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人对于“明”的向往和膜拜是对瞽矇文化的最大打击。视觉上对光明的依赖性促使人类在发展其新的认知模式时也导致了原有听觉官能的逐渐退化。于是,原来只有瞎者才能充当的宗教导师的圣职被“明王”们篡夺而去。而瞽盲之人从此开始随着神权的衰微而沦落,先是为王者们所利用,在宫中当乐师,服务于君主政治和官方教育。后来又因官学失守而再度跌落,散布于民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盲艺人或算命先生。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适合于盲人的职业,那便是医生,尤其是以触觉能力为主要治疗手段的按摩医生。说唱艺人、算命先生和按摩医生,是文明社会为失落了神威的瞽矇们所准备的最佳去处。谁知在此种看似自然而然的职业分工现象的背后,原来还潜藏着真正解开瞽矇文化心理发生之谜的有益线索。
从心理功能方面着眼,双目失明的人由于这一重大的生理缺陷而发生心理改变,这是不言而喻的。经验观察一再明确地告诉人们,盲人被剥夺视觉思维的结果之一是听觉高度发达,结果之二是记忆力的强化。这种现象已由现代心理学家概括为“补偿假说”。根据此一假说,某一种感官通道的缺陷将对另外的感觉通道的知觉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一个耳聋的人必须依靠其他知觉系统,特别是视觉和触觉通道,以提供尽可能多的环境中的信息。在其他这些知 觉系统中发展的较高感受性、辨别力或其他能力,可能对因耳聋而丧失的听觉信息在某种程度上作出补偿。
对学到的补偿能力的一个典范例证是来自对盲人而不是对聋人的研究。盲人(和经过适当训练的明眼人)形成一种特殊的听觉回声定位能力,他们能利用自己的脚步声和其他声源的回声觉查和避开附近的障碍。这种能力在有限的程度上对视觉的丧失作出了补偿。 阿蒙(C。H。Ammons)等:《面部视觉:盲人的障碍感知》(Facial Vision),《美国心理学杂志》1953年第66卷,第519—553页。
“补偿假说”在理论上的成立似乎为瞽盲掌乐教诗的职业选择提供了现代证明。自古以来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偏见,即有视觉缺陷的人只适合于做更倚重听觉的工作。吟诗唱歌便是这类工作的典型形式。荷马作为最著名的盲诗人,他的存在便是最好的证明吧!他为什么会当诗人呢?“一部分也许由于我们对原始时代有某些模糊的记忆,那时身强力壮的人都当战士;跛脚而强健的人充当铁匠和武器制造者;至于盲人呢?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充当歌手”。吉尔伯特·墨雷(Gilbert Murray):《古希腊文学史》,孙席珍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8页。就这样,荷马的名字也成了盲人的代称:
据传说,荷马是个盲人,因此他才叫做荷马,Homēros在伊阿尼亚土语里意思就是“盲人”。③ 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440页。
人们很容易从荷马本人所唱的作品中找到有关的内证:《奥德修纪》中不只一次提到盲诗人唱诗的情形。维柯指出:“荷马自己曾称在贵人筵席上歌唱的诗人们为盲人,例如在阿尔岂弩斯招待攸里赛斯的筵席上歌唱的(奥·8·64)以及在求婚者欢宴中歌唱的(奥·l·153ff)都是盲人。”③类似于此的例证还可以在世界各地找到。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蒙古盲艺人楚鲁图木,还可举出日本的御前盲女说唱团参看柳田南国:《传说论》,连湘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56页。、
中国古代的师旷(详后)、古希腊的塔密里斯(Thamyris)参看《伊利亚特》卷二;《希腊道里志》。等等。大凡涉及这些盲人的职业诗人身份,最常见的解释总是带有补偿说色彩的记忆力超群说。荷马史诗的汉译者杨宪益先生针对荷马为盲人的说法评论道:
