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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马洋大桥,这场风波大洋是能度过去的。
凡事只要一决定,周培扬就再也不会犹豫,他以神话般速度,迅速将五百万打到了调查组指定账号上。不仅如此,他还连夜找到魏洁,除了道歉,又跟魏洁就当前形势交换了意见。魏洁原本就没生他的气,魏洁怎么能生他的气呢?说穿了,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魏洁只是恨周培扬不够灵活,一根筋,固执起来比轴还轴。见他态度转过来,魏洁这边也敞开心扉,其实永安不缺这五百万,关键是要周培扬一个态度。这是魏洁唯一能帮周培扬的,调查组对这五百万倒不是多强烈,市长向华清还公开说,要他什么钱,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去。魏洁擅自做主,非要大洋先付这笔钱。钱刚到账,魏洁马上汇报上去。汇报过程中还不忘添油加醋,说大洋一通好话。
周培扬没多说感谢话,魏洁这情,他在心里领了。魏洁也没多留他,只道:“你要做的工作还多,千万甭以为这是一起普通事故,真要放大,谁也受不了。”
此时周培扬真没把它当小事故,“放大”两个字,在他头里轰轰作响。他太知道这两字的厉害了,尽管他是那么讨厌潜规则暗规则,但事关企业的生死存亡,他一点不敢马虎。这也是他的矛盾之处,悲哀之处。
跟魏洁谈完,周培扬火速回到铜水,向华清已经彻底露出他本性,永安这边再周旋,等于是给魏洁出难题,必须得在铜水把基础工作做好。周培扬硬着头皮,除蓝洁敏和方鹏飞他没找外,市里其他领导,一个一个去找,检讨做了一大堆,态也表了一大堆。有人觉得好玩,有人觉得突兀,可只有周培扬知道,这些神他必须得拜,拉下一个,就有可能给后续工作留下漏洞。
拜到中间,周培扬忽然发感慨,这样的人生,到底算成功还是算不幸?细想起来,自创业至今,这样的人生竟然占了他一大半……
他的时间、精力还有热情,一大半是为别人准备的。
矛盾归矛盾,步子却不敢停下来,而且一定要快,要抢在大动作前面。
周培扬紧着又去省里。
本来周培扬是奔路万里去的,罗极光那边,他还没资格,现在更不是时候。再说罗极光所有的思想,基本来自于路万里,这也是周培扬必须重视路万里的原因。现在想起来,如果事故第一时间,他能积极去找路万里,可能没有如此麻烦。路万里有个怪癖,凡事你走在前,啥话都好说,你慢了半拍,他会让事情复杂百倍。都说这人有点变态,周培扬也这么认为,但没有一点办法。再说官场中人,哪个没点“性格”?
路万里陪罗极光去了北京,周培扬扑空了。无奈之下,只好找到肖宁平,送上一堆土特产,外加一幅字画。肖宁平喜好这个,过去的日子里,周培扬就帮他搞过一些,但肖宁平最渴望得到的,是清康熙年间铜水出过的一位大画家的,他的山水画曾被作为贡品,奉到朝廷,深得康熙喜欢,康熙为此还赐字一幅,这幅字如今留在省博物馆。肖宁平一直想收藏一幅该画家的山水,无奈市面上现在很难觅到真迹,有也是后人仿造的赝品。周培扬手里藏有一幅,一直舍不得拿出来,不是他多喜欢,是他知道这东西的稀贵,一直想留着关键时候派上用场。这次想也没想就拿来了。肖宁平见画,眼睛一亮。他压根没想到,周培扬会带这么贵重的礼品来。嘴里道:“这个,这个,太……太珍贵了吧,即或放下,也只能送给首长,我哪敢享有啊。”
周培扬知道肖宁平嘴里的首长是谁,顺着话说:“大秘书如果喜欢,留下也无妨,首长那边呢,容我再想办法,只要这个世界上有的,相信就能搞到。”
“那是,那是啊,周老总是谁,甭说一幅画,就是嫦娥手里的扇子,吴刚手里的斧子,周老总想搞也一定能搞到。”说完颤颤地卷起字画:“那我就不客气了,周老总啊,你了了我一桩心愿,了了我一桩心愿啊,真不知怎么感谢周老总呢。”
那嘴,那脸,早已变了形。
变形好。周培扬就怕他们这张脸不变形。只要变形,事情就有转机。于是简简单单,将安全方面的事说了,请大秘书在首长面前通融通融,并保证大洋一定加大整改力度,再也不给首长添乱。
