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歌德之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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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让我寻找(2)

如果只是一个体力劳动者,而不是一个尽可能多地吸纳了传统文化积累的人,也只会是普普通通的众生,难以成为杰出的智慧人物。杰出的智慧人物往往爱山水,爱自然,喜欢田园生活,不害怕辛苦的劳作,同时又离不开思索和悟想。思不难,悟比较难一些。这种悟虽然不是佛教上说的“开悟”,还不至于那么玄妙,但也是可感而不可言的内心所得。思就是常常想一些问题,想得多了头痛了,就停下;一停下,可能就悟出一些生僻的道理来了。这些道理可不是平常的思想,它是很能解决个人问题、人生问题的。而通常人生的苦和难,就是因为这些问题不能解决,才一点点堆积起来的。

智者是因为选择了一种良好的生活方式、并且一直坚持下去,才成为智者的。选择本身也是一种智慧,这智慧引领他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而他在这道路上又能越走越深入、越彻底,直到走上了一般人绝难抵达的好去处,于是也就可以称为智者了。生活中,人与人的差别的确是很大的,从历史上看,圣人之类确是有的,但却未必为当时的人所能认可和达成共识,而是过了很久之后、最好是几代人几百年过去了,人的情感能够平静下来超脱下来,渐渐想得明白了,没有近距离的刺激和火气了,才愿意承认他们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它在近距离中往往是挑剔的和愤愤不平的、排斥的。一个近在咫尺的杰出人物顶多是得到一些较多的肯定,能这样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更多的时候倒有可能遭受极大的否定,甚至让其备受煎熬,一生充满了磨难。这方面的例子总是举不胜举。孔子一生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他的奔波之苦、几次经历的死亡威胁,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们现在一说“智者”之类,往往就要说古代如何如何,这是因为愤愤不平的嫉妒之火熄灭了,不再为了一时快意和其他而使性子了,问题于是也就容易谈得清了,讨论起来更方便,每个人的本来面孔也就看得见了。

平时说的“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是经过了一种长期的观察和经验、历时长久才得出的结论。古代心智发达的人士,他们的确是寻山逐水而居,饮清泉,食地粮,没有过分的口腹之欲,只求一个朴素自然和新鲜。腐败的食物他们不吃,一般人也不会吃;只是许多的腐败一般人不会察觉罢了。水、空气和吃物,都有极新鲜和不太新鲜、以至于开始腐败这么几个层次和阶段,只不过智者在所有这些东西入口入身的时候,变得极其敏感和挑剔而已。他们无一不热爱体力劳动,筋骨韧壮而柔性,衣裳随意舒适,这有利于举手投足。可以设想,在入口入身之物的选择上是如此,那么入耳入眼之物当然也是同样。如《高士传》上说了一个叫许由的人,他因为听了不好的话,就跑到河的上游好好洗了一遍耳朵。这可能是一种稍稍夸张的记录。但这个故事也道出了一种真实的心境、一种追求、一种人生智慧。看起来对人的这种种要求未免太苛刻了,实际上也是非常朴素的。

智者一切方面都力求简单一些,使用“减法”生活,不在人生之途上不停地添载和叠加什么,因为那样他就走不动路了。洗耳朵就是一种减法,洗去了不洁之物,洗得心上轻爽。新鲜的饮食也是一种减法,不让腐败和陈旧在躯体里积存,以此来求得肉体的轻爽。智者当然是饱读之士,但所读却绝不局限于墨写的文字,不是天天去搬动竹简和纸张之类。对他们来说,阅读的方法太多了,天地万物都是书籍,劳动其实就等同于翻动书页,锄地差不多也算书写,间苗简直等于减删文字。把一块田园收拾得可心可意,绿莹莹的,当然可视为一大篇锦绣文章。这也不仅仅是巧做比喻,一个有情怀的人心里一定会有这些吧。

一些变馊的空气、食物,也包括人,智者是要远远躲开的。他们深情专注的眼睛怎么会落在馊物上。这不是傲视群众的那一类行为,而是一个人珍惜生命价值的朴实做法。直截了当地离开,拒绝,选择,只不过是重新组织一下自己的生活。亲近另一些可亲近之物,也是投身到平凡之中,那里也是群和众,他并没有孤独。

高处不胜寒,曲高和寡,都不是智者的生存状态。智者尽可能地宽松和知足快乐,并且有日常的劳作,有不断采下来的瓜果和不断结识的朋友,有足以糊口的物质收获。智者的小日子和许多人的大日子不太一样。那些大日子倒有可能是孤独的,而小日子是自足的快乐的充实的。小日子不温不火,不伤害自然,并与自然唇齿相依。这是一种相亲相爱的田园感觉。

