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去过,去过后就更不想让女孩去了。这种尽乎天价的所谓灵芝提取物,分明是被一些人当作汉正街上的小商品在卖。在女孩用最后通牒的方式表示要自己去之后,我不得不陪着她去了那个卖药的地方。那一天,买到药的女孩还不是最激动的。最激动的是一位由中年男人陪着去的老人,付出去的钱款还没点清,便急着打开包装盒,用店里提供的饮水,咕咕哝哝吞了下去。女孩的激动在于,从汉口回来后,她一分钟都不肯等待,从床底下拖出早已悄然整理好的全部行李,包括她亲手制作的那些相关食道癌的报纸剪贴,当即就要去车站。她说:“我要给我父送药回去!”
送别的路上,我有些恍惚。坦率地说,这半年我们对女孩的表现不能说是十分满意。在车站里,上了车后,她回头默默看我的那一眼,突然让人心酸极了。那天晚上,女孩消失后的家里格外冷静。甚至连先前有过的习惯性总结的话,都没有人肯说。妻子只是极简单地问过,女孩买药花了多少钱。这本是不用问的,其价格都写在女孩看过千百遍的报纸的广告栏上。
妻子还说了一句,如果那药真的有效,我都愿意多买些送她。
包括我们,其实都害怕真相。一直不敢对女孩说,全世界的科学家对于癌症都还是束手无策,凡是做广告说成是癌症克星的肯定是假药。对女孩来说,重要的是不在乎这类虚假的真情,谁也承受不起其失去。
几年后的某一天,还是在东湖边的那处咖啡馆里,很静的时候,忽然听到邻座的人轻声提及一个曾经耳熟能详的名词。女孩走后不到一年,这种以灵芝为名的名噪一时的所谓特效药,便从社会信息传播途径中全面消失了。邻座的人说,父亲生病后一向认为癌症是不治之症,不肯吃药花冤枉钱,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广告做得太诱惑人了,突然同意试试这种药。他花了几万元买回来的药,还没吃完,父亲就走了。其实,他明白那药是假的,可是父亲都病成那个样子了,做儿子还能做什么哩!我借故站起来,看了看,我以为那人是我带女孩去买药时遇上那位中年男子,却不是。听话声十分深情,但从面容上看十分平静,就像长在几里外的大樟树,风暴来袭,也吹不动一片叶子。
乡村的大樟树是一种活生生的哲理。在远处遥望樟树的人,内心比每天都能享受樟树荫蔽的人还要丰富。明白真相的时候,倒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格外无助。正像有一阵子社会舆论在竭尽全力地反对灵魂有存在,失去灵魂支撑,同一时期的社会发生了近百年来最大的动荡。
之后来家带孩子的第二个女孩,心地十分善良,女儿和妻子十分满意,过年时,还专门开车送她到离家最近的小路口。
说好,过完年她就回来,并且将回程的车票钱都给了她。女孩穿着妻子送给她的那件红色呢绒大衣,在冬日的原野上一路走走停停。我们一直等她到正月底,仍没有任何音讯。难得全家都很满意的女孩不辞而别,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小小的打击,于是我们决定,不再找小保姆了,家务事早前就请了钟点工来做,孩子则由自己来带。这样过了半年之后才听说,女孩非常想再来,却没有钱搭车,连同我们给的返程车票钱,她都给了母亲,一半用作长期卧病不起的父亲的医疗费,一半用作年后弟弟上学时的报名费。得到消息的时候,女孩已再次来到武汉,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长江二桥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做零工。
到这一步我们才有所明白,那一次女孩在踏上小路后,不断地回头看我们,是心有纠结难以启齿。女孩来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一封信,来家的三个月中,门房交我们转给她的有三封,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收到信时女孩先是灿烂地笑,说是弟弟写来的,然后马上躲进房间,信很薄,女孩却要看上至少半个小时才会出来,再露面时,脸上总是怀着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事后曾经猜想,女孩最后看我们一眼时,也许还在犹豫是否开口要我们预支两个月或者三个月的工资。那样,她就可以将家里的事情全部安顿好,包括长期卧病不起的父亲,只要余下三十八元钱,这还是过年时客运票大幅上涨的价格,她就可以在那处小路口上招招手,拦住一辆来武汉的长途客车。几年之后,妻子还在提起这个女孩,想不通长江二桥离家如此近,她到武汉后,即便不来打个招呼,怎么就不肯来个电话呢?