“添乱不好,周老总,首长对大洋,可是上过心的。还有夫人这边,一直没忘掉你周老总呢。每次见面都要问我,大洋还好吧,培扬呢,培扬怎么样?听听,到现在夫人还管你叫培扬。”
一提苏宁,周培扬内心立马不安,脸也滚烫起来。
“多谢大秘书,多谢夫人。”他情急地说。
“谢就不必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首长很忙,见面可能有难度,不过我会把周老总的意见如实汇报给首长,请周老总放心吧。”肖宁平明显不想安排周培扬跟罗极光见面。周培扬也很识趣,见与不见,事情就在那里,他只求肖宁平能把他的态度带给罗极光,至于罗极光怎么想,他就无能为力了。
“拜托大秘书,每次都麻烦大秘书,实在不好意思。”周培扬说着告辞,肖宁平这里待的时间不能太长,后面还有好多客人候着呢。要说忙,肖宁平才是真正的忙人。快要出门时,肖宁平又说:“对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前几天我听夫人说,好像周老板最近跟别的夫人来往密切,当然,夫人也只是说说,并没往心里去。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提醒一下周老板,口味别换得太勤,这些夫人们,可都互相盯着呢。”说完,留给周培扬一脸意味深长的笑。
周培扬一直揣着那笑,在省城海州街头踯躅了几个小时,晚饭也没心思吃。思来想去,晚上九点钟,他还是忐忑不安地敲开了位于红星路二号罗极光的家门。
他必须亲自上门来跟苏宁解释一番。
苏宁很客气,太客气了。看见周培扬的一瞬,苏宁整个人都愣住,瞬间又绽放开。
“真是培扬啊,哎呀培扬,你可是好久没登门了,快请快请。”苏宁一边热情地张罗着让周培扬进门,一边冲屋内阿姨讲,“快帮我把那些东西收拾了,你看屋子乱的,培扬你不要笑话。”
罗极光家屋子很大,复式,典型的中式装修。这里周培扬来过不止一次,每次来感觉都不一样。不是说屋子有啥变化,而是这里的气场。人是有气场的,家也一样。随着罗极光在省里位置越来越重要,这个家的气场自然一次比一次强大。周培扬偷眼瞄了瞄,阿姨正在帮苏宁“清理”贮藏室,一堆东西零乱地摆在厨房一个角上。这场面让外人看见自然不大好,因为要清理的东西很可能是“宝贝”。周培扬装什么也没看见,大声恭维着苏宁,说苏宁保养得好,一次比一次年轻,一次比一次精神。听得苏宁脸上乐开了花,夸赞道:“还是培扬会说话,晚饭吃了吧,到海东也不给阿姨打个电话,阿姨做拿手菜给你吃。”周培扬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苏宁做的那顿饭,还有吃饭时的情景,眼前无端地闪出罗希希那张脸来。
家里除了苏宁和保姆,没有他人。这让周培扬多少自在了些,来时他还怕,万一罗希希或是成睿在,拜访可能就有点尴尬,尤其罗希希,周培扬现在是越来越怕她了。
保姆给周培扬捧了茶,就让苏宁找个理由打发走了。苏宁端来几盘水果,非要周培扬吃。周培扬象征性地拿起一小串葡萄,装模作样在吃。脑子里在想,怎么跟苏宁解释乔燕那回事呢?
官场很多事,其实是夫人们惹起来的。有时候下面的人跟谁亲近,罗极光们并不知情,他们太忙了,消息大多来自自家夫人。这也是周培扬必须亲自上门的缘由,不把苏宁心里的疙瘩解掉,单凭肖宁平那张嘴,是无法帮大洋解除危机的。
“培扬啊,最近还好吧?”忙了一阵,苏宁坐下,一双眼睛兴奋地看在周培扬脸上。
“还行,托夫人的福,大洋一直很好。”
“我说的不是大洋,我管你什么大洋小洋,我就想知道培扬你。哎,一晃都有十多年二十年了,还记得第一次上阿姨家的情景不?”
“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周培扬松下一口气,苏宁并没马上提乔燕,而是跟他谈起了过去。谈过去好,人上了年纪,只要一谈过去,亲切感就会自然生出来。
“嗯,阿姨也记得,那时候你才二十多岁吧,风华正茂。”
“二十七岁。”周培扬说。
“我就说嘛,阿姨记性不差吧?”
“夫人记忆力比谁都好,铜水的事,夫人一件也没忘掉。”
“说的是,怎么会忘呢,哎,真想再回铜水看看,老了,一晃就老。”
周培扬赶忙道:“哪有老,夫人这才是正当年呢,瞧瞧您这精神劲,还有这记忆力,我们都比不得。”
“真的啊?”
