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肖复兴天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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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牧神午后

三十年前,第一次听德彪西(C。Debussy,1862—1918),感觉特别的新鲜,一种新奇的味道是那样的与众不同,特别是当时对比那个刚刚过去的时代,我们听惯的那种样板戏中的模式音乐或赞美诗般的晚会音乐,一下子拉开了那样迢迢的距离。距离的遥远,让我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音乐,一种此曲只能天上闻的感觉陡然涌上心头。那时,法国印象派的画还没有来北京展览,无法想象莫奈马奈等人真正的画作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读过马拉美的诗,只能听德彪西的音乐去心游万仞胡思乱想。

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一张什么唱盘,只记得是从单位同事借来的一张CD。那时CD还不像时下一样普及得处处盗版臭了街。在那张CD中有德彪西的《大海》和《牧神午后》,声音效果很好。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牧神午后》,一下子叹为观止,相见恨晚。我就是从那之后开始买德彪西的唱片,一直买了几乎他所有的作品。

其实,到现在我也许也没有听懂德彪西。那只是我心里对德彪西音乐的一种自以为是的认识或幻觉罢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就像一百个观众对哈姆雷特有一百种理解一样,不同人对德彪西的理解肯定也会是不一样的。德彪西为我们描绘了什么,或者说明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刚刚过去的百花凋零声音单调得几乎被样板戏统治的时代,突然,你从来没有听过的一种声音从天而落,直渗进你干涸的心里。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无可言说的。

《牧神午后》确实好听,是那种有异质的好听,就好像我们说一个女人漂亮,不是如张爱玲笔下或王家卫摄影镜头里穿上旗袍的东方女人那种司空见惯了的好看,而是晒有地中海的阳光肤色、披戴着法兰西葡萄园清香的女人的好看,是卡特琳娜·德诺芙、苏菲·玛索或朱丽叶·比诺什那种纯正法国女人不同凡响的惊鸿一瞥的动人。

德彪西(肖复兴作品)仅仅说它好听,未免太肤浅,但它确实是好听。对于音乐,文字常常这样暴露出无法描述的尴尬,就如同一个傻小子面对一位绝代美人只会木讷地说太漂亮一个俗词一样。对于我们中国人,永远无法弄明白《牧神午后》中所说的半人半羊的牧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它所迷惑的女妖又和我们聊斋里的狐狸精有什么区别。但我们会听得懂那种迷离的梦幻,那种诱惑的扑朔,是和现实与写实的世界不一样的,是和我们曾经声嘶力竭的与背负沉重思想的音乐不一样的。特别是乐曲一开始时那长笛悠然而凄美的从天而落,飞珠跳玉般溅起木管和法国圆号的幽深莫测,还有那竖琴的几分清凉的弹拨,以及后来弦乐的加入那种委婉飘忽和柔肠寸断,总是难以忘怀。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了一艘别样的游船招呼你上了去,风帆飘动,双桨划起,立刻眼前的风光迥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对于我来说,《牧神午后》是两个时代的分水岭,是新时代的启蒙。我第一次发现,历史其实也可以用声音来分割,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不同的声音。

后来,我曾经在英国人保罗·霍尔姆斯写的《德彪西传》一书里看见了当年马奈为《牧神午后》画的插图,是用铅笔画的单线条的素描,水边的草丛中三个裸体的女妖在梳洗打扮。说老实话,画得不怎么样,太实,太草率,和德彪西的音乐所给我的感受相去甚远。看来,在音乐面前,不仅文字,连同绘画一样无能为力。

在同一本书里,我还看见了马拉美听完这首《牧神午后》,送给德彪西一本自己的诗集《牧神午后》,在上面随手写下的几行诗:

