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浪漫是情场的官僚主义:鲍尔吉·原野幽默散文选
34646700000084

第84章 檑木之麦

你知道檑木吗?不是古代隘口砸人的凶器,是健身器具,铁管焊的,刷漆,练腹肌用。我说的是辽大操场的檑木,它边上有变电所和一个水窖,檑木正对着百米跑道。

有一次,两个女孩子径直走到檑木前,攀爬坐在顶上。这是在傍晚,我很羡慕,但上去和她们并排坐着就不妥当。她们会下去,然后只剩我一个人。

小时候,我也喜欢坐在高处,在黄昏或雨后。坐在房顶,地面的透视关系全都变了样,低矮卑顺。还有意想不到的发现,看压酸菜缸的方石后面有一枚新鲜的鸡蛋,学校练劈刺的木制步枪斜插在老孟家鸡窝后面,不用说,是偷的。

檑木比房顶高些,顶上有两排铁管,可坐。女孩子不说话,掏出小食品“咔嚓咔嚓”吃,腿在晚风里一踢一晃。

我在檑木上做腹肌练习,最多只有17个,分两组。抬腿的时候,伸直,在视觉中达到蕙星楼5楼的窗户,即齐眉。每次练到后来,都上不来气,难道腹肌和肺连在一起吗?

腹肌跟呼吸有关。你看短跑运动员,跑完都低头弯腰,脑与腹肌的氧耗尽了。而我练完之后,肠子像断了一样。

在檑木上,我没怎么好好练,习惯了,聊复尔尔——17下,多一下也不必。但不练完所有的科目——单双杠、蛙跳、杠铃,心里自责。

檑木还有一个用处:把胳膊架在上边看远方。“远”和“方”这两个字有点说大了,但有机会这样说,让人高兴。城市里看不到远方,“远”是被街楼阻隔的见不到的某处。在街里,目光被建筑物割断,你不可能站在马路中央,看它尽头,车不让。而尽头,早有汹涌充满乱意的车流驶来。

操场是由铁栏杆圈起的一片远方,包括足球场、跑道、看台和跑道边上蓬勃生长的野草。看学生们远远走过,拎着水杯与坐垫,男同学咧嘴笑着互相谩骂,女生用吸管啜饮纸装盒的饮品。看这些挺好,享受人间宁静,只需一檑木把身体重心撑着就行。

刚才发现,放胳膊这根铁管锈蚀了,开焊,露出一排黑洞。这时,一只美丽的小蜂腰一扭钻了进去,再没出来。我说蜂是因为它体形如蚂蚁,细长善爬,肚子黑黄相间。虽有薄翅,却像借来的,不堪飞。我等待着蜂或蚁出来,捉住献给国家研究。它不知去向,可能顺着铁管的回路走了,这它都熟悉。我觉得受到冷落——它没想再看我,我却想再看它一眼。为什么呢?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内蒙古牧区的人们对每一个来访者——不管是谁,勘探队员、割除阑尾者、会计或种蒜的人,都要热情招待,走时一直送到老远,譬如送过两座山。我曾不解,问一位老大妈:“您都不认识他,为什么这么送?”

老大妈:“这不是明摆着吗?孩子,分别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多可惜。”

一般人理解不了这个逻辑,也不认识,见不见的能怎么的?不,蒙古人认为,两个人见面,其中必有珍贵的因缘。而见了之后,以致永诀,想想吧,多么令人感伤。至于这个人到底是搞什么的,搞草原调查的、开羊肉火锅城的、吃药过敏者、鼻息肉,那是他们的事。

如此,我也以此情怀远送蚁蜂。

而后,我几次想把眼光拐进铁管的洞隙里,未成,眼睛太大。然而我一定要让蜂知道我在这一带盘桓过。怎么办呢?往里装点土,种地?对,种地。种……我想到了家里的小米、大米。不行,它们不是种子。那么种子在哪里,我让思路沿着农业想。

新乐遗址有一个农业区划所,对,穿过一条街,就是农业植保站,相邻是种子中心。在城里回忆农业的事情并不容易,须有先进的思维方式。一般什么业都和什么业在一起。慢慢想,像由鸟粪发现鸟窝和鸟蛋一样。种子中心原来是“农业部东北种子中心”,想到这儿,我有点心虚。我没说非要农业部的种子,什么种子都行,包括芥菜。在城里,只有粮食而无种子?粮食像不穿衣服的阉人歌手——我没有指责演艺圈的用意,中世纪,高音唱不上去用阉人歌手唱之,他们还唱女高音。

种子中心的屋里太好了,大理石、大吊灯、大沙发。透过玻璃房,得见高耸入云的库房,装满良种。无数标牌插在红之黄之黑之的种子上,中英二文,我不敢看,怕他们问我“您家有几亩地?”或“您批发几吨?”

不敢提买的事,低头看。我想,买种子的人咋不往地上撒点呢?我捡几粒就够了。如果买,买半两或5粒肯定遭到他们的嘲笑,买多了也没用。

好,有个人看种子,正顺指缝往地下漏呢。他一手扶眼镜,歪脖子看手心的种子,撇着嘴——有什么可撇嘴的——用拇指推捻,地上已落多粒。他一走,我假装系鞋带(真系了系),捡三粒攥人手心。起身看牌:墨西哥小麦。好啊!墨西哥小麦。

我把墨麦与土埋入檑木铁管洞隙,蜂想出来只能改道了。明年春季,将有一棵绿苗像蛇信子一样曲折而出。

跑步那帮人见了,会惊讶,“耶,这什么苗啊?”

我清高地说:“这都不知道?墨西哥小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