是女人,就有弱项,不管多大年龄的女人,只要你夸她美貌,夸她年轻,她总是会流露出惊讶,当然,心里一定美美的。
谈话就是在这样愉快的氛围里进行,苏宁自始至终没提乔燕,这便是人家的高明之处。干吗非要提呢,你周培扬到我这儿来,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不提的效果远比提了好。周培扬脑子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已打好腹稿,万一苏宁责怪起来,他得把这事说圆满。既不能将乔燕出卖,但也绝不能让苏宁有疑心,得让两个夫人都轻松都快活,拿这事不当事。
可苏宁没提。
苏宁先是跟周培扬谈过去,接着又拉起了家常。这是周培扬弱项,多少年来,周培扬老是学不会怎么陪这些夫人们拉家常,怎么能跟她们开开心心说上一两个小时。因为家里的事一点不比外面的事简单,更多时候,家里的事才是大事。比如这阵儿苏宁就面带愁容地跟他谈起了希希,说希希这辈子,苦哇。一个女孩子,撑着一片天,该她担的不该她担的,都担。
周培扬说:“小姐那是能干。”
“哪是能干,培扬你不知情,她那个丈夫……”苏宁叹了一声,将话题引到罗希希老公成睿身上,言语间已经透出对成睿的不满,但不明确说出对什么不满。
周培扬越发谨慎,这个时候他是不敢乱接话的,只能装作很认真地听。苏宁一边抱怨,一边流露出对希希的担忧。这样的谈话,在苏宁跟周培扬之间是第一次。以前周培扬来“拜访”,也有两人单独说话的时候,但苏宁从不提什么成睿,提起罗希希来,也是信心满满,只说她多能干,多争气,多让他们做父母的有面子。
可这天,这份面子没了。苏宁说到后来,竟流下几滴清冷的眼泪。周培扬一阵怕,难道罗希希这边发生了什么?抑或,罗希希把那档荒唐事,道给了母亲?
周培扬心跳加速。要真是罗希希把那荒唐事告诉她母亲,此行可真是自投罗网啊。还好,苏宁掉了几滴泪后,变得正常。抚了下头发,轻轻一笑:“你难得来一趟,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周培扬也只好报以微笑。
就在他打算起身告辞的空当,苏宁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冷不丁地问:“我听他们说,你跟你家那位,离婚了?”
周培扬紧忙摇头:“没这回事,夫人千万不要信。”
“我信不信没关系,关键是你要过得好。”苏宁挪了挪屁股,又拉长了声音道:“培扬啊,阿姨可都是为你着想哟。过不下去,就离了吧,拖来拖去,没意思。这事我给你培扬做主,马上离,需要律师呢,我亲自给你找,那个姓木的,不配你嘛,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让她尝点苦头。”
说着真要抓起电话,给周培扬找律师。周培扬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天下还有这事,还有这样劝人家离婚的。
“这事不敢劳夫人操心,我回去自己处理。”周培扬应付着说了一句。
苏宁不甘心:“让你处理,就知道受气。”一边埋怨,一边心事浓重地放下电话,看来她也觉得现在就给周培扬找律师不大合适,不过她并没轻易放过周培扬。
“培扬啊,也不是阿姨说你。瞧瞧你,工作这么辛苦,这么劳累,回到家总得有碗爽口饭吃吧。男人没个知冷知热的妻子怎么行,这个木什么,太不像话。”
“木子棉。”周培扬赔着笑脸道。
“她还棉呢,一听这名字,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女人。对了培扬,我怎么听说,她还四处乱跑,跟一个叫杨什么的男人,关系不大正常,这事不管真与假,你都不能装聋作哑哟。”
周培扬脸一下绿了,他把啥都想到了,独独没想到苏宁居然跟他说这个!
苏宁怎么知道,还说得这般煞有介事?
杨默!
回到铜水,周培扬本想挤出点时间,查一下杨默。杨默的死在圈子里传得很神秘,各种说法都有,还有杨默旗下的万盛,听说已经破产,也有说被人瓜分。周培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想知道,木子棉跟杨默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他还真没多想,苏宁这一说,他突然觉得这还真是个事。
周培扬还没来得及喝口水,蓝洁敏的电话就来了,让他火速到她办公室。
周培扬抓起包就走。
蓝洁敏一改往日谦逊温和样,不问青红皂白,对周培扬就是一顿愣批:“跟我玩捉迷藏是不是,声东击西是不是,长本事了啊周培扬,给我蓝洁敏上眼药。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周培扬,你太过分了!”
周培扬以为自己去省城的事让蓝洁敏不高兴,忙赔笑道:“市长息怒,市长息怒嘛,我这不是正跑前忙后给别人擦屁股嘛。”
“给别人擦屁股?”蓝洁敏眼珠子一瞪,“到现在你还油嘴滑舌,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你在为谁擦屁股?是为你自己!”
“对,对,为我自己,是为我自己擦屁股,为大洋擦屁股,市长这下您不用生气了吧。”
“少来这一套,我问你,铜和高速二标段马洋大桥又是怎么回事?”
啊?周培扬心头一震,蓝洁敏怎么又提起了马洋大桥?
“不说是不是,我告诉你周培扬,跟我不说没关系,有人会一一找你算账。我还是奉劝你,认真做事,诚实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