或许,是那张返程车票梗在中间,成了打不通的大岭关山。女孩一定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好,拿了车票钱,人却不来。
其实,真正惭愧的是我们,是我们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中过得久了,用以体察周围的智慧锈蚀了。
灵魂出现在我们身边,并非总是伴随命运的起承转合。有时候,它宁可成为一张车票,或者干脆就是一包借灵芝之名的药。
人的素质,不能仅仅是知识,而在乎人文精神,或者换言之,是人的灵魂。
有一阵电视新闻节目中不停地报道美国一位植物人,围绕那根维持生命的导食管是继续插下去,还是拔掉它,以终结其毫无知觉的生命,产生了巨大的争议。好在有一大批人在持续抗争,如果听任某些人完全按照医学或者其他什么技术条例行事,这个世界将会变得何等狰狞!野蛮的技术,野蛮的科学,比没有技术和没有科学的野蛮更加可怕———譬如越来越先进的生化武器和核武器。希特勒的野蛮表现在狂疯强调日耳曼人种的优良。在中国的网络上,一度甚嚣尘上地要求,允许高学历的人多生育,而严格限制农民的生育。在高学历人口越来越多的时代,人性的孤儿和道德的弃子,也越来越多。
与女儿朝夕相处的那两位少女,给了我很大的提醒。让我不得相信,所谓“人文精神”可以是很专业的学问,更可以是发生在每个人身边,能给我们片刻感动和即时警醒的凡人琐事。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神话,在现代化面纱之下,对“国人素质越来越低下”多少年如一日的批判,透过其神话之诱惑性,还应当数一数其中含有多少文化界自我炒作成分。
二〇〇五年早春时节我去浙江上虞市,在当地人的带领下,在一个叫崧厦镇小地方,见到了像大海像草原像山野一样的伞的世界。至少在一百年内,在这座名为地球的星球上,再也不可能有哪个地方能够出产如此多的伞。绵延二十公里的道路两旁,清一色是伞工厂和伞作坊。说起来,这地方的人从前普遍习惯以修伞为生计,从长江以南开始,到有海相隔的东南亚一带,凡是多雨的地方,就有给人修伞的崧厦人。也不是哪一位师傅所发明,慢慢地大家都会了,将从废旧雨伞上拆下来的伞衣、伞骨或伞柄等等还算完好的零件一样样地拼在一起,就成了一把能够遮阳挡雨的好伞,拿来用合适的价格卖给需要它的人。这样的日子过了近百年后,崧厦人干脆在家门口办起伞厂。也就是十年左右时间,过去貌不惊人,如今也貌不惊人,将来仍旧会貌不惊人的小小崧厦,居然成了世界伞都,即使是在时尚之都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那些飘浮在人流之上的各色伞具,也有百分之九十出自崧厦。
在相去不远的诸暨小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还只有一千户人家,大家都靠种地为生,耕种之余,用那种流行于十九世纪的古老工具,一把把地编织袜子,然后拿到附近的公路上叫卖。那时的政策法规不允许他们这样做,这一千户人家竟然没有一个退缩的,不管是禁令发了多少回,禁行搞了多少次,总是抵挡不住他们的勤劳与聪敏。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如今,全世界一半以上的袜子,其出产地都是诸暨。就这样还受限于国际纺织品配额,假如没有这种不公平的贸易保护,完全开放市场自由竞争,其出产比例一定会更多更大。
妻子的外婆家离上虞不远,离诸暨更近。第一次陪妻子去时,舅舅家的两个表妹,高兴是高兴,却一点也不肯拉下手里的事。她们从附近工厂领回需要缝纫的衣物,一边说着体己话,一边飞快地工作着。感觉上她们还没说上什么,一大堆需要缝制的布料,便按照所设计的样式,从左手边飞到了右手边。几年后再去,舅舅家境大为改观,一栋五层高的大楼盖在当地最好的中学旁边,在一楼的另一半安装了一台价值几十万元的机器,表妹夫们都成了老板。让我们惊讶的是表弟和表弟媳两口子竟然去了遥远的非洲,在尼日利亚做起零售生意,如果不出意外,一年要卖三四个集装箱,在义乌当地一个集装箱的货大约要二百万,到达目的地后,至少要卖五六百万。最惊讶的却是那天在义乌城内的一家商场,我选了两款休闲衣服,一共付了四百多元,家产已比我们富有许多的表妹们当即小声诧异地表示,这么贵呀!
