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遵命带领步卒5000人,从居延向北进军,行了30多天,到达浚稽山,一面安营扎寨,一面将所经过的山川地形都画好,令部下陈步乐回去向武帝报告。武帝听陈步乐说李陵的土卒都愿效死疆场,特别高兴,连陈步乐也因此拜了郎官。
李陵不久就被3万单于骑兵所包围。李陵带领士卒在营外设阵,让前列的人都拿了朝盾,后行的人都拿了弓弩,下令道:“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敌兵见李陵的兵并不多,便紧围上来。于是李陵命他的步兵千弩齐发,匈奴骑兵大都应弦而倒,其余的急忙抱头鼠窜,逃到山上去了。汉军乘胜追击,又杀了数千敌人。单于大惊,急调8万余骑兵围攻李陵。李陵率队且战且走,一路向南撤退。待退到山谷里时,因为连战的结果,士卒中箭受伤的人很多。李陵整编了军队,整顿了军纪,明日再战,又斩杀了3000多敌人。
李陵引兵继续向南撤退,想沿到龙城的故道回师。经过四五天的急行军,走到一个长满芦苇的沼泽地带,敌人便在上风里放起火来,李陵为自救计,也令军中放火,预先烧掉周围的草木,以免烧伤自己。接着继续南行,便到了南山下。单于早已占据了山上,命他的儿子带兵进攻李陵。汉军在树林间与匈奴骑兵展开肉搏战,又杀敌数千人。李陵又命令士卒发连弩(一种可连发数矢的弩)射击单于,单于只好下山逃走。
正当单于怀疑汉军有伏兵接应李陵,不敢再向南追赶,准备撤兵的时候,李陵部下有一个负责刺探军情的军官管敢,因为受到校尉的侮辱而怀恨在心,便投降了匈奴。他告诉单于说,李陵军并无后援,箭也快用完了,只有李陵和跟随他的校尉韩延年各率800人为前锋,分别以黄旗和白旗为标志,只要用精锐骑兵出击他们,就可立即攻破。单于听后大喜,即刻命令骑兵进攻李陵,一面攻击一面高叫:“李陵、韩延年快降!”把李陵军的退路挡住,四面围攻,李陵被困在山谷中,敌人居高临下,箭如雨下。李陵率军冒死突围,往南撤退,在汉军还没有到达鞮汗山的时候,150万枝箭早已用光了。这时还有3000多人,李陵命令士兵把军车毁掉,用车辐作武器。他们退到一处峡谷,单于追了上来,堵住了谷口,向谷中投掷石块,汉军士卒死伤更多,没法再走了。夜晚,李陵穿了便衣,单独走出营寨来。叫左右都不要跟随他,他说大丈夫应当一个人去把单于擒来。去了好久才回来,叹息说:“兵是败了,只有死了!”部下对他说:“将军威震匈奴,现在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以后总可以归还,像浞野侯赵破奴为敌人获,后来逃回,天子不仍是对他很好么?”李陵答道:“你叫我不死,这是不配称一个壮士的!”于是他把全部旌旗都斩断了,把所有珍贵的东西都埋在地下,叹道:“假若再多几十支箭,就一定可以突围了!现在连作战的东西也没有了,挨到天明,便恐怕只有受缚就擒了!现在不如作鸟兽散,有跑得脱的,还可以给天子报个信儿。”于是让士卒每人带上二升干饭,一片冰,设法逃跑,约会逃到遮虏障(即居延城)等待集合。待到夜半,李陵令击鼓出发,可是鼓敲不响了。李陵和韩延年都上了马,跟随的壮士仅十余人。后边追兵却有好几千。韩延年战死了,李陵看到这种情况,说:“无面目见天子。”就投降了。突围的士卒都分散逃跑,有400多人逃回了边塞。
李陵战败的地方,隔边塞不过100多里,边塞上立刻把李陵投降的消息传报到京城。武帝本来的意思是希望李陵不成功便成仁,于是把他的母亲和妻子召了来。武帝后来听说李陵投降了,便勃然大怒。先是责问日前回来报信的陈步乐,陈步乐吓得自杀了。又问其他群臣,其他群臣也吓得没有一个敢说李陵的好话的。
李陵因寡不敌众,才致全军溃败,不得已而投降匈奴的。但李广利率3万骑兵,而且也未遇到匈奴的主力,可是由于他根本不是个将才,指挥不力,被匈奴打得大败。好大喜功的武帝,面临两路出击的失败,食不甘味,情绪极坏。于是,一些阿谀苟合之徒讳言贰师将军之惨败,却诿过于李陵。对此,正直的司马迁是有看法的。所以,当武帝召问他的时候,司马迁便直言陈述了自己对李陵投降的看法。他在后来写的《报任安书》中,曾对自己当时的思想做了具体的叙述。他认为李陵“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土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他还不遗余力地为李陵辩护说: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筋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汉书·司马迁传》)
司马迁所说的主要意思是,李陵已经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其所杀敌人超过自己的能力,赫赫战功足以宣示天下。此外,从他的品德、操行来看,他是在出于无奈的情况下才投降的,是为了等待机会以便将来再报答朝廷。武帝并未理解司马迁的“拳拳之忠”,反而认为他的话不仅是为李陵开脱罪责,而且疑心他是有意在贬低、讽刺这一次无功而还的李广利——武帝所爱的李夫人之兄贰师将军。因此,武帝大怒,便以诬罔主上的罪名,叛处司马迁的死刑,囚于大牢。
