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经的文化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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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关雎》首句的训诂问题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是人们熟知的《诗》三百篇中第一首《周南·关雎》的第一节。一部历时两千多年的中国诗史就是以这四句诗揭开序幕的。围绕着对此诗的解说,形成了争论不休的两大诗论传统,其千年后的余响甚至可以在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牡丹亭》中引发出典型的戏剧冲突。不过,在本章中我主要关心的是《关雎》一诗头两个字的训诂背后所潜存的有关诗歌发生学的问题,并由此而透视《诗经》语言的一种原发特征及其文化价值。

《诗经》以《关雎》一篇开头也许只是历史偶然作用的结果。按照《诗小序》的看法,《关睢》之所以为首篇是由于风教方面的典范作用:“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现代学者已无人相信毛序之说,刘大白《白屋说诗》甚至斥之为“一派白日见鬼的梦话”。清儒严虞惇《读诗质疑》卷一有一段议论可以作为对毛序“梦话”的解说与发明,兹引录如下:“《汉书·匡衡》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睢》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以纲纪之首,王教之端,自上世已来,三代废兴未有不由此者也。”见《四库全书》经部八十一。不过这首诗确实在许多重要方面足以充当三百零五篇的典型代表:无论是它那可做二重解释的主题、四字句章法、比兴的运用,还是重言、叠韵的修辞格式、一唱三叹的歌咏韵律,等等。就在《关雎》所以得名的首句“关关雎鸠”四字中,亦不难找到关乎诗之本质的语言特征。

“关关”,毛传解为“和声也”,鲁诗说也认为是“音声和也”,郑笺同此。这种解说实际上已给一个简单摹声词附加上了莫须有的“和”的价值,其目的在于为道德化说教张本。毛传接着说:

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水中可居者曰洲。后妃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

毛先生就这样驰骋其自我中心的思维,居然从水鸟的关关鸣叫声中引发出一套“朝廷正则王化成”的治国大道理来,一首民间情歌的起兴也就被抬举成道德寓言的引子了。与这种伦理政治定向的思维模式相对应,单纯的拟声词“关关”也被解释出各种复杂的寓意。朱熹《诗集传》:“关关,雌雄相应之和声也。”不知这种“雌雄相应”的意思是怎样从“关关”的拟声叠字中挖掘出来的。朱氏接着说:“雎鸠,水鸟,……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故毛传以为挚而有别,《列女传》以为人未尝见其乘居而匹处者,盖其性然也。”朱熹:《诗集传》卷一。古代注释家们就是如此彼此推波助澜,锺事增华,把一只求偶而鸣的水鸟看成是贞节烈女的榜样了。清儒王先谦又搜罗各种训诂旁证,对“关关”一词作了无以复加的阐发:“《史记·佞幸传索引》:‘关,通也。’《尚书大传》‘虽禽兽之声,犹悉关于律’,注:‘关,犹入也。’案,‘入’亦‘通’也。《太玄·玄测都序》注:‘关,交也。’‘交’训‘通’,亦训‘交’。鸟之情意通,则鸣声往复相交,故曰‘关’。重言之曰‘关关’,谓鸟声之两相和悦也。《玉篇》:‘关关,和鸣也,或为口官。’《广韵》:‘口官,二鸟和鸣。’《说文》无‘口官’字,此后起之义。……《文选》张衡《东京赋》:‘雎鸠丽黄,关关嘤嘤。’《归田赋》:‘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交颈’‘关关’承王雎言,‘颉颃’‘嘤嘤’承鸧鹒言。和鸣在无人之区,有别于众见之地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卷一,中华书局,1987年,第8—9页。这一大段解说可谓用功勤矣。不过由于未能跳出毛传设下的道德老套,说来说去还是在为旧说补充证据,力图在摹声词背后找出深隐之义。

现代学者在抛掉了儒家诗教的道德有色镜之后,不再从“后妃之德”的附会方面去看待《关雎》,一般都承认这是一首单相思的恋歌。其作者自然也就不是毛传所说的后妃或朱熹所说的宫人,而应是一位男性吧。崔述《读风偶识》提出:“细玩此篇,乃君子自求良配,而他人代写其哀乐之情耳。”崔述:《读风偶识》卷一,《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按照这种男子咏叹其爱慕之情的说法,《诗》中用来起兴的关雎究竟是什么鸟类,也就成了问题。唐孔颖达正义云:“雎鸠,王雎也。《释鸟》文郭璞曰:雕类也。今江东呼之为鹗,好在江边、沚中,亦食鱼。陆机疏云: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露骨,幽州人谓之鹫;而扬雄、许慎皆曰:白似鹰,尾上白。”孔颖达:《毛诗正义》卷一,见《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73页。准此,雎鸠乃是一种凶狠的鹰鹫类猛禽了。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云:“关雎有别,后妃方德,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这简直让人想起上古神话中所描述的“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淮南子·览冥训》,诸子集成本。的可怕景象,不禁产生出由衷的怀疑:难道诗人竟会用让人望而生畏的凶禽来比喻君子与淑女之间美妙的恋情吗?余冠英《诗经选》虽赞同“这诗写男恋女之情”,但对首句的注释却不作轻易判断,显然是考虑到了鸷鸟与淑女君子之间的不协调性:“雎鸠,未详何鸟。旧说或以为鹫类,或以为水鸟类。近人疑为鸠类。”余冠英:《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页。闻一多《诗经通义》倡导从图腾的观点去考察《诗经》中的鸟类起兴,他对于雎鸠的解说也是别开生面的:“自来说雎鸠者,咸以为鹰鹫周鸟鸮之类,此盖因《左传·昭十七年》‘雎鸠氏司马也’而误。不知《诗》之雎鸠,与《左传》之雎鸠,名虽同物而实则异指。旧传鹰与鸠转相嬗化(见《月令》、《王制》、《吕览》、《夏小正》),《左传》五鸠之雎鸠司马,爽鸠司寇,皆神话中与鹰相化之鸠。《诗》之雎鸠,以兴女子,乃真生物界之鸠。学者不察,混为一谈,过矣。”闻一多:《诗经通义·周南》,《闻一多全集》第2卷,三联书店,1982年,第106—107页。这一看法虽较新颖,但似乎还缺乏足以服人的力量。与此相对的一说把雎鸠视为捕食鱼类的鱼鹰,用来比喻求女的男子:

