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子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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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鱼的故事

父亲也被叫到海上拉鱼了。他大概做梦都不曾想过会做这么有趣的工作。他那张被山风吹糙了的脸总是挂满愁苦,现在接受了这个工作,满面微笑。他一穿上发下的油布衣服,背起拉网用的带横棍的细绳,就兴匆匆的。

我也觉得有趣。我沿着父亲的足迹穿过大片草地和丛林,去海上看那些拉大网的人。

海上没有浪,几个人把小船摇进去。随着小船往海里驶,船上的人就抛下一张大网。水面上留下一串白色网漂。小船兜一个圈子靠岸。剩下的事儿就是拽住大网往上拖,费劲地拖。这就是“拉大网”。

网一动,渔老大就呼喊起来,嗓门吓死人。父亲,所有的人,都在他的呼喊中一齐用力。

天并不热,可是拉网的人连一点衣服都不穿。只有父亲下身绑了一件汗衫。

拉网人细绳搭到粗绠上,再把棍子横到屁股上,用绳扣拴住。老大喊号子,大家随号子嗨呀嗨呀叫,一边后退一边用力。

网里一定兜住了很多鱼,网有千斤重……

大网慢慢上来了,岸边的人全都狂呼起来。我这是第一次看到怎样从海里逮到这么多鱼,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活蹦乱跳的鱼一齐离水,看到这一刹奇景。各种鱼都有,最大的有三尺多长,头颅简直像一头小猪。有一条鱼的眼睛睁得老大,转动着,一会儿盯盯这个,一会儿盯盯那个。我相信它懂事。

所有鱼都在海上老大的吆喝声中被网包抬起,倒在了不远的一片苇席上。席子旁早排好了长队,都是赶来买鱼的人。他们有的推车,有的担筐。鱼不值钱,买鱼的扔下一块钱就可以随便背鱼。

几个老头从鱼铺里钻出,手拿网兜,把喜欢的黄花鱼挑出来。

拉鱼的人可以松闲一会儿了。大家都赤身裸体,谁看谁都一样。父亲笑了。他和他们差不多。人人身上都是黑红色,是太阳把他们弄得差不多了。他们坐在一起喝鱼汤。鱼汤这样做:拣最肥的鱼当当剁成几大块,扔到锅里就煮,什么佐料也不放,直接用海水煮。连盐也免了。

我们围看的几个孩子被熬汤的老头叫过去,每人舀给一大碗。我们端着碗跑开了。

拉网的人各自从角落里搬出一个酒瓶,一边吃鱼一边喝酒。大家都去敬海上老大。老大几乎尝遍了所有人的酒,一会儿就有些醉了,在海滩上蹒跚,唱起了难听的歌——越难听越有人为他叫好。父亲木着脸。

父亲没有酒。一个长胳腮胡子的人从另一个人的手里夺下酒瓶让父亲喝一口。父亲看他一眼,接过酒瓶,先抿一口,然后一仰脖子喝一大口。他咳嗽,脸也红了。

后来我就常常看到父亲喝酒。他跟母亲要钱买酒,母亲不给就自己搞。他制了一个挺好的葫芦,弄到零酒就倒进去,然后用一个玉米芯塞住,夹在腋下。

父亲从海上回家时常常满脸酒气。母亲很忧虑。他满不在乎。我觉得父亲这时变得不那么讨厌了。我也喜欢酒了。酒能让一个人变。父亲常要捎回一些鱼。那是海上老大对拉网人的犒劳。拉网人每人都有一个大网包,那里面装了鱼和器具、甚至是衣服。他们真辛苦,每天要拉好多网。有时候半夜还要拉一网。那就要在海上过夜。

我也钻过他们的渔铺。那是一个深陷地下的土坑,上面用海草搭了架子,架子上胡乱扔了一些玉米秸和废旧渔网。到处腥臭熏人。拉网的人像鱼一样挤在一块儿,拼命打鼾。有的人晚上起来解溲,没地方下脚,就踩着人的屁股走。好多人一边打鼾一边叫,互相伸手狠拧。我不知叫的人里面有没有父亲。

