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条来源于六月十五日的《长江日报》:湖北省委省政府召开全省农村教育工作电视电话会议要求,加快农村教育改革与发展步伐。要在二〇〇五年底消除农村校舍D级危房,把“普九”债务锁定并分解到县乡两级政府,保证进城务工农民子女入学。武汉市将于今秋进行“两免一补”(免书费、杂费,补助生活费)试点,并争取于二〇〇六年在农村义务教育全面推行。
归纳起来,重要之处在于第二条消息最后所载:****中央政治局委员、湖北********俞正声在电视电话会议上说,要带着对农民的深厚感情搞好农业教育工作。没有对农民的深厚感情,也就很难理解村民王建林为什么会说,把几千年的事给翻过来了。
正是那几天,有朋友送我一本他所著的关于长江三峡的散文集,信手翻开,立即就被一段文字所打动:成了移民的一位母亲,临行前三番五次挪不动脚,点一炷香插在已成废墟的故土上,长跪不起,泪流不止。当一位年轻的移民局官员在背后骂她老封建时,作为父母官的********为自己的下属如此不了解中国农民,如此对中国农民没有感情而深感震惊。
十几年前,我写过一部《凤凰琴》,追问的作为是乡村教师的这一类人,历史与现实如何评价他们的生命意义与生存价值?十几年后,《凤凰琴》中的人生困境反而有更加危重的趋势。二〇〇五年教师节的第二天,我去中南医院看生病住院的朋友。一般时候住院部总是格外安静,但在那一天,我所见到的情境有些反常:朋友所住病房外面的走廊里,聚集了许多内心有着巨大压力却不得不沉默不语的男男女女。悄然问过之后才得知:正是作为教师节的昨天,来自那座著名将军县的几位乡村代课教师,因为一些可想而知的普遍问题得不到解决,集体到省政府门外服毒自杀。被各种导线和导管缠绕的那批乡村生命,躺在病床上的模样无法不让人动情。
在经历了太多的感情波澜之后,我却发现,感情只能作为一种动力,而无法成为一种诺言和保证。当社会整体出现麻木不仁时,强调感情是必要的。然而,从长久来看,真正能保护乡村整体利益的反而是理智。
如今的父亲已经年事甚高了,除了自己的养老金外,别的事情早已经高高挂起。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放弃。相反,他一直在试图对上及嫦娥探月卫星,下至陕西省镇坪县乡村猎人周正龙所拍摄的野生华南虎照片,还有鄂西野三关铁路隧洞塌方,正巧砸中一辆过路客车等各类社会事务发出声音。二〇〇八年大年初一,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享受冬日阳光时,基本失聪和失明的父亲甚至将他的二女婿叫到身边,突如其来地问他,陈****最近又在台湾闹什么事了?解放台湾的这一仗打得起来不?引得他的下辈们一齐发出这个春节最为快乐的笑声。时光让父辈们放弃的恰恰是他们一直不想放弃的社会。
社会的快速变革让父亲这一代人即使是思考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也达不到当下所需要的深度:为什么乡村当年被称为人民公社,而不直接叫农民公社?如今却要在种种行政管治机构之外允许再成立一个村民自治委员会,而不直接叫人民自治委员会?
在被称为人民公社时,所谓农民这样一类乡村中人,在法律制度上与别的人群类别还是平等的。那个阶段,起码在政治文化上是将乡村中人,当作普天之下各类人等中平等的一种,并且有着同样不可鄙视与低看的文化形象和政治权利。甚至特意冠以人民二字,来强调这种在最近距离管治乡村的政治公社的性质。那时候政府的政治倾向是均等的。乡村的水利建设、道路交通工程和教育体系,在那个阶段里,与城市的堤防、马路和学校工程一样,统统归由政府投资。后来发生的变化同样一清二楚。政府对城市公共设施建设的投入越来越大,城市中人也开始享受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通行的社会保障和福利制度,优势的教育资源也快速地集中到城市。在乡村,过去有的现在没有了,过去没有的现在更加没有。命脉一样的道路须得集资修建,命脉一样的河流须得集资防护,命脉一样的教育需要集资兴办,那些掐着乡村命脉的疾病与衰老,更是成为仿佛是专门针对乡村的惩罚。
有着鲜明政治目的管治官员是最早的清醒者,所以才从政治与文化的双重取向上,提出村民自治委员会之梦想。虽然是梦想,却也表明了一种真实,即是当今的乡镇一级政府,已经将当年人民公社的乌托邦一扫而光,还原了任何政府都是既以管治为手段,又以管治为目的的道德真相和政治真相。叫村民而不叫人民,也不再仅是称谓的差别,而是在政治上承认,身在乡村的人民,正在受到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申的某种压制。应该坦率地说明,为身在乡村的人民专门法定一个委员会,是要对抗那些既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种种针对乡村人民的丑行。
然而,这类所谓的村民委员会,又能在实际上做些什么呢?