按照汉代法律规定,犯死罪的人可以交50万钱赎死,或以腐刑免死。司马迁的家境并不富裕,无钱赎死。他的职位不高,得不到达官贵人为他疏通。过去的一些亲朋好友深怕受连累,不愿为他去求情。他只好“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汉书·司马迁传》)。
司马迁入狱的第二年,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武帝对李陵一事悔悟过来了,他说应该让李陵先出塞,以后再叫路博德去接应就好了,可免这员老将生奸弄诈。于是一面赏赐逃回的李陵部下,一面又派因杅将军公孙敖深入匈奴迎接李陵。谁料公孙敖无功而还,只捉到一个俘虏,并从俘虏口里得知,李陵在为单于练兵,准备与汉军对敌。汉武帝听到这个消息,益发怒不可遏,立刻把李陵的母亲、弟弟、妻子杀了。司马迁就是在这时受了腐刑。但俘虏的话纯属讹传,真正为单于练兵的不是李陵而是李绪,李陵无故受了一次不白之冤。
司马迁受腐刑,是奇耻大辱。沉痛地说:“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又说:“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官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复说:“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况慷慨之士乎?”司马迁在极度痛苦中,曾想到“引决自裁”,一死了事。但如果那样做,就“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经过生与死的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悟出了一个做人的深刻道理:“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报任安书》)想到那些成就大事业者所经历的各种磨难,他深受鼓舞地说: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椒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氏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汉书·司马迁传》)
那些身处逆境而又有所作为的先贤们的事迹,启发了司马迁,使他鼓足了活下去的勇气。特别是当他想到了父亲的遗愿还在“草创未就”的时候,更加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为了完成那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第二部《春秋》——《史记》,他甚至“就极刑而无愠色”!
司马迁惨遭李陵之祸,亲自体验了世态之炎凉,目睹了社会之黑暗,这无疑会使他对人生,对社会产生了新的认识。他这段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打碎他青年时代的种种美好的幻想,使他变得越来越现实,越来越成熟。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六月逢大赦,司马迁在狱中度过了4个年头。他因此出狱,已40岁司马迁。出狱之后,便做了中书令。中书令是皇帝身边的重要官员,其职务是将皇帝的诏令下达至尚书,并将尚书的奏疏呈给皇帝,一切诏奏机密都要经过他的手,被一些人视为“尊宠任职”,比太史令要显赫得多。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向朋友诉说了自己的难言之苦并写道: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残酷的刑法酿成了司马迁的悲剧,他的痛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心灵上的创伤总是影响着他的情绪,他常空虚恍惚,坐卧不安,一想到腐刑的耻辱,浑身出冷汗,浸湿衣服。司马迁的悲愤之情,跃然纸上。然而,个人的悲剧并未把他压倒;相反,为了父子两辈人的事业,他把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脑后,把悲痛发为文思,融入笔墨,以自己的血和泪继续撰写《史记》。
司马迁从太始二年到太始四年,以中书令的身份又侍从武帝巡幸各地。二年,到回中,三年,幸东海,登之罘(今山东烟台市),浮大海而还;四年,春天三月到泰山,十二月到雍,又到了西边的安定(今甘肃固原)、北地(今甘肃环县)。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43岁司马迁。他的朋友任安给他写信,要他“慎于接物,推贤进士”。旧话重提,引起司马迁思绪万千。他何尝不想推贤,以竭尽全力报效国家?又何尝不欲进土,以增朝廷仗义执言之人,以退“全躯保妻子之臣”?司马迁按捺不住愤懑与激动,将自己所受的耻辱、艰难的处境、悲凉的心境、完成《史记》的决心,一一向任安托出,写了《报任安书》。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运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着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可见他(38岁)之前就极刑,130篇的《史记》已粗具规模,43岁时到了《报任安书》,还没有完成。
