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广场舞:你是我的小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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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她们利落地挥舞手臂,仿佛挥动拖把,壮硕的腰身飞快地侧转,蹲脚,扭胯,动作生风……而她,只要想到这些默默无闻、抹桌拖地的清洁工大妈在如此职业化、阶层感清晰的写字楼里暗自起舞,就觉得幽默。

现在赵雅芝去五楼多功能厅跳舞的时候,常会遏制不住地想象清洁工大妈们此刻也在楼下练舞。

这让她觉得幽默。但笑点到底在哪儿,又一下子说不清。反正想着那些默默无闻、抹桌拖地的清洁工大妈在如此职业化、一本正经、阶层清晰的写字楼里暗自起舞,确实有种说不出来的逗趣。可能是前者的**丝气质与这牛B大楼形成的反差吧。

赵雅芝想,就算**丝逆袭,呵呵。

广舞场怎么会火成这样?如果赵雅芝有充足的空余时间,就她喜欢一根筋钻研的脾气,她可能会去做一个关于“广场舞”的社会学调查。事实上,最近她看到了某本周刊敏锐地做了一期“中国大妈与广场舞”专题报道,但纷纭说法中没有哪一条点中她心里的穴位。

也可能哪有这么多社会潜意识,只不过是到这个年纪的人都想乐一下,健身一下呗。

她安慰自己累了的大脑。

这么想着,她发现自己多下了一层楼梯,走到四楼来了,并且正在向那间空置的会议室走过去。原来她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在冲着她说,要看,要看,好玩啊。

她听到了音乐,“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她们在跳。

像上一次一样,赵雅芝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隔着玻璃门,看见她们在跳。

天哪,居然像模像样了。

她们利落地挥舞手臂,仿佛挥动拖把,壮硕的腰身飞快地侧转,蹲脚,扭胯,动作生风。赵雅芝感觉到了类似西班牙弗拉明戈舞的力度。是的,干惯体力活的她们,在拙朴的肢体动作中,用一股力量在连贯节奏。“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嘻唰唰……”呵呵,**丝逆袭了,逆袭了。

“**丝逆袭”这词本身就让赵雅芝感觉很逗。现在她用这词去观照眼前的这群人,这群人平日里在这楼里与你相遇时,大多低眉顺眼如同轻尘,你甚至从没仔细瞅一眼她们的眉目,而现在她们却恍入无人之境,彻底放开了手脚,像楼上那些白领女人一样,跳啊,每一张脸都红彤彤的。赵雅芝从那些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恶作剧般的快乐。

逆袭,逆袭。绝对逆袭。

赵雅芝放声大笑。眼下,就她在这楼里的心情,所有与“颠覆”有关的东西,都适合她的情绪。

她发现自己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又跳出来了,小女孩也在放声大笑,笑这大楼端着的牛B样子,跳吧。这一刻她超喜欢她们的**丝气质。

张彩凤们看见了赵雅芝,因为她的大笑。

她们停下舞蹈,窘得几乎逃窜。

赵雅芝比她们逃窜得更快,因为她知道自己把她们拉出了舞境。她向她们挥挥手说,蛮好,蛮好,转身往楼上走。

如果这一天全由这样的逗乐花絮组成,那也算是心情好过的一天。

但生活显然不是轻飘的花絮。赵雅芝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安安拿着一份文案和一张用户意见反馈表,走到赵雅芝的桌前,告诉她搞错了一个热线电话数字,结果客户没接到一个电话,拒绝付钱。安安请赵雅芝去解决。

赵雅芝盯着那张文案,心想,这是怎么了,这明明是同事方纯搞错了啊,这是他接的项目,这电话号码也是由他与客户对接后拿过来的。

安安好像看到了赵雅芝心里在想什么,就说出来了:方纯是你这一组的,你有直接责任哪。

赵雅芝站起来,对安安说,方纯现在不是归你管吗,怎么又归我领导了呢?如果我有直接责任,那我还不是归你管吗,那你不也有直接责任吗?

对于这类追责问题,赵雅芝以前很少腻歪,她是这屋子里的资深大牌,帮别人担责她一向都无所谓,压根儿无所谓,但现在她不乐意了,你安安不是领导了吗,凭什么一出状况,就推到我这边?

