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鲁迅作品里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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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未有天才之前——在北京师大附中之演讲

我自己觉得我的讲话不能使诸君有益或者有趣,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但推托拖延得太长久了,所以终于不能不到这里来说几句。

我看现在许多人对于文艺界的要求的呼声之中,要求天才的产生也可以算是很盛大的了,这显然可以反证两件事:一是中国现在没有一个天才,二是大家对于现在的艺术的厌薄。天才究竟有没有?也许有着罢,然而我们和别人都没有见。倘使据了见闻,就可以说没有;不但天才,还有使天才得以生长的民众。

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有一回拿破仑过Alps山,说,“我比Alps山还要高!”这何等英伟,然而不要忘记他后面跟着许多兵;倘没有兵,那只有被山那面的敌人捉住或者赶回,他的举动,言语,都离了英雄的界线,要归入疯子一类了。所以我想,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花木非有土不可,正同拿破仑非有好兵不可一样。

然而现在社会上的论调和趋势,一面固然要求天才,一面却要他灭亡,连预备的土也想扫尽。举出几样来说:

其一就是“整理国故”。自从新思潮来到中国以后,其实何尝有力,而一群老头子,还有少年,却已丧魂失魄的来讲国故了,他们说,“中国自有许多好东西,都不整理保存,倒去求新,正如放弃祖宗遗产一样不肖。”抬出祖宗来说法,那自然是极威严的,然而我总不信在旧马褂未曾洗净叠好之前,便不能做一件新马褂。就现状而言,做事本来还随各人的自便,老先生要整理国故,当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读死书,至于青年,却自有他们的活学问和新艺术,各干各事,也还没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这面旗子来号召,那就是要中国永远与世界隔绝了。倘以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谬绝伦!我们和古董商人谈天,他自然总称赞他的古董如何好,然而他决不痛骂画家,农夫,工匠等类,说是忘记了祖宗:他实在比许多国学家聪明得远。

其一是“崇拜创作”。从表面上看来,似乎这和要求天才的步调很相合,其实不然。那精神中,很含有排斥外来思想,异域情调的分子,所以也就是可以使中国和世界潮流隔绝的。许多人对于托尔斯泰,都介涅夫,陀思妥夫斯奇的名字,已经厌听了,然而他们的著作,有什么译到中国来?眼光囚在一国里,听谈彼得和约翰就生厌,定须张三李四才行,于是创作家出来了,从实说,好的也离不了刺取点外国作品的技术和神情,文笔或者漂亮,思想往往赶不上翻译品,甚者还要加上些传统思想,使他适合于中国人的老脾气,而读者却已为他所牢笼了,于是眼界便渐渐的狭小,几乎要缩进旧圈套里去。作者和读者互相为因果,排斥异流,抬上国粹,那里会有天才产生?即使产生了,也是活不下去的。

这样的风气的民众是灰尘,不是泥土,在他这里长不出好花和乔木来!

还有一样是恶意的批评。大家的要求批评家的出现,也由来已久了,到目下就出了许多批评家。可惜他们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像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到后来,连并非批评家也这样叫喊了,他是听来的。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因为幼稚,当头加以戕贼,也可以萎死的。我亲见几个作者,都被他们骂得寒噤了。那些作者大约自然不是天才,然而我的希望是便是常人也留着。

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幼稚对于老成,有如孩子对于老人,决没有什么耻辱;作品也一样,起初幼稚,不算耻辱的。因为倘不遭了戕贼,他就会生长,成熟,老成;独有老衰和腐败,倒是无药可救的事!我以为幼稚的人,或者老大的人,如有幼稚的心,就说幼稚的话,只为自己要说而说,说出之后,至多到印出之后,自己的事就完了,对于无论打着什么旗子的批评,都可以置之不理的!

就是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然而情形是这样,不但产生天才难,单是有培养天才的泥土也难。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

做土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业,就是能创作的自然是创作,否则翻译,介绍,欣赏,读,看,消闲都可以。以文艺来消闲,说来似乎有些可笑,但究竟较胜于戕贼他。

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不过事在人为,比空等天赋的天才有把握。这一点,是泥土的伟大的地方,也是反有大希望的地方。而且也有报酬,譬如好花从泥土里出来,看的人固然欣然的赏鉴,泥土也可以欣然的赏鉴,正不必花卉自身,这才心旷神怡的——假如当作泥土也有灵魂的说。

解读

本篇为鲁迅1924年1月17日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的讲演,由葛超恒记录。最初发表于北京师大附中《校友会刊》第一期。同年12月22日经鲁迅校正,于12月27日刊于《京报副刊》,后收入《坟》。

讲演论述了怎样对待天才和怎样才能有天才出现。鲁迅认为,天才并非天生的,是在民众中产生的。他说:“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鲁迅把民众比作“好土”,“譬如想有乔木,想看好花,一定要有好土,没有土,便没有花木了,所以土实在较花木还重要”。所以,我们的学校不应该天天想着培养天才,更重要的是要设计好培养天才的环境,把所有的学生教育好,使天才能在大众中脱颖而出。

鲁迅在讲演中批评当时社会上的一些论调和趋势,一方面要求天才,另一方面又在消灭他,连预备的土也想扫尽。两种倾向:一是“整理国故”,二是“崇拜创作”和恶意的批评。他批评“整理国故”,叫人脱离实际,与世界隔绝,拒绝新思想、新事物。这样怎么能出天才?“崇拜创作”主要是针对有些人要求产生文学天才而言。但鲁迅说,在表面上看来似乎与要求天才的步调相一致,但实际上是拒绝吸收世界的优秀文学,排斥“外来思想”“异域情调”,反对把外国的文学翻译介绍到中国来,“使中国和世界潮流相隔”。“于是眼界便渐渐的狭小,几乎要缩进旧圈套里去。”鲁迅认为,这样的风气“民众是灰土,不是泥土,在他这里长不出好花和乔木来!”

鲁迅还讨厌恶意的批评。恶意的批评往往抑杀了天才的产生。作品才到面前,批评家就下结论:“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鲁迅却说:“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他严厉地批评那些所谓批评家:“恶意的批评家在嫩苗的地上驰马,那当然是十分快意的事;然而遭殃的是嫩苗——平常的苗和天才的苗。”

鲁迅并不否认天才的存在,他在最后讲到,“我想,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否则,纵有成千成百的天才,也因为没有泥土,不能发达,要像一碟子绿豆芽”。他呼吁,大家做做有利于花木生长的泥土,让天才得以出现。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扩大精神,吸纳新潮,脱离旧套;又要不怕做小事业,要“坚苦卓绝”。

读了这篇文章,我们的学校、老师、家长是不是有所领悟呢?我们今天不是也在呼喊天才吗?许多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孩子就是天才,于是从娃娃抓起,上奧数班、艺术班、补习班;不是还有不少学校办起各种“尖子班”、“实验班”吗,但呼喊了几十年,各种班也办了几十年,至今还没有呼喊出几个天才来,反而喊出了“钱学森之问”。还是应该记住鲁迅说的:“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让我们发扬泥土精神,把泥土培育好,将来可能就有天才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