司马迁把征和三年(公元前见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带兵7万,出五原,击匈奴,兵败而降。这次战役写在《匈奴列传》中,王国维认为这是《史记》中最晚出自于司马迁手笔的部分,(《太史公行年考》)根据王国维的考证,《史记》基本完成在征和三年。《史记·自序》说:
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史记》的篇幅、字数、书名都讲得很具体,并表明意图在“藏之名山”,以防失落,“副在京师”,希望得到传人。最后结以“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把所记述的史实起讫年代讲得很清楚,说明一部着作完成了,搁笔而踌躇满志的愉快心情溢于言表。
清人赵翼在《二十二史劄记》卷一中对司马迁写作《史记》的时间作了具体的考述,说:
“父卒三岁,迁为太史令,即石室金匮之书。为太史令五年,当太初元年,改正朔,正值孔子《春秋》五百年之期,于是论决其文。会草创未就,而遭李陵之祸。惜其不成,是以就刑而无怨。是迁为太史令,即编纂史事。五年为太初元年。则初为太史令时,乃元封二年也。元封二年至天汉二年遭李陵之祸,已十年。又《报任安书》内谓安“抱不测之罪,将迫季冬。恐卒然不讳,则仆之意终不得达,故略陈之”。安所抱子测之罪,缘戾太子以巫蛊事斩江充,使安发兵助战,安受其节而不发兵。武帝闻之,以为怀二心,故诏弃市。此书正安坐罪将死之时,则征和二年间事也。自天汉二年至征和二年,又阅八年。统计迂作《史记》,前后共十八年。况安死,迁尚未亡。必更有删订改削之功。盖书之成,凡二十余年也。”
由此可见,《史记》是司马迁毕生心血的结晶。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它囊括中外,贯通古今,记录了上下近3000年的历史。记事始于传说中的黄帝,止于汉武帝大初年间,尤详于战国、秦、汉。全书分12本纪、10表、8书、30世家、70列传,共130篇,52.65万字。这五种不同的体例互相配合,广阔地反映了各个时代的社会历史面貌。
《史记》体大思精,是一部凝聚着司马迁父子两代人心血的不朽之作。千百年来,《史记》的内容和形式一直影响着中国的史学和文学,司马迁作为一个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为历代人民所尊敬和爱戴。
司马迁46岁完成了《史记》的写作。司马迁的着述,除了《史记》、《报任安书》、《与挚崚书》外,相传还有《万岁历》一卷(一说此书系司马谈所着)、《素王妙论》一卷、《文集》二卷和《辞赋》八卷,今大都已经散轶。惟《艺文类聚》还搜集了他的一篇《悲士不遇赋》,兹录全文: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行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好贵夷贱,哲之乱也。炤炤洞达,胸中豁也。昏昏罔觉,内生毒也。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古人惟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道顺还周,乍没乍起。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类。(《艺文类聚》卷三十)
至于司马迁死于何年,如何死的,因史无明载,不能确知。历代学者的考证,多是推测之辞。学者大都认为司马迁死于武帝末年。
司马迁的后代,也如他的卒年一样模糊。他儿子的名字没有留传下来,据说是因为司马迁受了腐刑,发了怨言,统治者不再任用他的子孙做史官。也有人说他有两个儿子,因无也无记载根据。
惟一可信的是司马迁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杨敞。杨敞后来做到了大司农。当霍光和张安世等人决定废去皇帝,重新扶立一个新皇帝时,派人征求杨敞的意见,杨敞吓得汗流泱背,不敢答应,他的夫人急忙出来,督促丈夫立刻同意这件关系他们一家生命的计划,可见她是个有决断的女子。她生了两个儿子,即忠与恽。杨恽是一个才气横溢的文学家,颇有外祖之风。他的《报孙会宗书》简直可以说是《报任安书》的姊妹篇。他很爱读外祖的《史记》,“祖述其书,遂宣布焉”(《汉书·司马迁传》)。成为传播《史记》的第一人。他不幸的是因口祸被腰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