倘若牧笛演奏优美

森林的精灵之气将会

听闻德彪西为它注入的

所有的光线

这几句诗能够阐释《牧神午后》无尽的美妙吗?德彪西的音乐远胜过了诗人本人的诗(我们知道,《牧神午后》就是德彪西根据马拉美的同名诗谱写的音乐)。

据德彪西自己说,马拉美第一次听完他在钢琴上弹完《牧神午后》,身披着那件苏格兰方格呢子披肩来回走了好几圈,然后激动地对德彪西说:“我从来没有料到像这样的东西。这音乐把我诗中的感情撷取出来,赋予它一种比色彩更热情的背景。”

后来,我在英国音乐评论家兼音乐家David Cox撰写的关于德彪西音乐的书中,看到当年(即一八九四年)首演《牧神午后》时仅仅二十八岁的年轻指挥家多雷,在同样年轻只有三十二岁的德彪西的寓所听德彪西在钢琴上演奏完这首曲子后的感觉,他对德彪西也极尽赞美之意。他说:“他是凭什么样的天赋,能以完美的平衡在钢琴键盘上再现管弦乐的色彩,甚至使乐器表现出色调微差?完美的诠释似乎就在于它那微妙和深刻的敏感。”

不过,还是不要相信其他人对德彪西的解释吧,听音乐,就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崭新而奇特的音乐语言,能够把一种画与诗、感官和感情,同心理与印象一起如此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也许是我见识浅陋,那时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长笛,德彪西似乎特别喜爱木管和竖琴(后来我又听了他专门为长笛作的独奏曲《潘笛》和为长笛、中提琴和竖琴作的奏鸣曲),他能够把长笛和竖琴的个性和天性发挥得那样新颖别致。它使我想起我们的竹笛(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种乐器就是竹笛),同样是木管乐器,我们的竹笛能够演奏出这样魔幻般的效果吗?

确实,在那个刚刚过去了旧的时代而诞生在我眼前百废待兴的新的时代里,这样的音乐让我耳目一新,这样的音乐不要说和听惯的样板戏、赞歌、颂歌、语录歌不可同日而语,就是和我们原来听过的那种流行最广的写实音乐,以及那个激奋高亢的时代最为热衷的贝多芬的音乐,也是大相径庭的。

后来,渐渐地多一些接触德彪西,我发现我听德彪西的这种新鲜的感觉,同德彪西首演《牧神午后》的时代,竟然是那样的相同。尽管当时有人反对,但这首被誉为印象派音乐的第一部作品,还是成为了音乐会上法国作曲家管弦乐作品出现频率最多的景观。德彪西颇为自负地不满他的前辈所创造的古典音乐的辉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表示了对那些大师的批评而不再对他们毕恭毕敬。他说贝多芬的音乐只是黑加白的配方,莫扎特只是可以偶尔一听的古董;他也不满意他同时代的音乐家,他说勃拉姆斯太陈旧,毫无新意;说柴科夫斯基的伤感太幼稚浅薄;而在他前面曾经辉煌一世的瓦格纳,他认为不过是多色油灰的均匀涂抹,嘲讽他的音乐“犹如披着沉重的铁甲迈着一摇一摆的鹅步”;而在他之后的理查·施特劳斯,他则认为是逼真自然主义的庸俗模仿;比他年长几岁的格里格,他更是不屑一顾地讥讽格里格的音乐纤弱不过是“塞进雪花粉红色的甜品”……他口出狂言雨打芭蕉般几乎横扫一大片,唯我独尊地颠覆着以往和眼前的一切,企图创造出音乐新的形式。他也的确做到了这样一点,他所开创的印象派音乐的确拉开了现代音乐的新篇章。而且,他绝对没有想到,在他去世六十多年之后在中国又为我们这样一代人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牧神午后》是我认识德彪西的入场券。我常常听这首前奏曲,也常常向别人推荐,希望和别人分享德彪西那个美妙绝伦的午后。记得多年前,孩子刚刚上大学时让我帮他选几盘古典音乐的唱盘,其中之一就有这首《牧神午后》。四年之后,大学毕业,他回家了,带回几箱子唱盘,其中有包括这首曲子的一张唱盘,打开封套一看,里面的碟已经没有了,大概是借给其他同学了。好音乐就是这样不胫而走。一晃,孩子博士都要读完了,德彪西还是那个老样子,一百多年前谱写的那个《牧神午后》,还是那个懒洋洋却神奇迷人的午后。

