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纪连海点评《汉书》(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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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不畏权贵,耿直敢言

“原文”

(一)

武帝即位,黯为谒者。东粤相攻,上使黯往视之。至吴而还,报曰:“粤人相攻,固其俗,不足以辱天子使者。”河内失火,烧千馀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臣过河内,河内贫人伤水旱万馀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内仓粟以振贫民。请归节,伏矫制罪。”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称疾归田里。上闻,乃召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

(二)

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弗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其谏,犯主之颜色。常慕傅伯、爰盎之为人。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疾。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蚡弗为礼。黯见蚡,未尝拜,揖之。上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人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三)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视之。丞相弘宴见,上或时不冠。至如见黯,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帷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译文”

(一)

武帝登上帝位,汲黯作谒者。(谒者,官名。始置于春秋、战国时,秦汉因之。掌宾赞受事,即为天子传达。)东越部族内部互相攻战,皇上派汲黯前往视察。他没到东越,仅到会稽郡界就回来,汇报说:“东越人相互攻战,他们的习俗本来是这样的,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者。”河内郡失火,烧了一千多家,皇上派汲黯前往视察。回来汇报说:“平民家庭不慎起火,由于房屋毗连,以致火势蔓延燃烧,不值得发愁。我经过河内郡,河内郡的贫民受水灾旱灾的有一万多家,有的甚至父亲吃儿子或儿子吃父亲的尸体。我只是见机行事,凭着所持的符信把河内郡官仓储积的谷米发放出来,赈济了当地的贫民。我请求让我归还符节,接受假托皇上命令的处分。”皇上认为他贤良,免予处分,调他做荥阳县令。汲黯以做县令为耻辱,托病请假回归老家。皇帝听到了就召见他任命为中大夫。由于多次向皇帝直言极谏,不能久留在宫廷内做官,外调为东海郡的太守。

(二)

汲黯为人性情倨傲,缺少礼节,当面指责对方,不能容忍人家的过失。与自己合得来的,很好地对待他们;与自己合不来的,不能耐心接见,士人也因此不依附他。但他爱好学习游侠之士,信任有声气和节操的人,平日家居的操行高尚纯洁。喜欢直爽地规劝君主改正错误,多次冒犯了君主的威严。常常羡慕傅伯、爰盎的为人处世。跟灌夫、郑当时以及宗正刘弃疾友好。也因为多次直言进谏,不能长久在京居九卿之位。

当汲黯做京官时,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为丞相,中二千石的官员拜见他,田蚡却傲不答礼。但汲黯会见田蚡不曾行过拜礼,经常拱手行礼。天子正招选贤良文学和信奉孔子学说的儒者,皇上说我想要怎样怎样。汲黯对答说:“陛下内心有很多欲望,外面却装作施行仁义的样子,能效法唐尧、虞舜的政治吗!”皇上发怒,改变脸色而宣布停止朝会。公卿们都替汲黯担惊受怕。皇上退朝,对近臣们说:“太过分了,汲黯真蠢!”群臣中有人责怪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等辅佐的臣子,难道能让他们阿谀奉承,迎合意旨,使君主陷入不合正道的地步吗?况且我已位居公卿,虽然爱惜自己的身体,但要是损害了国家利益该怎么办!”

(三)

大将军卫青入宫中侍候,皇上蹲在厕所里召见他。丞相公孙弘平常因事进见,皇上有时不戴帽子。至于汲黯进见,皇上不戴帽就不接见。皇上曾经坐在武帐中,汲黯走上前去面奏公事,皇上没有戴帽子,远远看到了汲黯,立即避入帷帐中,派近侍的人传言,批准了他所奏的事。他被皇上敬畏、礼遇到了这种地步。

“点评”

《明史·海瑞传》列举了中国古代的三大刚劲直谏之臣:汉代汲黯、宋代包拯、明代海瑞。后二人由于演义小说和戏曲影视的渲染而广为人知,汲黯在当今社会的知名度则“黯然失色”。如果细究他们在历史上的影响,应该说汲黯更为人所推重。

汲黯生活在汉武帝时代,是黄老思想的实践者,更是敢于直谏的名臣。汉武帝固然是位事功显赫的名君,但其刚愎自用的性格也是尽人皆知。在他面前敢于直谏的人为数不多,汲黯就是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之一。我们只需要举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汲黯进谏是如何不为皇帝“留面子”。当时,汉武帝正在大力征召儒师,为了标榜自己推行儒家“王道政治”的诚心,他时常在群臣面前声言准备做“仁义”之事。汲黯深知汉武帝的为人,就在朝堂之上嘲讽他:“陛下内心充斥着欲望而表面上硬说要施行仁义,怎么可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治国之道!”搞得汉武帝勃然大怒,退朝之后,还余怒未消地对身边人说:“太过分了,哪有像汲黯这般憨直的!”同僚中有人“开导”汲黯要懂得人情世故,说话要给皇帝预留台阶,汲黯却不肯“领情”,依然坚持自己的仕宦原则:“天子设置公卿辅弼之类的大臣,难道是为了让我们阿谀逢迎君主的意旨,陷君主于不义吗?况且我已经身在官位,纵然我有爱惜身家性命的念头,也不能做出污辱朝廷的事情来!”