安安笑道,我可没说我没责任,我当然有直接责任,但处理意见需要明晰一层层的工作把关流程和职责。

赵雅芝说,什么流程,不是还有人盼着我走吗?在这种状态下,我能够把住自己的关已经不容易了。

安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大声说,你不是还在这里吗,你不是还是副总监吗,你既然还在这个位子上,当然得承担你的职责。

办公室里许多双耳朵竖着在听,赵雅芝脸色铁青地往外走。

虽然安安在管理上缺乏经验,但今天她原本可没想惹赵雅芝生气。赵雅芝的脸色让她不安,她脱口而出:你去哪儿?

赵雅芝说,我跳舞,我排练。

赵雅芝确实要到五楼多功能厅去。工会主席陈芳菲通知舞蹈小组成员今天下午四点钟加练一小时,因为区长下周将来公司考察企业文化建设,可能需要舞蹈小组作个秀。

现在才三点多,赵雅芝急匆匆地往楼下走,她需要离开座位,出去透口气。

被赵雅芝蓦然丢在身后的安安,半晌没反应过来。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那么微妙:你虎视眈眈盯着对方,对方的存在感立马变得清晰而强壮;你视而不见怠慢着对方,对方的存在感旋即化为乌有。所以,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对视”是种种“对阵”的发端与归结。而且,往往是那样,在需要“对视”的时候,先走的那方,通常是赢家。这回,赵雅芝先行一步。

陈芳菲等舞友到多功能厅的时候,看见赵雅芝已独自在练了。

她们笑道,呵,赵老师,你太认真了。

赵雅芝说,这里透气。

她们可不知道刚才她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没明白她在说啥。七个人赶紧排好队,一起随音乐舞起来。

这儿透气。对赵雅芝来说,这是她的真感受。她的感受还来自这老姐们几个,以前彼此也未必对得上眼,成了舞搭子后,居然体会到了眼熟和亲切,在这楼里,她们是相似的一群。七个女人,跳吧跳吧,跳得那么齐心,脸色红润起来,汗气蒸腾上来,像她们当年下乡插队、返城考大学时一样意气风发了,把焦虑都跳没影儿了,甚至跳出了舞台中央的感觉,如果楼上那些80后、90后的丫头片子们看到她们这样子,一定先傻笑,然后惊晕过去。

每代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密码。一旦彼此对上,他们看待人生的视野会发生奇妙变化。每天这里的舞蹈时光,正日益成为赵雅芝在这楼里的安慰和依恋。好吧,先别想别的,跟着老姐们跳吧。她知道,如今周末她们中的几位还彼此为子女牵线当红娘,甚至为再下一代介绍辅导班老师,更别说平日在食堂帮着打饭菜、业务上某个小忙能帮则帮。比如她们中间有位老姐不会做PPT,赵雅芝主动帮教,还告诉这老姐,这个年代过时是常态,所以能学赶紧学,能多学赶紧多学,否则真的跟不上了。

是的,在这个像上紧发条飞速旋转怎么也停不下来的奇怪时代,个体与个体的差异,代与代的更替,让人都反应不过来了。比如,对于刚才安安说的话,赵雅芝心里也未必不认理,但不知怎么搞的,就是哪儿都对不上眼,不同代的女人是天敌,同代的也只有到集体落幕时分,才会以诸如“广场舞”之类,表达天涯相似人的共同存在感吧?

音乐在往上飞扬,赵雅芝随音乐胡思乱想着,就有些想笑。

这天下午她们练到了六点钟,超出一小时。赵雅芝满头大汗往洗手间走,想先洗一把脸,然后回家。

她看见张彩凤正拎着水桶从洗手间里出来。张彩凤冲她笑,低声说,赵老师,我们也在跳舞,看你们在跳,我们不少人也想学,你别笑话,你看我们跳得还行吗?

