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经的文化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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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媒的本义:从《伐柯》到《氓》

将以上讨论作为文化背景,回过头来再读《伐柯》,我们的理解将有一个深化。现在我们可以有把握地断定:诗中先咏的彼物与后咏的此物之间,绝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纯粹起兴,而是具有象征等值意义的相关隐语:

斧媒

伐柯性爱

把诗意译解为现代语言就是:没有经过由社会性的教父(即“媒”之原始所指)所主持的“初开”礼,青年男女是不得擅自结合的。这样看来,我们在上文中对斧的隐义的追索,实际上也就是对媒的原始起源的追索了。最早的媒人不是以三寸不烂之舌为能事的媒婆,而是拥有以斧为象征的神性阳物、因而能行使“初开”义务的男性酋长或祭司王。吉尔伽美什名字之义为“火与斧的人”②〔捷克〕克罗兹尼:《西亚细亚、克里特和印度上古史》,谢德风等译,三联书店,1958年,第72、81页。, 而在乌鲁克王表中他又被称作“高僧”②, 可知正符合神媒之条件。 按照这种原始意义去理解《诗经》中凡三见的“媒”字,我们还可以对《氓》这首著名的诗做出新的阐释。

氓之,

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

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

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

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

秋以为期。

以上是《氓》的第一章。过去的解释按照“媒”的后起意义,这一段似乎明白如话,无可深究。但假如我们用“媒”的原始隐义来解释的话,这段诗的意思大有可发掘之处。从女主人公推延至“秋以为期”可判断诗中事发生在春季。《诗经·鲁颂·宫》“春秋匪解”句郑注:“春秋,犹言四时也。”而这个季节正是男女相择结为情侣甚至可以“奔者不禁”的时节。氓这时带着礼物来“谋”女主人公是完全合法的,但只因女方尚未行成年初开礼,所以即使二人到了可以公开发生性爱关系的特殊地点——淇水之畔的顿丘,女方仍然要求“愆期”,其拒绝的理由也同《伐柯》一样,临时找不到可行初开礼的神“媒”。女方因将道理讲明,是你未给我找到“良媒”,所以你也别怪我古板,用不着生我的气,让我们等到秋天的机会吧。

这里要附带说明的是“至于顿丘”和“秋以为期”两句所暗示的时空背景。魏源说:“淇水,顿丘,皆卫未渡河故都之地。”所谓丘,一般指隆起的高台,亦即《说文》所说的“虚”。这种高台位于水泮者很可能就是春台礼的施行地。孙作云早已指出,《诗经》中的《汝坟》、《桑中》等都是“春天祓禊于水滨,男女欢聚的诗”孙作云:《诗经恋歌发微》,《文学遗产》增刊第5辑,收入《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华书局,1979年。。值得注意的是《桑中》中的男女欢聚之处与《竹竿》中的男女相思之处皆与“淇水”有关。又《荆楚岁时记》注引《南岳记》云:

其山西曲水坛,水从石上行。士女临河坛,三月三日所逍遥处。

这里的水边之坛也正是三月三日祓禊之际男女交欢之地。“逍遥”实为隐语。依此旁证,送氓行至淇水边顿丘的女主人公很有可能是面对着春合礼的盛况而拒绝氓之求婚的。在这一似乎不近情理的拒绝之中,其实也还隐含着对求婚者健康的考虑。人类学研究表明,初民们普遍相信处女膜之血是污秽的和危险的,之所以要由具有神性的祭司王来行使“初开”礼,正是为了新郎的安全起见,使他避免被处女之血所伤害。至于“扩开者”本人则由于自身的神性可以战胜那污血中的邪恶精灵。克劳利写道:

人工地破坏处女膜是一个流行极广的风俗,其意义在于驱除女性身上首要的最有害的部分。克劳利:《神秘玫瑰:原始婚姻及相关的原始思想研究》,瓦茨公司,1932年,第162页。

与此相关的另外一种信仰是,女阴中本来是长有牙齿的,初开礼的功效在于预先破除此种“牙齿阴户”(vagina dentata)对新婚男性所可能具有的威胁,使其阳物免遭伤害。参看魏格尔(M。Weigle):《蜘蛛与织女:女性与神话》(Spiders and Spinster:Women and Mythology),新墨西哥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52、98、123—125页。相关的中国神话可参看珞巴族的《斯金金巴巴娜达明和金尼麦包》,见谷德明编《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253页以下。笔者甚至怀疑《诗经·墓门》中所言“墓门有棘,斧以斯之”亦隐喻此类活动。唯其如此,这类“破瓜”礼俗上常常使用尖状锐器,斧斤之喻的由来盖亦与此有关。从这种原始的禁忌观念去理解“良媒”的重要性,也许会对《氓》诗中的女主人公肃然起敬吧。

