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纪连海点评《汉书》(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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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沛丰铁杆,亡命他乡

“原文”

(一)

卢绾,丰人也,与高祖同里。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绾壮,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避宅,绾常随上下。及高祖初起沛,绾以客从,入汉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食饮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绾者。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项籍死,使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还,从击燕王臧荼,皆破平。时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上欲王绾,为群臣臧荼。及虏臧荼。乃下诏,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绾,皆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上乃立绾为燕王。诸侯得幸莫如燕王者。绾立六年,以陈豨事见疑而败。

(二)

汉既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豨所。上使使召绾,绾称病。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绾,因验问其左右。绾愈恐,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者,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汉族淮阴,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绾。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候伺,幸上病瘉,自入谢。高祖崩,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馀,死胡中。

高后时,绾妻与其子亡降,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后竟崩,绾妻亦病死。

孝景帝时,绾孙它人以东胡王降,封为恶谷侯。传至曾孙,有罪,国除。

“译文”

(一)

卢绾,丰邑人,与高祖是同乡。卢绾的父亲与高祖的父亲相友好,同时生孩子,高祖、卢绾同日出生,乡亲们抬着羊酒祝贺两家。等到高祖、卢绾长大,在一起读书,又相友好。乡亲们称赞两家父辈相友好,生儿子在同一天,儿子长大又相友好,再一次用羊酒向两家祝贺。高祖还是平民的时候,因违法逃避躲藏,卢绾总是跟随东奔西走。到高祖在沛县起兵,卢绾以宾客身份跟随,进入汉中升为将军,经常陪伴在内廷。跟随高祖东征项羽,以太尉的身份总是不离左右,进出高祖的卧室,吃穿用各方面的赏赐,群臣们没有敢攀比的。即使像萧何、曹参等人,只是因为事业需要而被尊重,至于他们受到的宠爱,没有比得上卢绾的。卢绾被封为长安侯,长安就是原来的咸阳。

项羽死后,就让卢绾另带一支军队,与刘贾一起进攻临江王共尉。返回来后,跟随高祖讨伐燕王臧荼,都打败了敌人,平定了那些地方。当时诸侯中不是刘姓而封为王的有七人。皇帝想封卢绾为王,群臣不满而埋怨。等到俘虏了臧荼,就下达诏书,诏令将相列侯们选择群臣中有功劳的封为燕王。群臣知道皇帝想封卢绾,都说:“太尉长安侯卢绾经常跟随皇帝平定天下,功劳最多,可以封为王。”皇帝就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受宠爱没有谁比得上燕王。卢绾封燕王六年后,因陈稀的反叛事被怀疑而垮台。

(二)

汉朝斩杀了陈豨,他的副将投降,说燕王卢绾派范齐到陈豨驻地通告计谋。皇帝派使者召见卢绾,卢绾推托生病。皇帝又派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前往迎接卢绾,借机向燕王身边的人对证。卢绾更加恐惧,关门躲藏,对他最信任的近臣说:“不是刘姓而为王的,只有我和长沙王了。去年朝廷族灭淮阴侯,杀了彭越,都是吕后的计谋。如今皇帝病了,大权托付给吕后。吕后妇道人家,专想寻找事端诛杀异姓王和大功臣。”于是推说有病不起身。他的近臣都逃避躲藏起来。他说的话多有泄露,辟阳侯听到了,回到京城详细报告皇帝,皇帝更加恼怒。又收得匈奴投降过来的人,说张胜流亡在匈奴,充当燕国的使者。于是皇帝说:“卢绾果真反了!”派樊哙讨伐燕王卢绾。卢绾带着他的全部宫人家属、数千骑兵,驻扎长城下等待、观望,希望皇帝病愈,亲自进京请罪。高祖去世,卢绾就带领他的部下逃入匈奴,匈奴封他做东胡卢王。卢绾受蛮夷欺凌掠夺,经常想着再回汉朝。过了一年多,死在匈奴。

高后时,卢绾的妻子和儿子逃出匈奴投降汉朝,碰上高后生病,不能接见,让他们住在燕公馆,想要设酒宴召见他们。高后最后去世了,卢绾的妻子也病死了。

汉景帝时,卢绾的孙子卢它人以东胡王的身份降汉,封为恶谷侯。传到曾孙,因犯罪,封国被废除。

“点评”

都言做人难,何曾料到做帝王竟也这样难!称帝者天之骄子,称王者割据一方,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双脚一跺大地颤抖的主儿?可偏偏汉帝刘邦和燕王卢绾到了晚年就遇上了这样的烦心事。

刘邦暮年,担心武将功高镇主,日后与刘盈为难,于是变着法子收拾他们,把从臧荼到黥布六七个诸侯王铲除,最后剩下了长沙王吴芮和燕王卢绾。这吴芮虽系异己,但是无子无孙,暂时不闻不问,只待自然消亡即可,不妨送个人情。那卢绾就成了颇麻烦的事情。两人过去感情很深,明明白白的下手恐怕遭议论。若是袖手不管,又怕日后其他人援例使其生出期盼,危及王朝安全。再说,当初任卢绾为燕王不过是权宜之计,想让已经“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沛封兄弟产生新的奋斗目标,好在收拾韩信们的时候再做新贡献,再立新功劳,自然也应该“兔死狗烹”的。