古代没有多少大工业,所以也就不能指责他们有落后的农耕思想。农耕和田园牧歌那时还是一种客观实在,是那个时期确定存在的幸福,也成了后来相当多的现代人苦苦寻觅的一种境遇。可惜难得。不同的生活方式就会培育出不同的人格品质,古代的智者在口耳鼻舌身诸多方面,不过是追求鲜活清新的,这也是合乎生命规律和现代科学的。

民族镶了金边

我们怀念和想象曾经在半岛地区以及其他地区里生活过的一些人。这是一部分特殊的人物,他们或者特别执着于一种思想,或者有着奇异的幻想,所言所行实在太与众不同了,所以怎么也难以消失,最后也就被记录下来了。有了他们,很久之后或从相隔遥远的地方回望这个地区,首先就会想起他们的言与行,他们的身影。比如孔子孟子,比如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有了他们,有了他们的思想和诗章,这个民族就变得熠熠生辉了,仿佛被镶了一道金边似的。

任何民族都是如此。有人说“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里的诗是广义的,它也包含了思想与各种艺术门类。列举一下我们的邻居,那个地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吧,一想到那片辽阔的土地,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这一串长长的名字。有这些人的吟哦和沉思放在那儿,这片土地也就闪烁出金色的光泽。不仅是俄罗斯民族如此,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如此,当远处的人、另一个时空里的人回望它们时,都不可能忽略这闪闪的光泽,因为这是耀眼的光,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整体,它正透过其边缘放射出自己的光辉。色泽即精神,这是投射到远处的一种能量,是包裹之物,也是它的形象即面容,它的气质和风采。

无论孔子当年有多么奔波和懊恼,他的鲁国都因为他而光芒四射了。后来大一统的国家包含和消化了鲁国,孔子也就成了偌大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象征人物。每逢谈论起几千年的历史,民族自豪感一旦洋溢起来,我们就会脱口说出一句:诗书之国。正是如此。一个诗书之国无论遭受多少困顿和挫折,还有什么好自卑的?还有什么不可能克服的?一个民族的巨大难测的张力,难道还不能让人从中感知?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一切,能够更充实更集中地传递出它的全部信息?

他们的哀伤也是一个民族的哀伤。他们代表了同时代的人,甚至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一起经历时光的奥秘。民族的道路曲曲折折,几千年过去,难免会出现各种奇迹,他们本身即是最大的奇迹。任何国家都难免遇到各种灾难,各种动荡,各种荒唐和愚蠢,各种善良的人和正义的人。比如那些曾经分割大地执一方牛耳的所谓国王们,一个个有的残忍,有的荒淫,有的宏图大略,有的昏庸无能;有的仁慈,有的粗暴,有的还像孩童一样有趣;有的杀人不眨眼,有的多愁善感儿女情长。反正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人,那个时代都得忍受下来,与之相处。时光之母生下一些孩子来,就得眼含热泪扶养他们,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期间只有一些特别的观察者与思想者,他们才稍稍具有超越的目光,并且正在用这目光去打量一切。他们当时的各种言说和感慨叹息留下来,让后来人能够真实地回返到过去,如临其境。无论是怎样的风格和气质的不同,这些沉思者或吟唱者都能隐隐透露出心底的怜惜。他们怜惜苦难的大地和人生,虽然生逢其时,对自己的时代却像对待一本不忍卒读的大书。正是这种出自人性深处的怜悯,才使一部纷繁的民族史有了生命的体温,有了人的气息和灵魂。

我们读到当年淳于髡对齐威王用心良苦的一次次规劝,读到孟子对一个个君王臣子们不厌其烦的剖示和辨析,更有孔子对那些寡人们的引导,都会产生出一种蕴含了幽默感的焦虑。这种焦虑是古今共通的,而幽默却是后来人才能读得出的。除了淳于髡之外,一般的智者和哲人都是庄重深邃的,而国君们由于拥有决定权和采纳权,所以在交谈的现场就显得有些放松了,有时还咿咿啊啊的心不在焉,即“王顾左右而言他”,胡乱搪塞,有时又权作繁忙政事之余的休息和另一类娱乐,就像找人下棋差不多。他们不知道在胸藏万壑的圣哲们眼中,这一番心思就像孩童一样单薄浅近。圣哲是在怜悯中与之周旋的,没有这深长的怜悯,也许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或者去做一个山中隐士也说不定。