一说: 以雎鸠求鱼象征男子求女。明代高启题《芦雁图》的故事可征。《篷轩杂记》云:“高季迪年十八未娶,妇翁周建仲出《芦雁图》命题,季迪赋曰:‘西风吹折荻花枝,好鸟飞来羽翮垂,沙阔水寒鱼不见,满身风露立多时。’翁曰: ‘是将求室也。’择吉日以女妻焉。引自袁梅:《诗经译注》,齐鲁书社,1980年,第77页。

袁梅先生注《关雎》首句引此一说十分有趣,但他对关雎的释义仍用邵晋涵、王先谦等人的“鱼鹰”说,使鱼鹰与芦雁两相矛盾了。好在又有学者从现实经验出发提出了雎鸠即大雁说,这倒是与高启题《芦雁图》的传说寓意正相吻合了。更值得注意的是,大雁说的提出是以对“关关”象声词的模拟对象的重新思考入手的,两千年来的训诂家们只顾从“关关”背后挖掘微言大义,却忽略了这象声词所代表的声音特征:

“关关”之声,显然是扁嘴如鸭的鸣叫,今则写作“嘎嘎”或“呱呱”雕类的猛禽,就没有这种鸣声了,而是“溜溜”如笛,声锐似哨,林鸟闻声,悚然而栗,寂然不动。骆宾基:《〈诗经·关睢〉首章新解》,原载《百花洲》1981年第1、2期,收入《诗经新解与古史新论》,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7页。

除此之外,大雁还是禽鸟类中“情挚”的典型:母雁失去公雁,或公雁失去母雁,再不会去另寻新偶。这种“之死矢靡他”的特性自然使人想起“挚而有别”的雎鸠为何受到古人的青睐。雁之作为两性之间稳固关系的象征,就这样自古及今保留在传说和民间风俗中。在浙东,据说订婚时要依照古时传承下来的风习,男方需送一对雁做彩礼。由于雁缺,以后就改用鹅代替了。这也是雁的特有象征性的另一旁证吧。《诗经新解与古史新论》,第42页。参照高启题《芦雁图》的明代故事,似可从几方面推测出雎鸠的真实身份不是鸷鸟或鱼鹰,而是同样以鱼为食的大雁。

这一桩公案之所以历时二千年而无法了结,看来同古人对摹声词在诗中的地位和作用认识不足有关。考虑到古代诗歌与诗学相对发展不平衡的状况,这种忽略也是有情可原的。近代以来随着修辞学的发展,对《诗经》语言艺术的关注和研究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所不足的是,限于专业分工的职业眼光,尚未能从思维、符号、文化与诗歌起源的宏观角度去探讨《诗经》修辞的问题,倒是在微观的词类词性、句式语法等方面积累了相当的数据资料。朱广祁先生的《〈诗经〉双音词论稿》在这方面颇有贡献。该书分为上下篇,上篇对《诗经》中的重言、衬字双音结构和联绵字做了系统归纳,并试图描述出重言分化发展的过程和规律。朱先生指出,《诗经》中的重言从词性上看应该都看做是形容词。但重言与一般的形容词不同,它不像“大、小、长、短、速、迟”等词一样,直接说明事物的性质或状态,而只是以重叠的音节来朦胧地烘托出事物的态貌。《诗经》中的重言也不像现代汉语中的“多多”、“红红”之类,是单音形容词的重叠。这种形容词的重叠用法虽然渊源于重言,但其出现远在《诗经》时代之后。现代汉语中的“绿油油”、“黄澄澄”这样的形式,才更为接近于重言的形式。“油油”、“澄澄”之类同重言一样,都不能确切说明被形容事物的性质。②朱广祁:《〈诗经〉双音词论稿》,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6、32页。然而,关于《诗经》重言的起源及其原始形式,这本书并没有提供答案。在涉及雎鸠鸣声“关关”的解释时,朱先生有其独特的看法:

《诗经》中凡以重言表现动物的鸣叫声,除《小雅·出车》“仓庚喈喈”一句外,句中都说出“鸣”字。“仓庚喈喈”一句由于“仓庚”是联绵字,在四字句中不能再加入“鸣”字,所以可看作特例。而“雎鸠”与“仓庚”不同,是可以单说一个字的。另一方面,重言用以形容动物,凡句中不出现“鸣”字的,都不是摹声。因此,有理由怀疑“关关”不是摹声词。《诗经》中重言和联绵字的互相转化现象并不少见,“关关”疑即“间关”之转。②

在傣族的原始歌谣中尚存少数反映狩猎采集生活的作品,其中同样表现了初民模仿动物鸣叫的象声手法。如《摘果歌》:

叫一声人们快上树,

只见大人和孩子,

只见老人和妇女,

你争我赶拥上来。

爬直树,

爬弯树,

摘的摘,

摇的摇,

捡捡拾,

哭的哭,

笑的笑,

像雀鸟嬉闹,

像猴子打架,

叽叽,哇哇。岩温扁、岩林译:《傣族古歌谣》,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1年,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