汲黯对以阿谀逢迎而得到汉武帝赏识的人嗤之以鼻。齐人公孙弘,由儒师而贵为丞相,成为尊崇儒术的标志性人物。他保官有术,在朝廷议事时从来不肯发表与皇帝不同的看法。有时,他对皇帝的某些决断本来也有异议,并且私下与汲黯等大臣约定要共同向皇帝诉说真实的想法,但是只要到了汉武帝面前,公孙弘就改变了态度,背离了事先的预约,改为完全顺从皇帝的意旨,与汲黯等人唱起了反调。汲黯为此大为恼恨,他当场批评公孙弘说:“齐人多巧诈,令人无法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开始他与臣等共同商定的议事主见,现在说的话却是完全背离了当初的约定。这是为臣不忠。”与汲黯的直言快语相比较,其实汉武帝更欣赏公孙弘一心维护皇帝权威的事君之道,对后者越发礼遇。廷尉张汤也被汉武帝视为左右手,他修订和施行律令从来只知按照皇帝的意旨行事。汲黯时常与张汤争论律令的改变是否恰当,张汤能言善辩,把周纳苛刻的法律条文说得天衣无缝。汲黯一时无法驳倒他,盛怒之下大骂:“天下人说刀笔吏不可担任公卿大臣,果然!让国家法律繁苛到令天下人重足而立、仄目而视的程度,也只有张汤这个家伙做得出!”后来,汲黯进一步揭露担任御史大夫的张汤“智足以距谏,诈足以饰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可见汲黯对张汤的不满,主要集中在其曲法以阿谀君主的事君之道上。

汲黯毫不顾忌地公开批评公孙弘、张汤之类炙手可热的重臣,自然招致他们的嫉恨,包括汉武帝也对汲黯心怀不满。丞相公孙弘等人多次寻找借口加害汲黯。汉朝出动大兵攻伐大宛,夺得千里马,汉武帝兴高采烈地作了一首《天马歌》,准备在宗庙活动中演奏。汲黯却兜头泼起了凉水:“凡王者作乐,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马,诗以为歌,协于宗庙,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耶?”汉武帝默然不悦。公孙弘借机陷害:“汲黯这是诽谤皇帝的御制文献,应该判处灭族重罪。”好在汉武帝还算大度,不愿因非议自己的一首诗歌而杀害大臣,否则汲黯就有生命之忧。其实,汉武帝对汲黯的态度比较矛盾。一方面,汉武帝敬重汲黯的正直和忠诚,曾经称赞汲黯有“社稷之臣”的风范。大将军卫青屡立战功,汉武帝在宫中却视其为奴仆一般,以至于“踞厕视之”,就是在蹲厕时召见卫青。丞相公孙弘在闲暇时进见,汉武帝往往衣冠不整就和他对谈,根本不顾忌如此对待大臣是否有失礼之处。唯独对待汲黯,汉武帝如果冠冕未曾齐备就不与他相见。有一天,汉武帝坐于武帐,恰遇汲黯前来奏事,武帝当时未曾戴冠,望见汲黯入内,立即避身于帷帐之中,令人传话同意汲黯的奏请。可见汉武帝对其敬重之情。另一方面,汉武帝又对汲黯的犯颜直谏很感不快,因此汲黯也就无法在汉武帝身边久居亲近官职,多次被外放到地方任职,还曾经因小小的过失而被免官,归隐田园多年。

汲黯不仅敢于直言进谏,而且遇到问题勇于负责,绝没有一般官员的犹豫和观望之态。河内郡失火,烧毁千余家,汉武帝派遣汲黯前往了解火灾情况。汲黯发现火灾的损失其实有限,倒是当地的水旱灾害涉及万余家,严重到“父子相食”的程度。敢作敢为的汲黯当即决定,以所持皇帝发给的“节”为凭据,代传皇帝旨意命令河内郡的官员打开官仓分发粮食以赈济贫民。汲黯的做法,救了一方百姓,却犯了“矫制”(假托皇帝的命令)的重罪。他一回到朝廷立即“自劾”,提出愿意为“矫制”行为负责。汉武帝鉴于他为国为民的一片诚心,下令免于究办。汲黯还是一位务实、能干而有个性的官员。他按照黄老学派的政治学说行事,“治官民好清静”,“责大指而已,不细苛”,在所任地方官职上都取得了很好的政绩。

名臣的政治品格与个人魅力,是可以被传诵、被升华、被神化的。汉代人甚至于相信,淮南王刘安图谋造反之时,对于满朝文武官员视若无物,唯独忌惮汲黯一人,据说刘安曾感叹:“(汲)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敢于正直进谏的大臣能否产生这样的威慑力量,后世的人们不妨见仁见智,而汉代人对此是津津乐道的。西汉后期的名臣李寻就有这样的一段议论:“闻往者淮南王作谋之时,其所难者,独有汲黯,以为公孙弘等不足言也。”其余西汉名臣黄霸、谷永、贾捐之也把汲黯尊为官吏的楷模。当时舆论把他视为诤谏之臣的代表,不再称呼他的本名,干脆爱称为“汲直”。后世许多敢于直谏的名臣都从汲黯身上找到了力量的源泉。这位“临大节而不可夺”的传奇人物、伟岸丈夫,也因此千古留名。

§§第三十章 《汉书》卷五十一贾邹枚路传第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