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广场舞:你是我的小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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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如果生活能像跳舞一样转场,那么许多纠结就会像疾风一样轻易掠过。但生活显然不是跳舞,生活固执的逻辑会穿透那舞蹈的旋律,捎来悲喜,让你无法移情。

总务部的老严一辈子谨慎,是个处处怕多事的人。

有天中午,他从楼上检查完空调管道下来,到五楼的时候,突然看见几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在走廊那头探头探脑,一晃眼,踪影全无。结果他误会了,以为这些不死心的清洁工们还在打那个场地的主意,趁舞蹈小组没来前,先在这里玩。

照着老严这样的思路一想,那些清洁工岂非什么时候都可以来这儿跳,只要将时间与舞蹈小组错开就行,因为清洁工有各个楼层的门禁卡。这么想着,老严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了。他迅速走进多功能厅,环顾一圈。这阵子公司一直没在这儿开大会,所以舞蹈小组把她们的练功服、跳舞鞋、音乐带都放在这里。他还特意看了下音响,昂贵的音响可不能让那些粗手脚的娘们儿随便动。

我们说过老严是个怕多事的人。他的小心谨慎由此而来。从多功能厅出来,他随即就进了技术部,让技术部的小伙子修改了五楼门禁卡的密码。小伙子随口问道,那要不要给清洁工换卡?否则她们没法进去搞卫生了。

这事儿你就不用多管了,总务部有统一安排。老严说。于是小伙子也就懒得深究。

老严这样做是有他自己思考问题的逻辑的。他认为,最近又不开会,五楼的卫生,一周打扫一次,足够干净。过了这一阵,等那些清洁工娘们儿断了跳舞的念想,再把五楼的门禁卡密码改回来。

张彩凤们迅速感觉到了这种警觉,因为五楼门打不开了,因为她们无法进去搞卫生了。

她们也不知道是谁搞的,但她们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呵,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现在,在她们眼里,这楼、这墙、这天花板,是那么冰冷。她们冷笑道,不让进就不进,不搞卫生就不搞,难不成卫生间也不要我们搞卫生了?!

这催燃着张彩凤心里的火气,原本确实想跳舞,但也未必强烈到马上要去找地方跳的程度,但现在,想到不知藏在这楼里哪个角落的小心眼和鄙视眼色,这跳舞就变成了必须,立刻,马上,变成了倔劲儿。

有姐妹说,门前不是有绿地小广场吗?

另一个白了她一眼,说,天哪,你还打那儿的主意?!你看不看报纸的?那块地,报上都在争论呢,咱公司不让外面的人跳,还会让我们跳?

张彩凤心里的火苗急剧地摇晃了一下,她哈哈笑道,我们就在绿地小广场上试一下吧,我们可以早上去跳,反正我们平时上班就早,大家争取再早一点过来,六点钟到,跳一个小时,七点上班。

她说,我知道绿地小广场现在每天晚上有保安把守,但一大早,是没人拦的,谁一大早来这儿跳广场舞呀。

第二天一早,二十来个清洁工大妈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来公司,她们站在绿地小广场上,跳《嘻唰唰》《套马杆》……那感觉真的是不要太好哦,迎着太阳,迎着新一天,迎着比室内开阔得多的视野,尤其还迎着街人的目光,她们放松地扭起来,放松地前进后退,左摇右摆。室外毕竟是室外啊,要不然,为什么叫广场舞呢。她们跳啊跳,脸上的神采像早晨雾霾还没上来的天空。呵,早先怎么没这脑子呢?还苦兮兮地求他们什么多功能厅啊!七点钟一到,她们解散,各自散落回写字楼的各个楼层,开始她们的本职工作。

她们就这样连跳了三天。第四天早晨,音乐刚放起,就有人过来了,是公司的保安,他们说,这里早上也是不可以跳舞的。

张彩凤们这次没那么老实,她们反问:为什么这里也不能跳?谁的规定?有这样的规定吗?在这里跳舞犯法了?