古代传说荷马是个盲目的乐师,这倒是颇为可能的。古代的专业乐师往往是盲目的;我国古代记载里的乐师是这样,在民间也有很多盲目的说唱艺人;这是因为盲目的人不能选择其他职业,所以只好依靠记忆歌唱词曲来维持生活。杨宪益:《奥德修纪》中译本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9页。
闻一多先生则针对中国古代盲官制说道:
诗必记诵,瞎子的记忆力尤发达,故古代为人君诵诗的专官曰矇,曰瞍,曰瞽。闻一多:《歌与诗》,《闻一多全集》第1卷,三联书店,1982年,第192页。
维柯的见解与此完全一致,他认为:
盲人们一般有惊人的持久的记忆力,这是人类本性的一种特征。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440页。
在这些众口一词的说法中,盲人与诗歌的关系只剩了生理和心理条件上的关系,更为深层的宗教上的原因反而被遮蔽、被忽略了。事实上,盲人只能当乐师或诗人的说法恰恰可以反过来表述:只有盲人才具备当乐师或诗人的条件。这一具有深刻宗教蕴涵的命题并不是哪个哲人或学者发明出来的,而是古老的神话一再向人们讲述的一条不成文的法则。
在古希腊,能够当众演唱诗歌的能力被看做是神明的赐予,并非每个人都能企及的。如荷马史诗中的盲歌手谛摩多科(Demodocus,又译“得摩多科斯”),称做“神乐师”(divine minstrel),“因为神赐予他的歌唱技艺是独绝天下的”布彻尔和安德鲁·兰译:《荷马全集》(The Complete Works of Homer),纽约现代图书馆,1940年,第109页。。这位神便是著名的缪斯女神(Muse),有时又化身为三女神,在赫西俄德作品中又化为九位。她主管音乐与诗歌,西文中music或 musik(音乐)一词便由缪斯之名派生而来。作为一种必要的交换条件,谛摩多科只有在失去视觉能力之后才能得到女神的特别赐予。荷马讲道:
那是缪斯女神最宠爱的人,她使他幸运又不幸,他的视力被女神剥夺,但有幸获得甜美的歌喉。《荷马全集》,第110页。
这个意味深长的细节说明了什么呢?缪斯女神为什么如此残忍,要让充当神乐师者双目失明?看来这里已经暗示了那条不成文的神话法则:只有盲人才成为神赐灵感的受惠者。
音乐和诗歌都是诉诸听觉的艺术,这也许是缪斯女神痛恨人类视觉的本质因素吧。有位明目的色雷斯歌手塔密里斯 (Thamyris)自己找上门来要与缪斯女神比赛琴技和歌唱。结果,惨败的塔密里斯被女神刺瞎双眼,毁坏了竖琴。据说最后还下了地狱参看M。H。鲍特文尼克等编:《神话辞典》,黄鸿森、温乃铮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280页。。与谛摩多科相比,两位诗人都被女神夺去了双眼,不过受神宠爱的谛摩多科得到神赐的口耳绝技作为失明的补偿,而胆敢与神抗争的塔密里斯却抱着他残破的竖琴,永远失去了歌唱的权利。这一对比使我们已经得出的那条不成文法则又得到附加的说明:伟大诗人不仅要向缪斯献上双眼,而且也要献上忠诚。
常言说,诗来自灵感。灵者,神也;灵感者,神感也。没有神的感召,谛摩多科难以启齿。因为缪斯便是灵感,难怪后世西方诗人总要照神话的惯例向女神乞求灵感。
灵感即神感不仅是诗的必要前提,也是占卜术和医术的必要前提。古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卜师忒瑞西阿斯也是一位盲人,他先后出现在俄狄浦斯神话、宙斯神话、索福克勒斯悲剧《安提戈涅》、欧里庇得斯悲剧《酒神的伴侣》、卡利玛科斯的《赞歌》和鲍萨尼阿斯、品达的诗歌中。现代派诗人T·S·艾略特的《荒原》又重新塑造了这位盲预言家的形象。从神话中可以得知,这位先知的预卜术同盲诗人们的诗艺一样,也是作为剥夺视知觉惩罚后的补偿,从天神那里获致的。关于忒瑞西阿斯致盲的原因有三种说法,一说是赫拉弄瞎了他的眼睛,因为他在一次争论中偏袒了宙斯;一说是因为他向世人泄露了众神的秘密;一说是因为他偷看了他母亲卡里克罗——雅典娜的随从——在圣泉中沐浴,雅典娜让他瞎眼。宙斯(一说雅典娜)为了弥补他的损失,赋予他预卜未来的才能,并许诺他享有七代人生命的长寿。参看阿波罗多洛(Apolodorus):《韵文编年史》(Bibliotheca)3.6.7.;格兰特(M。Grant):《希腊和罗马神话》(Myths of the Greeks and Romans),良师丛书,纽约,1962年。忒瑞西阿斯的预卜能力表现在以下几个故事中:他向被父母遗弃的俄狄浦斯透露了他的身世;在七将攻忒拜时预言国王克瑞翁可因献祭儿子而获得胜利;他对来到冥国的俄底修斯预言死因;他预言赫拉克勒斯将干出大功业;他卜出彭透斯的死期将近等等。
