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寻找平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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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血色家园(11)

最令李耿成激动的是,一天,他正在站岗,看到伟岸的毛主席散步走来。他心里立刻激动起来,笔直肃立的军姿下涌动澎湃、崇敬的情感。忽然,他听到毛主席和蔼地问他:“小同志,参军几年了?哪里人啊?”李耿成忍着激动的心潮,回答:“三年了,平山人!”毛主席轻轻地说:“哦,平山老乡……”李耿成答:“是。我奶奶是戎冠秀!”毛主席微微笑着说:“戎冠秀,我认识的……”

历史的时空有时候就是这样神奇地交错着,领袖们和平山子弟兵、子弟兵的母亲就是这样关系密切着,平山人的忠诚也一代代抒写着……

李耿成后在北京工人日报社工作,任纪委书记。在北京采访他时,我曾询问:“听说,戎冠秀奶奶在接到你叔叔的牺牲通知书时,没有掉眼泪,而听到邓世军牺牲时却大哭,是这样的吗?”他回答说是。我曾经看到过许多资料,类似的细节非常多,常感到不解。李耿成说,奶奶就是这样刚强,宁肯苦自己,也要爱八路军。他说,他小时候,有解放军部队到村里拉练,奶奶就把最好的被子给解放军盖,最好的吃的给解放军吃,却不让他这个亲孙子吃!在他9岁时,奶奶的母亲去世,奶奶带他去奔丧,走在一个山崖底下,奶奶掏出要祭祀她母亲的黄纸,在那里烧了起来。他感到奇怪,问奶奶,烧这里干吗?奶奶说,这里掩埋着一个八路军烈士。

这位热爱子弟兵的母亲,爱每一位战士,爱到骨子里,爱到灵魂里!手里有吃的给吃的有穿的给穿的,有一把黄纸,也要烧给那位不知姓名的八路军战士,可敬可叹!

那么她真不爱惜自己的孩子吗?李耿成告诉我,奶奶在人前从不掉眼泪,人走了她一个人在背地里哭。当年,她站在台上,慷慨地说让三个孩子都当兵,似乎没有悲痛。但是,那个岁月,孩子今天走,明天就可能牺牲,当母亲的能不心疼?所有的资料里都没有写到悲痛,的确,如果总是这样悲悲戚戚,谁家的母亲都拉着儿子不让当兵,那么保家卫国不就成了一句空话?到时候,家不是家国不是国,成了亡国的奴隶,还有什么好日子?母亲们是舍小家为大家,大悲无声。我采访另一个平山籍的老人时,老人告诉我,戎冠秀在他儿子被簇拥着当兵走后,她一个人坐在村头的皋(类似城楼,上面供奉神像)上,拍着腿儿,前仰后合地大哭!

不管这个细节真实与否,我都相信,这一定是人性里最真实的一面。那个老人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戎冠秀这个细节。在许多时候,恐惧、缺点甚至悲痛、爱情等许多词汇都不能出现在宣传英雄的文字里。那么,在这里,就让子弟兵的母亲们大哭一场吧,希望她们能把压抑已久、痛彻心扉的悲伤释放出来吧……

2009年,在迎接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中央宣传部等11个部门联合组织开展评选“100位为新中国成立作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和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活动。在评选出的全国英雄模范“双百人物”中,河北170个县市有15人,而平山县就有两位人物入选,一位是戎冠秀,另一位是新时期石油系统“铁人”代表秦文贵。试想在13亿人口的国度,近百年的历史中,平山就有两人入选,这是何等的光荣啊!这也是共和国给子弟兵母亲们的一次崇高敬礼!

谁是平山团家属?

正月里来新气象,妻子送郎上战场。

送郎送到大门口,甩手拉住哥哥的手。

叫一声郎哥哥你莫难受,打退了日本鬼子咱团圆在后头……

——平山民歌

聂帅嘉奖平山团之后,平山县也成为敌人瞩目的地方,每每“扫荡”都在村庄寻找八路军平山团的家属。

抗战初期的一天,栗华妮从洪子店回村看望公婆和孩子。早饭刚过,“咣咣”的锣声响起,一队鬼子包围了村庄,乡亲被赶到村边的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一片。鬼子拿着刺刀大枪在周围站着,翻译官扯着嗓门喊道:“皇军知道,咱们村里有很多八路,有参加平山团的,谁是八路,谁是八路的家属,赶紧站到北边,皇军有赏,谁撒谎或是掩护八路,死啦死啦的有!”接着开始拿着花名册点名。