听这首曲子,有时我在想,在创作《牧神午后》的那个时代,德彪西是幸福的,是得天独厚的。我这样想,其实是在说那样的时代才有可能创作出那样的音乐。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自己的音乐,是无法彼此取代,也是无法逾越的。声色犬马,是构成历史的细节,声音的历史就是内心的历史,也是构成外部世界历史的一部分。

在那个时代里,在法国,和德彪西在一起的诗人除了马拉美外,就有波德莱尔、魏尔伦、兰坡,以及小说家普鲁斯特,画家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音乐家就更多了,肖松、拉威尔、圣桑、福莱、夏庞蒂埃、马斯内……我一直认为,艺术不同于政治,政治家不需要一群一群地涌现,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就足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了,政治家怕多,木匠多了盖歪了房;而艺术家需要成批成批地孵化,所谓一畦萝卜一畦菜,彼此呼应着,相互砥砺着,特殊的时代纷繁着缤纷的花朵,即使是矛盾着、刺激着、嫉妒着,甚至是相互诋毁着、反对着,却在争奇斗艳,蔚为壮观,成一景象。

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圣桑、福莱、夏庞蒂埃是德彪西的对头,德彪西明确地反对夏庞蒂埃的写实歌剧《路易斯》,称其是以廉价美感和愚蠢艺术来愉悦巴黎的世俗和喧嚣,鄙夷不屑地痛斥这种艺术是属于计程车司机的。这在我们现在看来简直难以想象,但在那个时代没人说他不尊重他的前辈(不要说他明确反对过的贝多芬、莫扎特和勃拉姆斯、瓦格纳,是他前辈,就是同在法国的圣桑也比他大二十七岁、福莱比他大十七岁、夏庞蒂埃比他大两岁)。但是,没有人说他自以为是,或说他看不起计程车司机这样的劳动人民。同样,德彪西不怎么看得起当时已经是法国伟大的小说家普鲁斯特,他和普鲁斯特一起坐计程车时彼此都不说话,但并不妨碍普鲁斯特喜爱他的音乐,在他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人物樊图尔,就是以德彪西的蓝本创作的。

有时,会想象那时的情景,十九世纪的末期和二十世纪的初期,该是因为拥有这样的天空和土壤,才能够造就出这样一批而不是一个艺术家,在那个时代里风起云涌。周围都是大树,容易彼此都长成大树,而连接成一片森林。允许自己喜欢的声音,也允许其他声音的存在,才可能出现众神喧哗的场面。

正是有这样的环境,才可能有相应的心态,德彪西才会在他三十七岁结婚的当天早晨还要为别人教授钢琴课,才有钱来支付婚礼的费用。德彪西才会在简单的婚礼之后带领全部人马看完马戏再花光最后一枚法郎喝尽最后一杯酒,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不是我们现在见惯的泡吧的颓废或时髦,而是一种自由的心态。他没有以艺术去买名来钓誉,到艺坛的准官场上混个一官半职;也没有以艺术去卖钱来暴富,如同我们现在有的所谓艺术家要个出场的大价钱,物化掉了艺术本有的光泽。

艺术家需要的是自由的天性。想象着德彪西那个时候居无定所却整天泡在普塞饭店、黑猫咖啡馆和星期二沙龙的情景,没有工作以教授钢琴和撰写音乐评论为生,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却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想骂谁就骂谁,想写什么曲子就写什么曲子,他所树的敌大概和他所创作的音乐一般的多。在法国,他过得不富裕,却也潇洒。

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不要说是在我们中国,就是现在法国也难以出现德彪西这样的人物了。当然,也就不会出现如《牧神午后》这样的音乐了。

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我心里清楚得很,现在再来听《牧神午后》,哪怕听再有名指挥家和有名乐团演奏的唱盘和现场,也难再有我第一次听它时那样新奇的感受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可再生的,是一次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