保安哪有什么规定,他们只不过是听从老严的指挥。

保安说,犯不犯法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就是你们不能在这里跳!

老娘偏要跳,舞照跳!

张彩凤们毫不示弱地说。保安被她们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更年期集体发作症?

反正,不管几个保安如何阻拦,张彩凤们继续跳着舞着……

这事自然被公司管理层知道了。

强总怒气冲冲,对老严说,你怎么连几个大妈都管不牢?

他生气地拍了桌子,老严唯唯诺诺。强总说,有病,你说是不是有病,绿地小广场已经成了媒体的焦点,说我们不肯给公众留下一块跳舞的地方,我硬着头皮扛了这么多天,现在你们倒好,自己先跳起来了,这不是重新把话题引出来吗,这不是有病吗?你还嫌我不够烦是不是?!

老严很少看到强总如此愤愤然,他知道自己惹了祸,但他天生是个不肯扛事的主。所以,一开口,自然就把责任通通推到张彩凤们头上。他嘟哝,那些大妈也不知中什么邪了,那么想跳舞。是有病!

强总叱喝道:严主管,我没问你大妈们为什么跳舞会有瘾头!我问你的是,身为总务部主管,你怎么就没有办法把几个清洁工管服帖了?

老严六神无主,说,我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了?我像防贼一样防她们跳舞……

强总说,算了,我也不指望你从这门出去就变成了会扛事的主管。既然你管不了,那就扣她们的钱。

老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架,一脸附和,说,扣钱,扣钱。

结果,包括张彩凤在内的清洁工们,每人当月的奖金被扣了二十块钱。

愤怒。

愤怒像风一样,席卷了跳舞大妈们的心。

倔强也在心里脱颖而出。

张彩凤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就到对面中国银行门前的空地上去跳。

于是每天早上六点,她们就从家里来到了中国银行门前。这块场地每天傍晚时分十分抢手,但早晨时光,没什么人影。“阅读理想”文化传媒公司的清洁工们就在这里开练。

“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给我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给我一只雄鹰,一个威武的汉子,给我一个套马杆,攥在他手上……”

如果生活能像跳舞一样转场,那么许多纠结就会像疾风一样轻易掠过。但生活显然不是跳舞,生活固执的逻辑会穿透那舞蹈的旋律,捎来悲喜,让你无法移情。

上城区黄区长考察“阅读理想”文化传媒公司是在星期四的下午,一个没有大风,没有大雨,没有骄阳,没有雾霾的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

黄区长身材高大威猛,一路朗声而笑,由强总、安安等陪同,参观了公司的资料室、多媒体室、动画制作室……然后来到四楼,在健身房试了一下跑步机,在乒乓室打了一下球,由于对练的小伙子水平了得,区长在这儿多花了一点时间,结果就没时间看舞蹈小组的节目了。

工会主席陈芳菲是多么失望啊。确实没时间了,因为接下来,公司全体员工得到五楼多功能厅听区长作“关于加强企业文化建设”的报告。记者们都来了,这次考察,最后的成果得体现在这场报告和媒体的新闻报道上。这年头媒体宣传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谁都能理解。陈芳菲和老严尤其理解,因为这乒乓室、健身房都是连夜突击搞起来的。

黄区长没时间看舞蹈,陈芳菲觉得遗憾,而被死活拖来不准请假的赵雅芝则大大松了一口气。陈芳菲央求她,强总希望我们老姐们的舞蹈表演能得到区长的首肯,区长重视了,这是公司多大的资源啊!而我们舞蹈小组如果能得到区长的一句夸奖,那不就可以争取到公司更多的扶持吗,你不是觉得现在的服装不够上档次,重做要花钱呀……赵雅芝被陈主席央求烦了,只好勉强来了,但心里觉得这秀作得太别扭了!自己跳着玩还行,这把年纪了还要跳给领导看,太荒唐啦!

