯救。”

这话说得似乎有点儿大。但是现在谁也不会否定摇滚以及地下丝绒的价值和作用了。

现在,人们说,当初听地下丝绒的人很少,但当初听过地下丝绒的人后来都拿起了吉他去成功地做了摇滚。

当然,同前面说的那块掉在地下室地上的丝绒一样,这也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几十年之后,我找到了这张封套上印着安迪·沃霍尔那支黑了皮却依然鲜艳的香蕉图片的《地下丝绒和尼可》的唱片,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时光流逝着不仅一个传说,更流逝着渐渐被人们遗忘的真理。几十年前他们所批判的诸如吸毒、性泛滥、享乐主义、犬儒主义……不是轮回般地又出现在我们的社会里,就在我们的身边不远而一点也不过时吗?

只是在这三十六年之中,尼可和吉他手莫里森两位女摇滚都先后去世,地下丝绒已经只会如标本一样存在于这张唱片里了。

我听这张唱片,忽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想法。这张唱片诞生的一九六六年,正是我们的“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同样作为年轻人,我们和他们在干着两种不同的事情。当初我们和他们肯定都认为是有意义的事情。那么多年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我们的有意义变成了没意义,而他们的有意义成为了永恒的意义。一代人的青春就这样流逝而去。

现在再来听地下丝绒,会觉得他们雪藏了那么多年似的,新鲜的味道依然清凉如昨,无论他们的音乐哪怕是加入了噪音的先锋性的实验,还是歌词中对现实生活的锋芒毕露的批判,都让我们觉得他们先知般在历史的那一端朝我们讪笑。我不得不回过头看沃霍尔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而重新认识这句话的意义,地下丝绒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如披头士出版过那样多的唱片,拥有过那样多的听众,但地下丝绒在我看来却是摇滚的教父,虽然当初谁也不认他们。他们却实在是一部摇滚的启示录,抒写着一代人直指混沌末世和世相人心的现代警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