赵雅芝知道她指的是中午时自己在四楼看她们练舞的事。

赵雅芝说,可以,像红色娘子军。

赵雅芝声音很大。

张彩凤吓了一跳,向空中压了一下手掌,意思是“嘘,轻点”。

赵雅芝没继续说话,她走进了洗手间。

“嘘,轻点”?轻点是没有用的。

因为还是有人听到了动静。

有人向公司有关管理部门反映:有人在四楼办公室里跳舞,音乐都飘到楼上来了,影响大家午间休息,跳舞的居然是清洁工,那些老娘们儿。

这事是谁反映到公司管理层的?不知道。

但把态度表达到强总那边去的是安安。安安说,实在受不了,这楼都被她们跳出了酱油兮兮的味道,我们还搞什么先锋创意产业啊,太土,太农民。

很文艺的安安就是这样的人,对于土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跳出了酱油兮兮的味道?赵雅芝虽然对安安的态度绝不认同(不就是跳舞健身吗,让人家跳跳又怎么了),但对她这比喻还是惊叹不已。天哪,虽刻薄,但准确犀利,“跳出了酱油兮兮的味道”。

赵雅芝的敏感也由此而生,这不会是还有所指吧,我们不也在练舞吗,我们舞蹈小组也在跳啊,是嫌我们老姐几个跳广场舞,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拿清洁工大妈说事吧,反正都是酱油兮兮。是不是酱油兮兮,你去问你妈你姨。嫌我们土?我也没看出你去巴黎混的潜质。“跳出了酱油兮兮的味道”,你怎么没说跳出了亡国亡企的味道呢?

话虽这么说,但赵雅芝心里还是受了暗示,这广场舞俗是俗了点。所以,安安的比喻就比喻本身而言,是犀利的。

不管赵雅芝怎么心理活动,总务部总管老严找了张彩凤她们,告诉她们不许跳舞了。

一群大妈像被人窥到了私密,个个脸红耳赤,没人敢问为什么。但其实她们心里是不服气的,因为中午时五楼多功能厅里不也是有人在跳舞吗?空着的地方空着也是白空着,我们是最识相的,音乐是放到最轻声的,至少比五楼的音乐轻。这还不让跳,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但她们不敢反问老严。

她们就停了两天,到第三天,她们心里的不服气在蒸腾,尤其当她们听着从五楼多功能厅传来的音乐声。

事实上,不服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们与赵雅芝赵雅兰一样,到这个时间点上,对跳舞也有了念想。天哪,这要人命的广场舞。

到第五天的时候,张彩凤说,五楼多功能厅超大,要不咱们看看去。

那些大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们犹豫着。当然她们最后还是跟着张彩凤上去了。

她们悄悄来到五楼多功能厅门口,她们凑着门缝往里面看。“暖暖的午后闪过一片片粉红的衣裳,谁也载不走那扇古老的窗,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她们看见赵雅芝们伸着的手臂像柳枝一样摇摆,那么斯文、优美。

正这么看着,陈芳菲探出头来。她说,我们在跳舞,你们等我们跳完后再搞卫生吧,以后每天在我们跳之前拖一下地。

张彩凤们点头。但她们没走。

你们有事吗?陈芳菲问。

张彩凤向她讨好地笑着,轻声问,我们也能跳吗?

陈芳菲愣了一下,然后轻扬眉毛,说,你们?

嗯。张彩凤指着偌大场地的后半块区域,满怀期望地盯着工会主席的眼睛,小声说,我们在后面,行不行?

陈芳菲的眼睛在躲闪,但头在快速地摇。她说,不行的。这时另外几位知识女性也探出头来,说,这是我们的团队活动,你们另外找地方吧。

赵雅芝也走过来了,她听到她们在商量什么了。她心里同样一愣:她们想和我们一起跳,她们居然想和我们一起跳。这想法好像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看到了张彩凤投向自己的求援眼神,那般温婉低声下气,像一个小媳妇在威严十足的婆婆面前小心翼翼地提要求。

赵雅芝想,不就是跳个舞吗。

于是赵雅芝对陈芳菲说,不就是跳个舞吗,一起就一起呗。

陈芳菲和其他几位好像被赵雅芝这话惊到云雾里去了,她们冲着赵雅芝“哟”了一声,说,不行不行,气场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再说,年底我们还要参赛呢。

然后她们一起对门口的女工们说,不行,我们要参加比赛的,要加紧练习呢,你们另外找地方吧。

张彩凤她们就离开了。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像一排蓝色的鱼儿,往楼下去。张彩凤回过头来安慰姐妹们:好在是跳舞,又能有多少成本啊,不让咱进多功能厅,那咱就自己找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