一部《楚辞》和《论语》,差不多从两个方面概括了中华的心。绮丽完美和花团锦簇,更有忧愤和狂喜,有越乎凡众的放肆和想象,这就是屈原啊。而孔子强大的探究力和强大的克制力,一种永不妥协的固守和实践精神,又是另一条道路了。这两条道路都通向了一个追求,那就是真正的浪漫和完美。一个民族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大奇迹,这样的大拥有,那么其他任何困苦可能也就不在话下了。

关于这金光闪耀的镶嵌,可以一直历数下去。民族与民族之间是不同的,但它们各自有着自己的荣耀。这当然不是唯一的荣耀,但我们说过了,它是金边,它是这个方面的唯一。近代国学大家王国维曾经列举了四个大文学家,说的是屈原杜甫苏东坡和陶渊明。如果把陶潜换成李白呢?如果再列举下去呢?如果除了文学再加上思想和哲学呢?这样扳着手指数下去,就会有一个长长的名单,它们连接起来,会像一条金链那样,能围着我们的民族绕上三匝。

这是多么美好的回望。我们有时也的确需要生活在这频频的回望之中啊。

探究心和好奇心

作家的两颗心是重要的,一是诗心,二是童心。杰出的作家,这两颗心是永远怦怦跳动的,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失去,不会因为世俗生活的压力而丢弃。好的作家有一种极其淳朴的保存力,这决定了他与其他生命的不同。在踏入坎坷的人生之路的过程中,有时不得不向各种东西妥协,而妥协的过程就是忍受污染和腐蚀,渐渐的,童心丢失了,接着诗心又给毁掉了。一个人保持好奇心,保持对崭新世界的那种鲜亮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但是真的会有一部分人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他一生的挣扎和奋斗,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保留这两颗心。

前边说过的苏东坡——他的大半生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有时处在朝不保夕的生活里,却能保留那么多儿童的趣味。他研究菜肴、丹丸,保存有好多的药方;他跟和尚道士们在一块玩耍,吟诗弄文;晚上月亮好,他会带一壶酒驾船出游——最有名的前后赤壁赋就是这样留下来的。他对大自然,对小鸟,对人间的一切趣事都保有探究心和好奇心。可如果是一般人处在他的境地,早就绝望了,忧伤而死了,但是他还抱着那么大的情趣生活着。一方面可以说他的生命力十分强盛,另一方面也说明他被童心和诗心给挽救了。

那是既淳朴又简单的一颗心,一颗干干净净的心。

优异的生命往往如此:当思考起一些复杂的社会问题时,他会拥有特别的缜密和专注,考虑其全部的综合因素,这时候他是沉重和谨慎的;但从那个思维领域里出来,看到一朵花、一个孩子、一只动物,又立即会焕发出一种天真单纯的气质。这看起来绝然不同的两个方面会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李白如此,杜甫也如此。屈原诗中一再写到那个周身披满了鲜花的男人,是多么可爱。他把君王比喻成“美人”,不停地倾诉和吟唱。屈原也是一个特异的、单纯的生命。

李白有一首诗很能打动我们:“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踏歌”就是高抬两腿踏出节奏,边踏边唱。李白和汪伦的年龄都不小了,却是这样对待朋友,这样告别。

今天如果有个朋友用此方式为我们送行,那他不是一个精神病也是一个半傻——不是真的人家傻,而是我们远离了童心的纯洁和质朴,已经难以有那种即兴的焕发了。可是一个诗人应该有,所以当一些杰出的诗人做出一些常人看来不可理解的、突兀的举动,其实是很真实朴素、很自然的表现。

让我寻找

又一次向朋友推荐了一批书,说你一定要读、一定要读。接上就是脸红:我自己也没有读全这些书。不过我心里清楚推荐的时候没有什么炫耀的意思,这是肯定的。

那些书是太重要了,我认为不读不行。好像真是个明白人。

虽然没读,但早晚读它——心里总把希望寄托在早晚上。其实早晚都会有别的事情。

这种情形使我不安,因为它反映了一个人的重大缺陷。由此我联想到更多的方面,认为绝不仅仅是懒惰和拖沓。那样就太简单了。

我觉得现在越来越缺乏一些执拗坚定的人。自己似乎也在凑合着什么,对所从事的事业做到“好像爱”也就行了。可大家又分明是越来越忙,越来越累,好像什么都不甘落后。我不理解一个很棒的作家或学者同时又可以是一个外交家、一个商人、一个在生活的细枝末节处都表现出独到才能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