譬如它将面对的法律:在全国人大代表名额分配比例上,每九十六万农村人口才能选举一名代表,而每二十六万城镇人口就能选举一名代表,前者是后者的近四倍。如此分配政治资源的规定直接违反《宪法》第三十三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而它的法源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选举法》第十四条,省、自治区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的名额,由本级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按照农村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数四倍于城市每一代表所代表的人口数的原则分配。如果有如果的话,只需将其中比例取消,还农村人口与其他任何特定人口同等的政治尊严,乡村的诸多问题,又何必需要用感情来维系!用良心忧郁,用灵魂伤感:乡村只剩下四分之一尊严,乡村只剩下四分之一情感,以选举权为最基本的意识形态资源,在制度的规定下,一切都会以四分之一为限度,所以才有本是普照大地的阳光雨露也只会给乡村以四分之一。
凭着沧桑老者口述给我们的林家大垸,凭着自然风物残存的大水井,历史中一些羞于示人的深度秘密终于露出可供重新察觉的痕迹:风雨飘摇的乡村有着从自身人文中脱颖而出的中坚力量,越是在统治者的管治力辐射的远端,这类中坚性质越是突出。老家一带要比大水井那儿富裕许多,却一直找不出富甲一方的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就因为更加强大的黄州城近在咫尺。
与一切城市相同,风情万种的黄州,不只用浪漫的诗词歌赋送大江东去,那诡谲的政经军事真个是浪淘尽千古风流。笼罩在历史烟尘下日常岁月的黄州,一直在扮演着鄂东政治风向策源地的真实角色。有钱人家过年时,请一条龙灯来家门口戏耍祈福,普通的便无事,若是特殊了,譬如龙灯大到须有二三十人才能玩得动,譬如在家门口开了二三十桌流水席,用不着刻意传信,随随便便地就会在当晚引起黄州城内从不缺少的强力机制的警觉。
挪到大水井那地方,情况就不同了,不要说自家的龙灯想玩多大就能玩多大,那几十里山山水水之域,百把几十条大小龙灯都来朝拜,也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乡风习俗。往附近的落水洞中投入一节漂流得最为快速的楠竹,顺着清江急流汇入长江,没有一个月到不了汉口码头。若有快马,又能像七八月间的洪水一泻千里没有拦阻,到达最近的政经中心宜昌或荆州,也得七八十来天。然而,对于大水井这样苍茫的乡村,宜昌、荆州那等规模的城市根本无力作出最低限度的干涉行动。
在如此乡村去处,修建有九十九间房舍的大宅,不事声张地成为地方王者,是历史与现实的一种合谋。这类王者,自然要成为乡村利益的守护人而非其他。毕竟乡村是他们能够成为王者的社会基础。所以,对外来势力进行亦明亦暗的抵御,就成了他们天然使命。那么,后来出现这类阶层的悲剧性结局,基本上也是乡村社会在更广大的社会生活中整体失效的预告性写意。
做一片云得有使灵肉缥缈的天空,为一滴水需要让身心荡漾的池塘。是鸟,就不能没有翅膀。是鱼,就不能丢掉鳃鳍。得天佑自然,蝴蝶一定属于花丛,柳絮一定属于清风。有智者承前愚人启后:任何社会都不能失去自身的中坚力量。以普遍规律来认知,那些在经济上贫困、文化上肤浅的阶层,断无主导历史进程的可能,也难以对自身利益得失的可能性进行及时监护。
失去中坚力量的乡村,一如大别山中那些将堤破了,不再设防的季节性河流。秋冬枯水,行车走路确实方便许多。不到桃花汛起,不到山洪暴涨,像炊烟袅袅的日子里,即使是有心想到了,也懒得去着急。一年去了,一年又来,被岁月打磨成了随方就圆的乡村性子,只会在浊浪滔滔扑进家园的时节才冷不丁地作一下改变。有锣的人家提着锣,没有锣的人家便使劲地敲击女人陪嫁带来的铜脸盆,任何响器都没有的人家,就只好扯着嗓门呼天喊地:大水来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大水来了,再汹也要阻挡。安身立命之所,哪能一点事情不做就言放弃!失了堤防,丢了中坚,身边之物能够应急的唯有家中的门板与方桌,将它们抬出来横在洪流中,只能稍许减缓一些冲击,心理上却是少不得的。
