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德之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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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让我寻找(4)

我也有几个学生和朋友。这部分人越来越少了。我大概是容易被指责成“好为人师”的人。我挺高兴。我一定得教给你点什么,只要你愿意。我想我能行。请不必在老师面前炫耀什么人物,我早看透了他们。不过是鬼一点,什么硬货色也没有。主要是没有心。没有心的人是劣等动物。你要做我的学生,最好先明白这个。我一定得告诉你点什么,就是说“教导教导”。如果说教师这个职业是光彩高尚的、具有深刻的道德基础的,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好为人师”呢?我一定要带几个人,一定要在一些方面伸出我固执的手指。

我想领你走了,是的,到远方去。有人担忧极了,说这不要耽误了人家啊!这样对人、人的将来……我很镇定,不然的话就不能授业。

……我从不怕那些狂吠,就像从不在乎嫉恨的呼叫一样。我这一手是在冬季里练出来的。那些滴水成冰的日子啊。

在适宜的气候下,有人是善于伪装出一份纯洁的。那时让我多少敬佩着,也多少怀疑着。我爱一切洁净的人、纯粹的人,无论他们怎样执拗和毛躁。我有眼力,并懂得洁净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有人就是借助于这一点才蒙骗了我。其实他们早已做好了投诚和背叛的准备,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竟走得如此之远、如此之快。原来他们从来就属于另一类。

他也许有机会在人堆里借着众声喊了几声,而后就当成了一生的资本,甚至恬不知耻地炫耀。他忘了这也是某些丑类的特征——丑类恰恰需要热辣辣的风头。他们在生活的关键时刻、特别是在寂寞无援的煎熬中,从来不会守住什么。他们只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的一伙混子。道德和正义都是非常具体的,它排列在生活中,任人巧舌如簧,就是难以回避。你不是勇敢吗?你不是一个富有原则的人吗?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那种伪装太老旧,也太累。不必伪装艺术家,也不必伪装学者,更不必扮演风流情种。你只是一个胆小污浊的势利之徒。

你把背叛说成了宽容,把苟且说成了温厚,可是你用什么办法遮蔽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任何时候都在跟风逐潮?

在以金钱为原则的时代里,至少没那么多的人再有耐心装下去了。

我看到过很多绝望的人。的确到了这样的一个时刻。绝望之后就是呼号——各种各样的呼号,乞求,告饶,有嬉戏唾骂,还有威胁和撒泼……连恶棍也绝望了,恶棍的绝望就是想让这个世界快些伴随自己毁灭。

我也绝望了。可是我舍不得孩子。我们都得承认自己的冒失和不可饶恕的粗暴。我们也许没有权利把一个生命引到这样的一个世界上——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寒冷。这样的环境绝不适合新的生命。我们除非长成一副铁石心肠。

我因为爱孩子,牵挂他们的岁月,所以从不敢在绝望中毁坏。人类一代一代进入了无望而漫长的接力,真得自重啊。小心翼翼地维护吧,为了骨肉,为了亲生的儿女,为了儿女的儿女。

悄藏起冷漠,赔着笑脸,向他们赞扬玫瑰;这之后是教给他们会提防、会恨。

绝望尽管是长长的、共同的,我还是仇恨那些因此而疯狂的人。咬牙切齿的人并不会恨,因为他们要舍下儿童。他们在暴力面前出乎预料地乖巧随和。他们是绝对没有原则的,因为他们要吞咽最后一口剩饭。

你只能因绝望而爱,爱一切的美和善……

我们只能向南,而不能向西。人和老鼠混在一起是非常危险的,人不久要染上鼠疫。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兴致。这不是个赌的年头啊。

南方有山,有很多的穷人。在越来越多的蛆虫掠足了财富的时候,那么贫富也的确是一个界限、一个标志。从本质上而言,在某些时刻的确只有穷人才更可靠,才有一种品质上的纯净。藐视穷人的只能是我们的敌人。

我深深地感激你。再没有几个人敢于直接地揭示。尽管有人看上去打扮得蛮漂亮,却总是寻找机会吸吮,吸吮弱者的生命之汁。而你给予的是饲喂的乳汁,是流动着温热的最最宝贵的液体。

即便走向很远很远,四周也还是有人迹、有身影。那身影并不特别高大,但却是站立的。我因此而倍感欣慰,既骄傲又谦恭。我骄傲是因为走入了他们之中,寻到了同类,既有弟弟又有兄长,有二者之间的温暖和幸福。

爬着走的人多了,站着行的人就容易辨认了。我越来越相信这个时代的独特性和残酷性,相信它提供的某种方便,即指认和识别变得不再繁琐。过去要花费十年时间的,如今只要两天。对那些人的幻想和仅有的一丝好意也不存不留,心上干净利索。

