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一晃而过,孙膑和庞涓这对冤家再度狭路相逢。恩怨情仇,一剑了之。孙膑依然宁静地坐在辎车上,温文儒雅,像一尊古佛。十三年的光阴没有改变孙膑任何东西,容颜光洁,头发乌黑,没有欲望的人永远年轻。
重复着十三年前的一幕,田忌问道:“军师,这一仗我们怎么打?”
世界上的事总是无聊地重复,我们闭上眼睛会想到许多似曾相识的日子,美丽也好,苦涩也罢。
孙膑静静道:“进攻大梁。”
齐军取最短的距离,穿越宋境,浩浩荡荡杀向魏都大梁。魏惠王大怒。又是齐国,怎么又是齐国,每次我想做点事儿,齐国人总是捣乱。想起桂陵之败,魏惠王怒火更盛,新仇旧恨一起算。魏惠王立刻差人调回攻韩部队,召集十万大军,太子魏申为上将军、总指挥,庞涓担任大将、副总指挥,迎击齐军。
公子魏理对太后道:“太子哥哥年纪小,不习军旅。听说田盼是齐国著名的战将,孙膑善于用兵。太子和他们交战必不能胜,母亲何不劝劝父王,不要让太子出征。”
惠王太后一听,觉得有道理。打仗的事儿说不准,只要去就有危险,不如不去。于是,王太后劝魏惠王。魏惠王板着脸道:“上一次我军与齐军交锋,大败于桂陵,锐气丧尽。这一次我若不让太子去鼓舞人心,国人谁肯向前。我宁失太子,不失国土。”
庞涓回到大梁,与太子魏申会合,联兵向东进发。侦骑来报:“齐军撤了,撤得非常狼狈。”
太子魏申哈哈大笑:“世人都说齐国人怯懦,果然不错,唯知享乐,没有坚忍精神,上无雄主,下无强兵。见我大军来伐,竟然仓皇逃命。这一次决不会放过他们,兵进外黄,由宋境追击。庞涓将军,你率一支精兵奔袭如何?”
又是奔袭。庞涓比十三年前成熟许多,鬓角竟有丝丝白发。这十三年备受煎熬,就等这一天,长剑早已铮铮作响,没想到师弟临阵脱逃。
庞涓一脸冷峻,沉思着,一只手紧紧握住剑柄,说道:“一员良将抵得上十万雄兵,齐军今非昔比,因为他们有一个狡猾的军师,比狐狸狡猾三分。我们不能不防,必须慎重,仔细观察。”
太子申笑道:“庞涓将军,放松放松,凭我十万大魏精兵难道不是一个残疾人的对手!”
庞涓脸上没露一点笑意:“杀人不一定需要剑,有一颗聪明的脑袋足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战争的胜负,庙堂之上早已决定。”
魏军大队人马接连追赶多日,太子申和庞涓沿途仔细察看了齐军的行军路线和宿营地,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齐军的炉灶越来越多,开始是三万人的炉灶,接着有五万人的炉灶,到了魏、宋边境地带竟然出现十万人用的炉灶。
太子申又笑了:“我本来就说嘛,齐国人懦弱,入我国境时尚有十万大军,不过一天跑了一半,最后只剩三万人狼狈逃窜。吏强卒弱,兵法上怎么说的,日陷。有一头好狮子,架不住带着一群胆小的兔子。”
庞涓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心道:“师弟还是那么善良,善不带兵,或许他只是个军师,不负责训练军队?”
太子申见他仍在沉思,似乎举棋不定,问道:“难道孙膑就那么可怕?庞涓将军不是全天下最优秀的将领吗?是不是桂陵的惨败给将军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庞涓全身的血“刷”地冲上头顶,脸色铁青,恶狠狠道:“桂陵之战是我庞涓的奇耻大辱,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为洗刷耻辱。孙膑比我强?笑话。我请率一旅骑兵追击齐军,生擒田忌和孙膑。”
“好!”太子申一脸兴奋,“我就知道庞涓将军打仗天下第一。”
魏国最鼎盛期有五千骑兵,伐齐军队中最多不过三千骑兵,庞涓带着三千轻骑风驰电掣般向北狂追而去。
外黄人徐子道:“太子何必激怒庞涓,即使您打败齐军,占领齐国的一些土地,您仍然是太子,将来的魏王。一旦失利,您未来的王位可就危险了。既然齐军撤退,为何不见好就收?”
太子申脸色变得阴沉,苦笑道:“先生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父王希望洗刷桂陵之战的耻辱,振我大魏霸主之威。弟弟公子理说我不习军旅。现在齐军逃跑,我都不敢追击,父亲失望,弟弟得意。再说,正因为齐军不战而退,将士们渴望立功获利,大捞一把,我想停下,他们也不同意呀。”太子申顿了顿,对身边传令官道:“传我将令,全速前进!”