乡村社会,用学问来看,深如古井;用行动衡量,浅薄如纱。谁让他们生长在只要开花了就有结果,只要下了就能看到春天的田野哩!像洪水猛兽破门而入等等事关急所之际,他们甚至还会牵来一头猪、一只羊或者一条牛,挡在水头上,而不管它们是否真的管用。
在资本积累原始之际,何止城市,乡村里同样也在实践着能一百倍时决不九十九倍地变本加厉。只要有可能,任何人都会不择手段力图在最短时间里,获取最大的利润与利益。新兴的富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些不会乡村文化与文明的群体,甚至根本就是那种乡村中坚阶层消失后,才有可能横行乡里的痞气十足者。在政治管治与乡村利益之间,他们不仅没有起着调和与过渡作用,更多时候,反而是在扮演两方面的为虎作伥者:当管治者势力强大时,他们会目光短浅毫不留情地抛弃乡村。等到乡村人民怒不可遏了,他们又调过头来,期望在推波助澜中同样谋取暴利。对他们来说,暴利不仅指金钱,更是处在原始期的新型社会的意识形态资源。
在人伦道德中显出一派温情脉脉的乡土,不需要任何过渡,说变就变了,甚至使他人闻之色变。二〇〇四年年初,弟弟租了一辆桑塔纳轿车送母亲来武汉,在同济医院做一个最终花费一万三千元的手术。司机是比我早半年进同一家工厂的工友。
他听说了手术的预计花费后,不停地摇头,不要说在农村,就是在县城里,起码有百分之八十人家不会花钱做这样的手术。在我离开工厂后不久,工友也到一座水电站当负责人。再后来,县里将所有水电站全部卖给了私人,工友就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轿车,专门跑长途出租。县里的经济情况每况愈下,一些单位没钱养车了,改为有事租车,所以工友的收入还算不错,甚至弟弟也数次动了买台车跑出租的念头。
我们从县里卖水电站的事,慢慢聊到一个农民。
那位农民养着一头不到两岁的小牛。被卖给私人的水电站有输电线路从他家附近经过。天晓得为什么,那根电线杆突然倒下来,低垂的电线正好落在没戴笼头没穿鼻绳自由牧草的小牛身上。被农民寄予厚望的小牛,当即被强大的电流击倒在地,抽搐一阵后,就不再动弹了。农民气愤地跑去交涉,有钱买下水电站的当老板的男人强硬地表示,小牛将电线杆弄倒是咎由自取。
走进乡村,充耳所闻的是林涛吹响,流水动静,心里向着天籁,偏偏那一阵阵从某个角落里冒出来的鸡鸣狗吠,总是使人不得不回过神来。下一步,当眼际里出现一头头无人干涉的牛,事关乡村的印象就会格外刻骨铭心。这样的牛在任何季节里都能见到,那根偶尔被人牵在手里的长长鼻绳,一道接一道交叉绕在牛角上,黄牛的牴角相对较短较直,水牛的牴角一定很长并且反转成为女人怀抱婴儿一般的臂弯。春来夏到,乡土之中到处都是碧绿的,耕牛们信步牧草时,一个人紧赶慢赶将要做的事做完,将要走的路走完,回转来再看,它们几乎还在原地。地上嫩草很丰盛,用不了多大一块就能将老牛喂得很饱。之后的秋天与冬天,放牧的牛就会辛苦许多,流水清清的河滩里,草也是要枯萎的。山坡则更加甚之。这时候的牛,变得更加自由自在,它会一口气走完一条小河,或者漫不经心地翻越几座小山,总之是要不负主人的美意,将瘦瘪了的肚子喂得圆圆的。这样的情形在农活最忙时,也会一如既往。人累了要歇一歇,牛累了同样要歇一歇。一头牛身上痒痒了,就近找棵树,或者找根电线杆靠上使劲摩擦,无论是树还是电线杆,只要不够粗壮,就会被力大无比的牛们摩擦得地动山摇。
所以,水电站老板的推测也是有理有据,没有因为牛弄断电线杆而提出赔偿就算是有情有义了。反复多次,仍无效果,那农民一怒之下,竟然操起家伙将水电站的变压器砸坏了。当天夜里,就有警察来抓捕那位农民,经过正式起诉,法庭以破坏电力设备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