这些故事中最富有哲理意味的要算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一剧中描绘的戏剧冲突,剧作家通过这场冲突充分揭示了盲目与盲心的辩证法,对于理解瞽矇的心理构成和认知能力极富启发性。剧本开场部分结束后就是俄狄浦斯与忒瑞西阿斯之间的斗争。忒拜公民要求找出杀害前王的凶手以解除大瘟疫,俄狄浦斯王悬赏缉凶,并召请先知道出真情。当一个孩子领着盲先知忒瑞西阿斯上场时,歌队长唱道:
可是能指认出罪犯的人来了。看啊,他们把神似的先知请来了,尘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真情。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罗念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下引文同此书。
接下来是俄狄浦斯开口了:
啊,忒瑞西阿斯,天地间一切事情,能说的和不能说的,你全知道。虽然你看不见,……不管是用鸟声还是别的预言术,你千万不能隐藏预兆,而要拯救你自己,拯救城邦——拯救我,拯救我们所有的人——清除死者的污损。我们全靠你了。
由于预言家早用“内视”功夫看到了凶手就是俄狄浦斯自己,所以他在国王的百般劝导下只有回避问题。被惹怒的国王改变策略,用激将法指控预言家是凶手,忒瑞西阿斯忍无可忍,同他展开了舌战乃至对骂,最终说明了真相,使对手不寒而栗:
我告诉你吧:你大声威胁地一直去追查的、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就在这里。人家以为他是外地来的人,将来会证明他是忒拜的本地人,这是会使他痛苦的。从前是明眼人,将来是瞎子;过去是富翁,将来是乞丐,靠着拐杖,探着路走向外邦去。
这后两句话是预言俄狄浦斯自刺双眼和自我流放的可怕命运,它在使对手震惊的同时也震撼着每一个观众的心。俄狄浦斯靠人本身的智慧猜破了斯芬克斯谜语,当上了万人之上的国君。然而人智毕竟是有限的,它无法洞见一切隐秘。一个盲人,靠了神赐的认知天赋,心眼独开地看到凡人无法看到的东西。明眼而盲心的国王在逼迫盲眼而明心的卜师道出隐情之后,自己也落到了心眼皆盲的悲惨境地。这似乎足以说明:人智与神智判然有别,卜师先知们是代神立言者。正像“神乐师”用弹唱的方式代神传言一样,卜师们用鸟语、占卜和各种征兆的方式向世人传达神意。
除了诗歌音乐和占卜预言外,医术在古代也被认为来自神赐。鉴于巫医混而不分的远古情形,医师的特殊神力来自巫师法术似可不证自明。在希腊神话中,有一位身兼预言术与医术于一身的人,名叫墨兰波斯(Melampus),是阿哥斯王比阿斯(Bias)的兄弟,著名卜师与医师。他不仅能未卜先知,还能听懂所有人和动物的语言,比忒瑞西阿斯的通鸟语更胜一筹。据传墨兰波斯本来同常人一样,并无异能。他有一次救了两条巨蛇,它们用舌头舔了他的耳朵后,他就能听懂鸟兽语言,有了先知先觉的奇才。他以神妙的巫医术治愈了忒萨利亚国王伊菲克勒斯(Iphiclus)的阳痿和提任斯国王普洛托斯三位女儿的疯病。当代神话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根据他的后一事迹称之为最早的精神分析学家。更多的学者则更强调盲乐师、占师、医师诸神话中的萨满教因素。