卢绾本是沛封兄弟中比较无能的一个,大概过去也没有诸侯的念头。不料在燕王宝座上待过数日之后竟然不想下来,眼看黥布消失就不免兔死狐悲起来,寝食难安了。要挣扎没那能耐,要束手又不甘心。这一帝一王都深深地体会到做人之难了。

人们总是这样,随着地位的变化,看问题的立场观点态度都会发生变化。如果举刘邦为例,平民刘邦豪爽仗义,帝王刘邦翻脸不认人。也许有人会反对说:从草民到天子,变化太大了吧!那么就听听卢绾的故事吧。

平民之时,卢绾与刘邦关系之“铁”自不待言,同年同月同日来到这个世界,从此便如影随形,亲热得如同一个人。一同上学,一同习武,一同造反——从沛县到咸阳,从汉中到长安,可谓好朋友、铁哥们、老战友。卢绾对刘邦绝对信仰,刘邦对卢绾充分信任,是为美谈。

按照出生时辰,卢绾早刘邦半日,但卢绾总是跟在刘邦的身后甜甜蜜蜜地叫“大哥”;按照家庭背景,卢绾要殷实富裕得多,但他从来不歧视刘邦,反而每每资助刘邦,让他上学,交游;按照身份贵贱,卢绾在家里也是端吃端喝的主儿,可造反之后却心甘情愿地照顾刘邦的饮食起居,使其专心一意搞工作。至于刘邦对卢绾的偏爱,更是令沛丰弟兄嫉妒。刘邦出征中原,竟然让卢绾作为眼线盯梢萧何,信任之深可见一斑。固然,“革命成功”后卢绾和其他弟兄一样封为侯爵,但是在剪除臧荼之时,刘邦任卢绾为统帅,硬是执意把首功让给他,使之得以爵加燕王,成为沛丰弟兄中的“唯一”。如此情谊毋庸赘言,恐怕萧、曹、周、樊任何人也难以比肩了。

既然卢绾属于沛丰元老,那么在对付韩信等“半道派”时就应该“同仇敌忾”的。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卢绾现在已经有了“燕王”的头衔,所以他既属于“沛丰圈”,又属于“诸侯帮”,与诸侯们惺惺相惜了。可以这样认为,登上诸侯的台阶,加入诸侯的等级,他便属于“诸侯阶级”,看待问题的立场变了,处理事情的态度变了。于是,刘邦废掉韩信,他心怀抵触;刘邦迁调韩王信,他坐卧不宁;刘邦征讨陈豨,他按兵不动,甚至阳奉阴违,里通外国,终于留下了致命把柄,最后导致君臣反目。要知道,除了卢绾以外,沛丰圈所有弟兄都是一心剪除其他诸侯的——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仍然是过去的沛丰弟兄,仅仅因为一侯一王,态度反差竟天壤之别。

同样是刘邦的臣子,同样是吃香喝辣的富贵荣华,只是由于卢绾从“侯爵阶级”上升到“诸侯阶级”,大哥也不大哥,弟兄也不弟兄了、真有意思。从侯到王这么一点“阶级”变化,就这样把卢绾的立场决定了,想改变也不可能。

当然,主动权全在刘邦手中。被别人吐唾沫没有确保自己的王朝重要,受委屈的只能是卢绾。刘邦于是派兵征讨燕国,卢绾怕屈打成招,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不抵抗不叛逃,躲进了燕山之中的长城碉楼里。不料就在此时刘邦死了,卢绾的行为失去了解释的对象,“卢绾叛国案”就这样铁定了!

卢绾有家难回,以后逃到匈奴,被封为“东胡卢王”,更证实了卢绾是汉家叛徒不假。大概卢绾实在没有叛心,大概卢绾害怕死后仍然屈蒙污名,不久他也进入弥留状态,临终拉着老婆的手反复交代的只有一句话:一定要回到汉朝去,当着刘家的人把事情说清楚!原来,卢绾心中最放不下的是怕被误会。

卢绾死后,卢妻果然回到汉朝,被安排在最高级的酒店,当时执政的吕后打算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叛逃者”的回归,想不到吕后竟然很快就死了!卢妻觉得失去了刘卢两家把话说清楚的机会,愧对丈夫,不久也抑郁而终。

难道历史就真的不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了吗?几十年后,汉朝已经是刘邦的孙子刘启当政,卢绾的孙子卢它人又率部回到汉朝,一心想的仍然是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刘启很珍视这次机会,抓紧时间安排了当年沛封兄弟的子孙见面——他们也已经老了。未央宫中出现了让人始料不及的一幕:卢它人见到刘启尚未下拜便被拉住,不仅免去了君臣之礼,刘启还从袖囊之中取出金印一枚交给它人,上面刻着“恶谷侯”三个字!

事情往往难以理解,祖辈们积下的搅不清楚的误会,到了孙辈之时竟然什么事情都不算!

“卢绾叛国案”被孙子们不了了之了,读到这里,真不知道历史究竟应该清楚好还是模糊好。或许,历史本来就不可能十分清楚的。

§§第十五章 《汉书》卷三十五荆燕吴传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