氓因无“良媒”而被将求婚之期推至秋天,正因为春与秋二季乃习俗上的婚配季节。《伪家语·本命解》王肃注:“秋季霜降,嫁娶者始于此。诗曰‘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也。”张衡《定情赋》中亦有“秋为期兮”之句,皆可说明秋季是一年之中举行婚礼的又一个特定季节。《荀子·大略篇》更明言:“霜降逆女,冰泮杀止。”闻一多释《匏有苦叶》诗中“迨冰未泮”句时也附带说明了古人以春、秋二季为婚期的情形:

初民根据其感应巫术原理,以为行夫妇之事,可以助五谷之蕃育,故嫁娶必于二月农事作始之时行之。……次之,则初秋亦为一部分谷类下种之时,故嫁娶之事,亦或在秋日。闻一多:《诗经通义》,《闻一多全集》第2卷,三联书店,1982年。

周策纵则从《诗经》中常见的“霜”、“露”意象的考察入手,确认二者均与婚期密切相关。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第四章《古代的婚期与霜露》,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6年。按照婚配必以神禖为先决条件的古制,祭司王或酋长们为部落中的新郎新娘们施行成年礼即婚礼的春秋二季,当是这些神禖代理人最为活跃的时刻。新郎为娶妻不得不事先拜托好一位德高望重的行媒者,届时为新娘做初开手术。《氓》中的男主人公在春天错过了机会,没有托好良媒,女主人公劝他“秋以为期”,想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与“媒”发音相同的“梅”字在《诗经》中亦可因其谐音关系而暗指“媒”的作用。《召南·扌票有梅》一首可以为例。毛传训“扌票”为“落”,郑笺由此发挥诗旨说:“梅实尚余七未落,喻始衰也,谓女二十春盛而不嫁,至夏始衰。”闻一多先生纠正说,扌票,古抛字也。掷物而弃之谓之扌票,掷物以击人亦谓之摽,掷物以予人仍谓之扌票。《诗》曰“扌票有梅”,谓有梅以抛予人也。本篇为女求士之诗,抛梅之举类同于《卫风·木瓜篇》中主人公以抛木瓜表达情意,反映着上古的“扌票梅求士之俗”③闻一多:《诗经通义》,《闻一多全集》第2卷,三联书店,1982年,第142—143页。。这种解释自然会使人想起后世戏曲小说中常见的“抛球择婿”之母题,可知其源远流长,为中华婚配习俗中之一大端。至于梅的象征意义,闻一多分析说:

求士以梅为介,故某楳二形又孳乳为媒字,因之梅(楳)之函义,又为媒合二姓之果。要之,女之求士,以梅为,其渊源甚古,其函义甚多。本篇传笺并谓梅盛极则落,喻女色盛将衰,皮相之论也。③

此种分析抓住了“梅”、“媒”之间的隐喻新近出土的《诗经》最早写本之一,阜阳汉简《诗经》中,“梅”作“”,毛诗借为“梅”,韩诗作“楳”。参看胡平生等:《阜阳汉简诗经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44页。关联,对于突破旧注之成见,重新把握诗旨提供了有益线索。不过,闻氏以为“媒”之古俗源自扌票梅求士的择偶风习,似乎并无坚实证据。恰恰相反,笔者以为抛梅之俗或抛木瓜之俗倒是远古圣禖制度的派生物。之所以选用梅果作为择偶之象征物,正因为它与“媒”谐音,能够喻示凭媒而嫁娶的结果。之所以选用木瓜,或许由于它同样喻示着神禖(媒)的主要职能——主持破瓜礼吧?《红楼梦》用“红粉佳人未破瓜”来形容待嫁女子是有其广泛的民俗根据的。广西平果县乐尧区的壮族婚俗中,有新娘哭嫁的细节,如果新娘哭不出,要由其父当众用利刀砍破一个南瓜,用此种“破瓜”表演象征性地表达新娘哭嫁。参看吴存浩:《中国婚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2—83页。文明社会的发展虽然使此类古老的婚俗逐渐湮没无闻了,但从某些具有象征性的事物和婚仪细节上仍可窥见一点蛛丝马迹。下文中要讨论的《诗经》中“析薪”母题将会透露出同样的神禖制之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