早晨要拉“黎明网”,这网最重要。这时也是海上老大最精神的时候。他像赶牲口一样把渔铺里的人全部嚎醒,催他们快些快些。

小船蒙了一层霜。撒网的人用衣袖把甲板上的霜擦去,然后蹦上小船。有的胡乱上船,霜立刻在脚板下融化。他们嘴里发出“夫夫”声,喝酒抵挡寒冷。不停地喝,等到船往回返时,每个人都醉了。醉汉手脚分外灵快,像跳舞一样摇橹,往水里“唰啦唰啦”扔网。奇怪的醉歌飘到岸上,岸上就大声叫好。他们也不怕吓跑了鱼。鱼实在太多了。

岸上的人穿着棉衣,光着屁股。拴网绳了,喊号子了,领头喊的人两手伸得像大猩猩一样长,一举一举大喊。海上老大就高兴这样。号子里常要掺杂一些坏词儿。父亲也跟上喊,额头冒着汗珠。

多少鱼啊。鱼多得让人骂起来了。

家里没有粮食吃。有时一个月吃不上一次玉米饼。玉米饼闪着金黄色,馋得人直流口水。母亲只吃糠窝窝,有时也让我们和她一块儿吃糠窝窝。父亲提回鱼来,一家人赶紧围上母亲飞快洗鱼,就用清水煮,放点盐。

吃鱼吃得嘴巴发酸,再好的鱼也比不上玉米饼啊。可是母亲说:“你们不做活,吃鱼就行。你爸要拼劲干活,让他吃玉米饼吧。”

父亲从来没推辞过。唯一的一块玉米饼被他三口两口吞下去。尽管肚子不饱,他也不愿端一碗鱼吃。

父亲在海上学会了做一种毒鱼。这种鱼身上全是蓝斑,肚子发黄。它样子就可怕。可是父亲学会了怎样对付它。这种鱼肉最鲜,可偏偏有毒,毒死的人数不清。母亲一见它就吓得叫起来,说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冒这个险。父亲把衣袖绾起,用一把小刀剖开鱼肚,然后分离出什么,把鱼头扔掉。用清水反复冲洗,又将鱼脊背上那两根白线抽掉,说:“没事了。”母亲喘着把鱼做好。

一种奇特的鲜味飘出。

真好吃。这才叫好吃。

父亲从酒葫芦里倒出一点酒,让我和母亲都尝了一小口。这天晚上愉快。碰巧父亲第二天用不着起早上海,不急睡。他还唱起了一首拉网的歌。母亲为他缝补衣衫。这晚上我胆子大了,伏到父亲背上。脊背热得像炕。

父亲唱过了,摇摇晃晃走到院里。我跟他走出。月亮真亮,没有多少星星,天瓦蓝瓦蓝。整个野地里听不到一点人声。这时我才想起:我们这座孤零零的小屋盖在了荒野上。丛林里,猫头鹰一声一声叫。对我们,它可不算坏鸟。父亲手按胸膛凝望远方。他准在想什么。

这晚上,我从他身上闻到了鱼腥味。

这一天父亲从海上回来,天还没黑,人喝得烂醉。他一头栽到了屋里,肩上的网兜空着。原来那网兜斜扣在肩上,就这么拖拉着回来了。母亲说:

“你顺着他的来路,去把鱼和衣服找回。”

我挎着筐子出去。出门不远就是一条小鱼。这条鱼还一动一动。每走几步都会发现一条鱼。它们都藏在草里。我能听到一种吱吱的声音。我也怪了,能听见鱼叫。它们藏在哪我都知道。茅草扒开,里面准有一条鱼在动。

我往前走,两脚在茅草里卷,鱼儿碰到我的脚就顺势往上一挑,在半空里把它捉住。只一会儿我就把父亲丢掉的鱼全捡回了。一件脏衣服也被我找到了。

父亲常把海上的欢乐带回,又差点全部抵销。这次父亲又捎回几条毒鱼,扔在地上就睡去了。母亲仿照父亲上次那样把鱼剖开,从头全做一遍。还是鲜气逼人。美吃一顿。

一个多钟头过去,我有点晕。真的晕了。接着我看见父亲全身抖动,手指像按在一根琴弦上,又颤又挪,嘴里吐出了白沫。母亲比我们好一点,脸也黄了。她抱紧我和父亲,说:“我不是故意。我不是。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吧?”