庞涓的骑兵队倍道兼行、不分昼夜赶路,隆隆的马蹄声和着扬起的尘土回荡在原野上空,一直穷追到马陵。
马陵具体位置在哪里有争议,有人说山东范县,有人说山东莘县,有人说山东郯城。我觉得山东郯城可能性极小,齐军怎么可能穿越整个宋国,撤到靠近海边的野蛮人部落九夷那里去。由宋国边境过卫国边境北返,比较符合常理。之所以出现争议,可能因为无论范县还是莘县都是平原地带,没有山陵,而郯城恰好有一座马陵山。
魏骑到马陵时日落西山,庞涓举目望去,远方林木笼罩在暮色下一片苍茫,一条狭窄的道路穿林而过。庞涓未假思索,带领骑兵们进入林间小路。行进不久,前方道路被杂七杂八倒伏的树木封死。庞涓指挥魏军下马清路,一名骑兵手指路旁的一棵大树叫道:“将军,树上有字!”
庞涓跳下马来,士兵们点燃火把,高高举起,那棵大树被剥得光秃秃,上面刻着八个大字:“庞涓死于此树之下”。
庞涓大骇'如同全身落人冰窖之中,通体冰凉,大吼道:“上马,撤!”
猛然间,鸣镝之声破空响起,密不透风的箭雨从天而降。魏军惊慌失措,顿时大乱,士兵们抢上前来拨打羽箭,护卫庞涓上马逃命。
庞涓不顾飞射的箭矢,一把推开卫兵,重新望了一眼大树上的那八个大字,惨淡地一笑:“用兵之道何其简单,却变乱莫测。。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我熟读兵书却不懂变化,两次违背兵法而行。真斗、假斗,斗不过你。也罢!”庞涓拔出长剑,横在项下,大声道:“我庞涓今日成就你小子的名头!”
庞涓死在大树之下,死得无话可说。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失败者必须付出生命。
对于庞涓来说,荣誉比生命重要,他不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羞辱,庞涓的心黑可脸皮不厚。真正的高手没有欲望,没有欲望也就无所谓荣誉,无所谓感情,无所谓财富,无所谓功名。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魏军骑兵大部死于乱弩之下,齐军趁势大举反攻,生擒太子申。魏军大败,伏尸遍野。
孙膑安详地望着庞涓的尸体,淡淡道:“师兄,你砍去我两只脚的时候就注定不如我了。”
田忌兴高采烈骑马过来,喊道:“军师,我们回去吧!”
孙膑的声音仍然很淡泊:“回哪里去?”
田忌呵呵一笑,说道:“当然是国都临淄。马陵之战全歼魏军十万,生擒魏国太子,魏国再也不得嚣张,齐国从此威震天下,这不够吗?难道你想灭掉魏国不成。”
孙膑道:“恐怕将军回不得临淄,连齐国也待不下去。”
田忌一愣,问道:“为什么?”
孙膑没有回答田忌的话,反问道:“将军想干一番大事业吗?”
田忌更加迷惑:“什么大事业?”
孙膑的语气很淡:“将军不要解散甲兵,带兵入齐,分派老弱兵众守卫任地隘口,防备齐国南方军队。任地齐南天险,只能通过一辆战车,一夫当关,万夫不开。将军率大军背倚泰山,沿济水进兵,过高唐,然后渡济水,把军中辎重屯到高宛,选派轻型战车、精兵锐卒突袭临淄雍门。只待大军进城,邹忌自然逃跑,那齐国就在将军的掌握之中。”
田忌顿觉冷气森森,孙膑竟然将一场兵变说得淡然平和,策划得细致周详。半晌说道:“我与邹忌虽然不和,他也没本事让我有家难回。”
孙膑静静道:“不是邹忌不想让你回齐国,而是主君不想让你回齐国。”
国家只能有一个主宰者,公司只能有一个老板,当你的风头盖过他们的时候,要么取而代之,要么离得远远的。
田忌默然不语,孙膑道:“听说过范蠡和文种的故事吗?”
田忌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记得这是越王勾践灭吴国后,范蠡致文种的一封信。范蠡离开越国来到齐国定居,文种不肯离去,最后被逼自尽。”
孙膑一声叹息:“我要回家了,将军保重。”
田忌道:“先生真洒脱,想做陶朱公吗?”
孙膑道:“钱财身外之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将我所领悟的兵法记录下来,留传后世。”
田忌道:“田忌非野心之辈,庞涓如何,一身才华,死于荒郊树下,万箭穿身。若齐王果真不准我人齐国,我去楚国,楚国人喜欢贵族,会有我一席之地。”
孙膑道:“将军也是聪明人。
田忌展颜一笑:“能做先生的朋友,愚蠢的人会变得聪明。”
孙膑走了,心愿已了。荣誉与财富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他喜欢自然、宁静的生活。
临淄城中,邹忌埋怨公孙阅:“你出的什么好主意,田忌又打赢了,这一仗全歼魏国十万大军,看来只有拱手让出相位。”
公孙阅奸笑道:“那他离死更近,您派人拿十金去市集上算命,就说:‘我是田忌家人,我家主人三战三胜,声名威震天下,想干一番大事业,算一算能不能成功?’然后,您派人把占卜先生抓起来押给主君审问。’
邹忌半信半疑道:“一个子虚乌有的田忌家人,一个算命的先生,主君会相信吗?”
公孙阅道:“您怎么还不明白,主君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理由而已。”
面对紧紧关闭的都门,田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伤感,若能在自己的国家幸福生活,谁会去异国飘零。田忌掉转马头向南而去,走向那片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