而事实上,即使有时间跳,这个下午最别扭的也不会是她赵雅芝,而是黄区长本人,以及公司众多想上厕所的人。

黄区长的发言实在太长,整整讲了三个小时,讲到窗外天都黑了,开始大家安静而坐,渐渐地,上洗手间去的人就多了起来,再然后,恐怖的事发生了,因为走进洗手间的人,突然发现隔间里的纸盒中没纸,没一张手纸;不仅没手纸,连洗手液、擦手纸通通没有;不仅洗手液、擦手纸通通没有,有几盏灯也不亮,有几只坐便器竟失灵……天哪,怎么回事,搞卫生的今天事先没准备?总务部事先没检查过吗?那些从卫生间出来的人,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用手纸,结果卫生间里气味汹涌。

更尴尬的是,黄区长终于讲完了。他讲完后,避开向他递过来的一双双热情的手,匆匆站起来,他先要去下卫生间,因为今天他讲得实在太久了,都忘记了时间,现在才感觉尿急,并且中午在考察单位就餐时吃了红烧肉,他这人就爱肉食,但胆囊有点问题,所以现在突然有要拉肚子的感觉。黄区长飞快地往卫生间走,强总一路引导。

才进卫生间,浓郁的气味就熏得黄区长双眉紧锁。他进了最里面的幽暗隔间,坐下,果然拉肚子,还好熬到了现在会议结束。稀里哗啦,放空。区长有放松的感觉。他把手伸向隔间壁板上的手纸盒,糟了,没纸。空盒子!区长把手伸进衣袋、裤袋,里面除了钱包、证件,没有一张可供现在之用的纸。

黄区长坐在坐便器上,按冲水开关,没有任何反应,失灵,这是什么卫生间?!区长坐在臭气涌动的空间里,看着天花板,感觉肚子又开始新一轮腹泻。怎么办?他心里恼火蹭蹭地上来。

黄区长冲着天花板,憋着嗓子喊,来人!来人!

外面强总等人候着,久久没见黄区长出来,心里纳闷。于是强总进去探望。一踏进卫生间,强总就知道情况不妙,他闻到了强烈的臭气,听见区长正憋声憋气地喊——“来人!”

区长,区长,您在哪间?强总低声呼唤,像在喊一个迷失的小朋友。他循声很快找到区长所在的位置,凑过去,对着木板门说,区长您是不舒服吗?

黄区长哼哼哈哈,没有,我需要手纸。

强总一时没反应过来,手指?什么手指?

这下黄区长有点恼了,气不打一处来,说,擦屁股的纸!贵公司的卫生间里连这个都不准备?还好意思称自己是文化公司!

啊?!强总差点被惊晕过去。他慌忙把手插进口袋,所有的口袋都被快速搜了一遍,没一张纸片。于是飞奔出去,问走廊里的人们,你们谁有纸?谁有纸?

所有的人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黄区长久久不出来。

强总听到许多人都在愤怒地说,我刚才也没找到手纸!洗手液也没有!冲马桶的开关还是坏的!今天不知怎么搞的?!

最后终于从安安的小包里翻出了一包餐巾纸,于是强总赶紧亲自送进去。

站在一边的总务部老严,脸色白得像日光灯。

总务部可能是中邪了。老严说,这一次是我的错,我犯糊涂了,但事情的起因是那些娘们儿,那些娘们儿想跳舞,我怕她们与楼上的那些女的再次犯冲,所以才改了她们五楼的门禁卡号码,今天开会我忘记了这事,这是我的错,但起因是娘们儿要跳舞,不知中什么邪了,我说的是,我也中邪了,像防什么似的,防着她们跳舞,防她们在楼里跳,更防她们在楼下小广场上跳,我都要崩溃了。

强总用锐利的眼神盯着老严,他从心底可怜这个大叔,但今天此刻首先快崩溃的是强总他自己。

这也太恶心了,太丢脸了,太尴尬了。让区长丢丑丢大了,估计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事儿。

强总说,把那些清洁工召集起来,好好反思,每人扣二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