栗华妮抗战前嫁到村里,丈夫梁二毛在她的动员下参军,跟随平山团去了晋西北,小叔子梁小全也被她动员到5团当战士。她作为情报员,来来往往,只说是在镇上做工。此时,她看到凤梅嫂、香菊等人都平静地站在人群里,她们都是平山团的家属。凤梅嫂的丈夫已经牺牲了。敌人点到栗华妮丈夫,她答:“死了!”敌人用眼睛询问保长,保长点头。接着点香菊,她应了一声,点她的丈夫,她闭口不语。栗华妮急忙拽拽她的袄袖,被伪军警长看见,大声问:“你男人呢?”香菊还是低头不答。一鬼子“哗”地抽出东洋刀,压在她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把肉皮割破,鲜血滴了出来,迅速染红了衣领。几个孩子吓得大哭,人群骚动起来。栗华妮大声地说:“她不知道男人在哪儿?不信你问保长。”

保长赶紧上前,说:“乡亲们不要怕,皇军查户口,也是为咱好。”接着对鬼子说:“她男人叫中央军抓走了,至今没有音信。”保长给翻译官使了一个眼色,翻译官向鬼子嘀咕了几句,鬼子把东洋刀抽了回去,香菊被救了下来。原来,这个翻译官曾经被5团侦察员抓去要枪毙,恰好被保长遇到,保长给他“求情”,让他以后立功赎罪。今天,翻译官害怕再次被抓,只好作了一次“人情”。

在抗战时期,多有周旋在敌我之间的“两面村长”。明着给敌人办事,暗里为我抗日政权服务。

5团的一位干部,曾记录过这样一件事:大约1938年秋,他奉命带一个营的兵力护送两个工人到八路军总部去培训,要通过正太铁路。他找一个两面村长。要他通知村民不要外出,并警告他如果有人到敌人那里通风报信,就以汉奸论处!他当即坦然做保证:“我保证做到,过去也有部队和骡马在此路过都没有发生过问题。”他们有以下对话:

问:这里离娘子关还有多远?

村长:走近道5里,沿铁路8里。

问:什么时候过铁路为好?

村长:一般说晚上12点左右为好。

问: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

村长:敌人一般都在12点前后有一次巡逻,我们可以派人观察,如果你们对我不放心,可派一两名军队同志跟着我们一起去。

问:我们过去后你去不去报告日本人?

答:当然要去,如果不去报告,查出来我们可受不了。

问:你怎么报告法?

答:你们人太多我就少报一些,人太少我就多报一些。

问:你这样做的意思是什么?

答:你们人多我报少了,万一他们追上了你们就把他消灭了,我们可受不了。报少了如果你们吃亏,我们也过意不去,总之不让自己人吃亏。

问:什么时候报告?

答:估计你们走远了,鬼子追不上你们的时候去报告。

问:你报告晚了鬼子不怪你吗?

答:我有办法应付,就说你们把村子封锁了,我被你们监视着出不去。我现在就待在你们这里不出去了,如果有人告我就好说了,说你们把我扣押起来了……

看来这两面村长也不好当。那个村长还感慨一番:“让那些死心塌地的汉奸干,还不如我们这号人干,反正抗日工作都要有人做。说实在的我也是不得已,不了解内情的人都骂我是汉奸走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受委屈吧!凭良心我是干的白皮红心的事,有那么一天打败了日本鬼子,只要你们给我说句公道话就行了。”

诚然,在平山,在晋察冀的广大敌占区,像栗华妮村这样的两面村长,利用合法身份,保护家属,配合部队,为抗战也做出了一些贡献……

在平山团的家属带动下,平山的妇女工作开展得轰轰烈烈。我曾读到1939年《抗敌报》的一则通讯,描述了平山妇女进行“三八大检阅”的壮观场面:

全县各区的妇女自卫队大概有两千人,陆续从各村来到李家沟口村后山谷里的一个打麦场上。她们大多是走了几十里山路赶来的,而在平时她们是很少出门的,现在不用跟男人打招呼就来了……会场响着“送——郎送——到大门——外——”,这样的曲子被她们用“微颤而酸楚的秧歌调子”唱得很认真,身子也随着歌声而抖颤。她们是发自内心的,许多妇女的眼里都浮现着那个远在战场的身影。有一两个男自卫队员也来到会场。会场上“拉歌”开始了,抗战的新歌此起彼伏,“欢迎女训练班唱歌!欢迎妇救干部唱歌!”大家不知疲倦地要求着,最后在“晋察冀进行曲”的尾声中开始了大会。

临时搭起的土台上有人喊:“为什么要组织妇女自卫队?”台下斩钉截铁地齐呼:“打日本!要求妇女解放!”台下的妇女从小脚老太太到青年妇女,都忘记了羞怯,高举着拳头呼喊着。春天的骄阳照射在密集的白头巾上,如同一片白色的花苞。

四分区的袁心纯主任上台,他通俗有力的讲话掀动了会场的情绪:“咱们娘儿们也和男人一样,能做大事,蒋委员长的太太宋美龄,还有何香凝,她们都是领导着全国妇女抗日,都是中央政府委员……娘儿们要出来,参加选举,选村长,选区长,选县长。”