考德威尔认为,墨兰波斯与巨蛇的关系影射着萨满师的启蒙仪式:“在西伯利亚萨满教实践中,对启蒙式最为重要的是被启蒙者的半人半兽的祖先精灵,这些精灵住在氏族之树上,那便是该氏族的世界树或宇宙中轴。祖灵的化身形象是一对动物,被叫做‘兽母’。启蒙仪式的构成便是被启人与兽母之间的不断认同,先是被启人变形为兽母,然后是兽母再化为萨满。……墨兰波斯神话中的两条蛇代表着化身的祖灵,蛇所居处的老橡树则正是世界树的象征。蛇用舔耳的办法赋予墨兰波斯神力,表明祖灵已实现对受启人的认同,后者获得超人异能也标志着一位新的萨满的诞生。”考德威尔(Richard Caldwell):《希腊神话中的占卜术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 Mantic Art in Greek Mythology),见《20世纪思想与文学中的古典神话》(Classical Mythology in 20th Century Thought and Literature),得克萨斯技术大学出版社,1980年,第52—53页。从宗教根源上理解神话的实质,可以让人们更容易把握诗艺、占术和医术神赐说的由来,因为这三方面的异能原本统一在萨满或巫师身上。如果把巫师视为一种神话人格的原型,那么,后世出现的盲乐人、盲预言家和巫医等等神话人物只不过是原型本有多方面神力的分化投射而已。按照这种系统发生的视角,《周礼》中分别排列的瞽矇、大司乐、巫祝、医师、舞师等职官,不也可以看做是史前巫师多种异能的分化和遗留么?《诗》、《书》、《易》、《礼》四部古经,虽有祝颂、记言记事、占卜、仪式规范这四种内容上的差别,但究其本源,仍可视为巫师一职的派生产物。仅以占卜之书《易》和祝颂歌词之衍生物《诗》而言,二者的同源关系不仅体现在《易》中有“谣占”的成分,而且体现在唱诗的盲乐人与占卜师同出于巫职的事实上。
瞽矇一类以音乐歌诗沟通人神的中介者,其原本的神职性质与以占象、预兆沟通人神的卜师并没有质的差别。且看维柯在 280年前的见解:“天帝约夫是在诗里自然产生的一种神圣的人物性格或想像的共相,一切古代异教民族把一切涉及占卜预兆的事情都归原到约夫这种想像的共相,所以这些民族生下来都就具有诗性。他们就叫神学诗人,懂得天帝在预兆中所表达的天神语言,他们是在‘猜测’ (divine),称他们为占卜者(diviner)是名副其实的。他们的这门学问就叫做缪斯(Muse)即女诗神,荷马对这门学问所下的定义是‘对善与恶的知识’,也就是占卜。……能解释预兆和神谕中的天神奥义的古希腊诗人们就叫做:mystae(通奥义者),贺拉斯显出博学,曾把mystae这个词译做‘诸天神的传译者’(《论诗艺》,391)。每一个异教民族都有精通这门学问的西比尔(sybils,女巫)。神谕就是异教世界的最古老的制度。”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66页 。这段论述可谓诗与占卜同源于巫的最早论证,其最重要的发现乃是诗人与先知(预言家、卜师)的相互认同关系,作为“诸神的传译者”,他们本无区别。维柯的这一洞见已被现代宗教史学家们进一步证实。至于诗人和先知为何均有盲人设教的传统,现代精神分析学也做出了空前的解释:失明是阉割的象征,瞽矇与阉人相等。
俄狄浦斯无意中犯下乱伦之罪,他用自刺双眼来惩罚自己,这正是一种变相的阉割。考德威尔(R。Caldwell):《俄狄浦斯之盲》(The Blindness of Oedipus),《国际精神分析评论》1974年第1期,第207—218页。中国古代对犯有性罪过的男子施以宫刑,这其实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俄狄浦斯的性犯罪虽未招致毁伤性器的惩罚,但毁伤双眼也是希腊神话中替代阉割的常见惩罚。忒瑞西阿斯窥见生母沐浴的故事不过是俄狄浦斯式母子乱伦的较委婉的表现形式,其所受惩罚——失去视力,却同俄狄浦斯毫无二致。由此看来,忒瑞西阿斯能成为惟一洞见俄狄浦斯乱伦之罪的人,绝非偶然。他自己已经因为变相的乱伦而失去了视觉世界,这一目盲的补偿是他获得了“心明”,俄狄浦斯由明目之人到盲人的命运转变只是盲先知命运的又一次重演。
宗教史学家们还发现,萨满巫师的承袭有一个突出特征,即不用普通的正常人,而用生理上或心理上异常的人,这一奇特现象为从根源上解开瞽矇与诗的心理联系提供了宝贵的线索,同时也暗示了东方灵感说与西方迷狂说的发生学汇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