我脸上过早地布满了深皱,那是因为要不断地做出笑脸,痛苦而用力。违心地折叠皮肤是最让人寒心的了。我的头发越来越疏,那是因为焦虑中扫落了。痛苦得不值一文。这一切早该结束了。人在很早以前就站立起来,重新趴下虽然不难,但又难免混淆。主人扔一块食物,赶紧仰身接住,一阵不顾羞耻的大嚼。“主人”也是趴着的,只不过像人一样穿了无袖无领的小尼龙背心。逃离这一丛的时刻早就来了,我追赶着人的身影。他在荒原上摇动。

诅咒如急雨一般响起,其间还掺着信誓旦旦。一边诅咒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寻找主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尼龙小背心的家伙在泣哭声中转过脸来,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奇怪的动物。他发现它上肢很短,舌头很长,前额上有爬行动物才有的凸起和纹路。他心中微微一动。

派上用场的日子很多,有它焦头烂额的一天。既然归于了蛆虫一类,总要一块儿散发恶臭。不必太担心暴雨冲刷的季节:蛆虫浮起一层,顷刻冲得无影无踪。这样的天气是绝少的。神灵早已失望,绝望的神灵比绝望了的人类更为冷漠。人类绝望了还会虚无,会现代派,会颓废;而上帝的冷漠是直接的隐形敛迹。

偶尔发生点什么大快人心的事,让人间一阵兴奋,仰望上苍。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神灵中不太成熟的几个“青年”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上了年纪之后是不屑于这样做的。上帝失望之后就成天抄着宽大的衣袖,打打瞌睡,或者极有节制地喝一点花酒。

决意走向远方的人只能期待同类,而丝毫也不必奢求上帝。历史上就从来如此。活着是自己的事。

你赞扬我的勇敢无畏,我的背负沉重。我却要悄悄等待一阵欣慰的消失,拂去一层虚荣,然后如实相告——你是我唯一可以吐露真话的人。我告诉你我还远没有那么悲壮,也谈不上勇敢和深刻,我仅仅是咬紧牙关站立着。

有人担心我因另一种虚荣而使性子,多出一些匹夫之勇。可爱的朋友,不会的。我从来就由着心性向前,不敢矫情,不敢自夸。我只是热烈地赞颂真诚和质朴。你笑眯眯地说:可有那么点儿?我说你真好,你这才是关心我。不过我真的没有。相反的我是把什么隐下了,它是仇恨中的疲惫,是过早留下的老伤。青春这东西美不胜收,可青春是一笔不经花的钱,并且还要面对昂贵吓人的物价。我警惕着,同时感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你只想看到一个白胡子拉碴的人使使性子。其实任何表演都不是愤怒也不是战斗。也许真正的勇气不是像一个老不正经的家伙那样,去人堆里吼几嗓子,而只是默默地离开。不吭一声。他敢守住什么,永远地守住。当然也有吼得好的,我们心里有数。如此而已。

我不止一次在黑夜独语:地火在运行……想象着一个伟大的身影,他在负戟彷徨。独语就是思念,就是企盼。伟大的身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那个时代就因为产生了那样的一个人,因此我们再不敢嘲笑那个时代。

可地火呢?他也只是一种企盼,是绝望和希望交织难分的一种独语。他太善良了,那个时刻还相信有“地火”。其实它是相当微弱的,它会运行吗?是的,他什么都明白,所以他以瘦弱之躯投上了,抱柴加薪,最后点燃了自己。

希望的火焰不是地火。它是什么?它就是希望的火焰——即想象中的火焰。然而真实的火焰有时也会存在,不过它有可能完全闪动着另一种颜色。有人可以改变它的颜色,让其散发着希望的光色。我仿佛又听到了猎鱼的号子和咚咚的鱼皮鼓。敲啊敲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敲啊敲啊,我的目光穿越了时间的雾幕,寻找着他的身影。

他是南方人。又一个南方人。而另一些人是北方人。南方和北方——怎样区别呢?是伟大的北方还是伟大的南方呢?我再也不信那种人文地理的神话了,我只相信人心、人的历史。

地火从来都从人心里燃起。因为微弱的火种不能存放在任何地方,而只能存于人的心中。地火可以从南方的心田燃起,也可以从北方的心田燃起。成吨成吨的冰水泼下来,就为了浇灭火种。火种就是信仰,是欲燃的真理和真实。“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那是贫民和儿童的血,是美丽的女性的血。一切都淹没在喧嚣中,一切都浸泡在沉默中。

我相信那个伟大的身影是在绝望和急躁中缓缓倒下的。从此我们就永远地失去了。翻一下短短的历史,会发现不久前有多少人因那个身躯的倒塌而欢欣,发出了阴冷的笑声。当然这些人都理所当然地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那么今天呢?有人想起那个身影,是否仍然恐惧、仍然想发出那样的笑声呢?

我真的听到了蛆虫的笑声。我因愤怒和痛恨而不能抑制,不得不及时地当面告诫:你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你的无耻和背叛正被目击。尽管仅仅是一只蛆虫,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浪费人民的一根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