“娘儿们能做大事!”“娘儿们要出来参加选举!”台下的呼声响彻云霄。一个老太太兴奋地让拳头久久举着,忘记放下来。当自由发言开始的时候,妇女们似乎还不习惯站到台上呢,台下一片期待的宁静。忽然,一个老太太爬上土崖,踮着小脚走到台中,郑重地向台下深鞠一躬,人们屏住呼吸准备听她讲话。“今天是三八节,妇女要多做军鞋慰劳军队打走日本鬼子。”连近处的都没有听清楚,她就走下来。毕竟有了带头的,接着好几个妇女都上台讲了几句心里话。又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上台了,她向拜佛一样向大家拜了拜,台下有些笑了。“看,现在我们妇女有力量了……我们要抗日,为国家出力!”她干瘪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并不小。台下一片掌声。男自卫队里有人称赞说:“越老越沾,别看,人老心不老!”

接下来的游行更是振奋。最后,散会了,一个青年妇女独自走在山脚的小路上,“妇女解放万岁!”她实在太兴奋了,把喊声送上高高山峰,回荡在太行山上……

正是这无数妇女力量的崛起,这些妻子和母亲们的支持,平山团才能不断地补充着兵员,坚韧地战斗在抗日第一线。在我采访中,有一个老党员讲到,他们村里一个小子参加5团,因为脑子有点问题,老百姓俗称“魂儿不全”,经常从部队跑回来,先后有8次之多。但是都被他的父母和村干部送回部队,每一个家庭都被发动起来,每位母亲每位妻子都不愿意容留逃兵,让他们给全家抹黑。

一首《动员归队歌》唱得好:

“原来就是你呀,为什么开小差呀?贪生怕死,你回家享安然呀?”“并不是享安然呀,想起了家中事,实在不放心呀!”“有什么不放心呀?田地有人耕呀,挑水打柴有我们来承担呀!抗日最光荣呀,逃跑最可耻呀!人家的男儿上前线已动身呀!”“诸位同志的话呀,句句都是真呀,我已经觉悟了,明天就动身呀!”

因为平山县群众的广泛教育和发动,汉奸很少,锄奸、保密等工作样样都做得彻底。聂荣臻长期驻扎的寨北村,东南一望就是王母观山、黄巾寨山的日军碉堡,直线距离不过十里地。而5团驻地阎庄,则在黄巾寨东侧的山脚下,就能望见西面山上一拉溜四五个炮楼。在方圆不过百里的山峦沟壑中,环布着敌人大小59座碉堡。在这样犬牙交错的地方,我们的晋察冀最重要的首长、机关、几千人的5团,都战斗在敌人眼皮底下。在敌人没有大“扫荡”的日子,聂司令甚至只带一个警卫就纵马出出进进。这铜墙铁壁的形成,和最底层妇女群众的发动也有着密切的联系。

英 雄 妻 子

五月里麦梢黄,我送郎君上战场。

家里的事我担当,望君一心一意打东洋

——平山民歌

在抗战烽火中,每一个平山团子弟兵的家,都是所有子弟兵的家。

乱泉村的王永堂,他早年参加栗再温领导的红军108游击队,1937年直接参加平山团,奔赴抗日前线。他的妻子吴凤婷背着两岁的儿子、抱着两个月的女儿,送他一程又一程,直到看不到队伍的踪影。吴凤婷出生在寨北村贫苦农家,送走丈夫,本打算和家里人勤勤恳恳过日子,不想没多久,家里的两个嫂子,见她拉扯两个孩子,没有主要劳力,便提出分家。虽然婆婆不同意,但性格刚强的吴凤婷,还是同意了她们的要求。她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不拖累你们,分就分吧!

1938年春节过后,吴凤婷带着两个孩子,分到二十多斤带皮的杂粮,开始度春荒。吃的不够了,就到处挖野菜、摘树叶。一次吃槐豆,没有处理好,全身中毒,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手脚肿得像发面馒头,几次青黄不接时差点被饿死。天无绝人之路,一天,在县抗日大队的弟弟吴振良来看她们,他掀开锅盖,见锅里全是用树叶和野菜熬的粥,一粒粮食也没有。他尝了一口,难以下咽,难过得想掉泪。后来,他给姐姐送来一小口袋粮食,母子仨总算活到了麦收。

岁月异常艰难,吴凤婷信念无比坚定。她当了村里的妇救会主任,积极支援前线,救护伤员。寨北一带是聂司令驻地,必然成为日军“扫荡”的重点,频繁的战斗,常常有伤员被转运到老百姓家中。

在海文的一篇文章《我的母亲》里,我读到他母亲吴凤婷照顾伤员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