父亲嘴唇变青。他咬着牙点头。

母亲让我看住他,要去请医生。

父亲摇着头。

这里离最近的村落也有几十里路,我们去哪儿请呢?母亲明白来不及了。这时我觉得手脚都一阵抽疼,想站起,一挪步子就跌倒。我咬着牙爬几步。母亲摇晃过来,我们扶在一起。母亲说:“到外面采一点木槿叶,采一点解毒草。”

我往外连爬带跑。草地上全是一样的草稞,根本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这些草棵像是向我伸来,抚摸我。我低下头,它们就摸我的眼睛,头发。一会儿又像火焰一样烧我的脸。我叫了一声。妈妈跟来了,拍打我,“不要紧,不要紧,慢慢找。你睁大眼看。”

母亲已经采到了一株解毒草,她先嚼碎一些,吐在我嘴里。我们继续找。原野在眼前变成一片紫色,又变幻出更奇怪的颜色。整个原野都有一层紫幔,下面像有一万条蛇在拱动。它不停地抖、舞,升上来。一道紫幔升到我的腰部,颈部,眼看就要把我覆盖了。我沉在紫色布幔下边,挣着,两手去揪幔子边缘。我像溺水的人那样喊,手脚勒住了。我不能挣脱。我想起了妈妈,睁大眼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喊,不知喊了多久,才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躺在小茅屋里,旁边是父亲。母亲坐在那儿,旁边的碗里是捣成稀汁的解毒草。她说:“孩子,你说胡话……”

我觉得好了。

吃毒鱼后一个多月的晚上,外面起了大风。风很大,搅弄得整个荒滩不得安宁,各种大声使我害怕。我睡着了,接着就梦见一条小鱼。好俊的小鱼。它打扮得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走进了茅屋。母亲把她抱到怀里,给她梳理透明的头发。真漂亮,除了有两个鱼鳍,到处和人一样。我扯着她的手在院里玩,一起逮蝉。母亲对她特别好,给她玉米饼吃;母亲让她住在屋里。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想让她做我的媳妇。我不好意思。不过,幸福啊。

她说她要走了,但是还会常来小屋。

我说:“你不要走了,你的家在哪里?”

“在大海里。”

我想起了,她是一条小美人鱼。看来平时人们传来传去的话一点也不假啊。

走前她告诉:她的爷爷、奶奶、哥哥、弟弟,所有的亲戚都给海上老大逮来了。他们死得惨。她让我求求岸上人,求求他们住手吧。如果他们做得到,她就可以嫁到岸上来。

我哀求母亲答应她的话,哀求母亲去找海上老大,和父亲一起。母亲答应了。

小鱼姑娘又来了。她哭着,告诉我:他们还在捕鱼,海里那么多姐妹再也看不到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刚才路过渔铺的时候,给好多睡觉的拉网人腿上胳膊上都扎了红头绳,“我把他们扎住了,他们就不能下海了。”

梦做到这儿就醒了。我觉得像失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竟然哭了。

父亲睡得正香,被哭声惊醒,推我一下。母亲赶紧把我抱到怀里,问怎么了?我就告诉了这个梦。母亲没有作声,看了父亲一眼,哄我睡下。

天亮后父亲要到海上去,母亲让他小心一点。她把我的梦告诉了他,说:“孩子梦见好多拉网人都给扎上了红头绳。”

父亲瞥了母亲一眼,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把我的梦告诉了海上老大,老大只是一笑。

那天傍晚风息涛平,老大就让小船出海。想不到一场风暴突来,出海的五个人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跌进了狂浪。他们无一生还。

父亲跑回来嘴唇都紫了,双手抖着跟母亲讲了风暴。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直眼盯着我。

这就是鱼的故事。我再也忘不掉,一直没忘。尽管许多人说那只是一次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