一直以来,我信奉钱是挣来的,不是省来的。然而,肯定要比我们富裕的舅舅家的表妹和表弟们,在用让人叹服的事实说明,人生财富是挣来的,更是省来的。正是这些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忙碌到深夜的女子,还有那些在辛辛苦苦地干完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后,却无法从工头那里拿到工钱的工人,才是中国近二十年来经济起飞的莫大功臣。在那些最具国际竞争力的物产面前,知识界如果还不脸红,那便是厚颜了,因为与经济奇迹伴生的这些东西几乎全是所谓素质极低的农民或者是农民工所参与创造的。如果我们还不承认,如此灵魂才是民族之魂、时代之魂,而还要坚持认为他们只是任人驱使的行尸走肉,那才是真正的“人文精神的失落”。回到基础,回到普通,才能够发现作为脊梁挺起的历史在向前进时不可缺席的道德英雄。
我一定要说说诗人叶舟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情。这件事在他的长篇散文《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已作了很深刻的表述。
但是,我想,哪怕再说上一万遍,仍不觉得多余。
在深夜的西宁街道上走过,条条道路就像厚厚的书页一样依次翻开,情节无限,旨意盎然。什么超现实主义,什么博尔赫斯的玫瑰色街角,在这里俯拾即是。某夜的西宁街道上,一个老朽的人紧随着。后来,他站在我面前,泪水涔涔,抖动不止。他说:
“你是我的前生。“你不要不承认,你真真地是我的前生。
“你在海西的草原上放羊。某天下午,你赶羊上山,羊在坡上吃草,但你在山洞里睡着了,你梦见了佛爷,你醒来以后就会开口,唱了三天三夜的《格萨尔王》。而在这之前,你连半个字母也认识不了。
“你叫仁青,或者西德尼玛,或者才让。“但你现在是个汉人。”
我说,是的。老朽的人仔细端详了我一会,泪水潸然。他说:“你现在是个满身脏污的汉人,但你确实是我的前生。”
这是我出任杂志总编后亲自约来的一部让人灵魂落泪的作品。上面这段文字,曾经让我的脊背顷刻间酥软如荒漠。为此我也欣慰地意识到,暂时放下自己的写作,编一阵子杂志,是多么幸运和幸福。在不同时间、不同背景下,仅仅是这段文字,就曾给了我许多自然的想象空间和哲学的想象力。
一个不知有灵魂的人,并不等于就没有前生前世。那个老朽的人最后所言,多像普通的众生,在对一群社会精英解析既往。多像老朽的乡土乡村,在对一座座妖娆时尚的都市如梦呢喃。
一个抛弃前生前世的人,往往会厚颜无耻。
很多年前,那时我刚刚写了几篇小说,就受邀参加一个文学笔会。一天深夜,放下笔来正要休息,同居一室的那位青年作家突然来了情绪,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却没有丝毫顾忌,说到动情处,一边痛哭流泪,一边拎着着瓶子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倒酒。临时室友是河南人,他娶了一个家在汉口老租界区的大学同学做妻子,两口子感情很深各方面都很和谐,可就是受不了丈母娘的欺负。家中琐事多做点还好说,最让他难以承受的是,丈母娘和小姨子的内衣内裤也都要他洗。那时候洗衣机正在普及中,妻子家有此购买力,只苦于无处摆放,一家老小的衣服全靠他用双手搓洗。最难受的是女人来了例假,那时候还没有卫生巾,卫生纸摆放得再好,也难免会有经血粘在内裤上。室友流着眼泪骂道,他曾经将额头往洗衣池上撞,也没想通那个老女人和那个小女人怎么就没有一点羞耻心?由于住在丈母娘家,就连夫妻恩爱也受到监视。老女人夜里睡得少,少夫妻这边只要一有动静,她就会在隔墙那边大声咳嗽。如果还不停歇,老女人就会起床满地跺脚不说,第二天早上见面,还要给他许多难看的脸色。笔会上,室友大醉过两场,当然不全是为着这些。临结束时,他似乎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热情邀请我去喝丈母娘做的排骨藕汤。
对于生我养我的乡村小镇,我的情感终身都不会出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