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记忆没错,水一样的清愁,这意韵沉幽的诗句最早是由郁达夫说出来的。这六个常用汉字组合而成的意蕴,在二〇〇五年夏天最后的一段日子,更加深了在找到某种根由后的重重怅惘。
这样的感觉是在一条河流上开始的。来自面积之大世上仅有的高原湿地草海的这条河,猛地从高山大壑中挤出来。隔着它从贵州地界上望过去,对岸我所要去的滇西北彝良县的一处山村,其景致有点特殊:那些掩映在参天古树和累累如山的庄稼中的瓦脊,在一片深色的青灰中,被刻意地在四周镶上了浅色的青灰窑瓦。初次相逢只当是一幅鬼斧神工的山水巨绘。等到一步步、一程程深入其中,再从记忆中翻箱倒柜找出,颜色深浅不一的青瓦在脑子里稍一荡漾,就变成水光山色辉映之下思绪的清流碧波。
后来问过不下十位当地人,竟然没有谁能准确说出位于河边的山垸的名字,其原因几乎都是因为没有去过那里。直到回家后,洗祛身上的尘埃与病痛,翻出所接触过的一些人名,发了一通短信之后,才有了回复:这条河流有几段叫法不一,你过河的那段叫格闹河,再下段叫洛泽河,过河的那个山垸是龙街苗族彝族自治乡坪子村迎春社,那个山垸就叫迎春社。因为有了这叫迎春社的小小山垸,格闹河才应运而生。如此妄自尊大般的判断,当然会让那种名为历史的庞然大物怒发冲冠,横亘着的高山大岭便是此种心情的证明。历史总在婆婆妈妈地数说,择水而居、以河为邻的是人,眼前事实分明不是这样!水流踪影幽幽在前,高山空谷莽莽断后!山水合谋,让飘零一样的迎春社,往上收拾了高高云天的视野,向下留驻了路路锦绣的步伐,寂寞无声地做了天籁之下,一处云淡风轻曲径通幽的生机。
黄昏来临之际,这条叫了一个古怪名字的河流,再也不肯驱流响驾涟漪汤汤泛泛地往前去了。从过于峻峭雄奇的群山之中获得这小小的出人头地于心太累,连日来一场场大雨淋坏习惯中的清纯模样,不懊悔也有遗憾。一涧山水,出乎意料地不是在它奔腾浩荡汹涌澎湃时突现,反倒是因为比两岸纹丝不动的山峰更加凝重,才有了区别于别处流水的绝对纯粹。高原风凉,高原峡谷之风更凉,感觉上秋天就在眼前,却看不到任何迹象。也许水中会有某些枯叶,但也没有染上秋风吹红的色彩,那是天地间一切生灵都会发生的小小误会,就像河水将壁立巨岩当成故道尽头的家门,直到走近得无法再近时才蓦然回首。河水是真的没有流动。那些充满动感的色泽与滋味,是从山垸里爆发出来的。披散着的涟漪和波纹,也是借着那些看不到的东西为载体,从长着绿青苔的茅屋顶上,用沉郁的节奏轮番打扰这流不动的格闹河。
仿佛晓得,此非赊了洞庭月色,将船去到白云边买酒之飘逸身,而是隔水问樵夫、欲投人处宿的凄凉孤旅。所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大世面大境界仍是千山万壑之外的向往,能先得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小小抚慰,也是向往极美生涯的一次进步。面对那些千百年的大樟树,不得不去形容荷风送香气是。站在万丈高的崖岩下,将一声断喝惊落下来的阵阵水珠,听成是竹露滴清响。大峡谷中仅见的山垸,有足够的情愫让这条孤独潜行的河流,突然明白秋水共长天一色只是遥远的梦境,所以才变得如此寸步不离,将与山垸紧紧依偎当成最大的想念。
用不着想很多次,这样的仅有虽是一次,就能使人从此在心头缠绕成清浊兼而有之,高耸与低回都不游离本质的山水。河流是真的流不动了!在被山屏蔽的人间,被目光逮住的山垸越小,越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温暖与馨香涌动。那些已经穿越和等待穿越的奇峰峻岭粗糙而嵯峨,任何细小的外力都可能使其摇摇欲坠,流不动的河流一边虚拟地将狂躁和悸动给了与水毫不相干的山,一边实在地顺手安妥了心劲中披坚执锐的那一部分。山越是大得不可理喻、险得不可理喻,越能接近情商极高的河流。山垸里清烟稍一袅袅,它们便摇摇晃晃,醉成错把酒坛当蜜罐的巨大狗熊,迫不及待地要去最近的人家安稳下来。河流像那些埋藏在大山深处的重金属,生就了如此模样并不是为着沉沉一叹,所以才有与重金属品质相同的沉重无声。
小小山垸,让本可以尽快汇入江海的河流如痴如醉,彻日彻夜地离其不开,凭借的是置身于天堂,却不似天堂。譬如,有星星的黑暗时空,有甘泉的万仞峰巔,有藤桥的绝壁断岩。还有更直截了当的,譬如那些种在岩石缝里的荞麦和土豆,自己活得无比艰难,还得养育这怀抱在山水中的小小人间。无论如何看去,这样的人间都在本色地将自身打扮成天籁,即是天堂中的模糊地带。
如果河流也是天籁,那么在天堂中,哪里是它的模糊地带呢?命定属于崇山峻岭、属于名叫迎春社的小小山垸的这河流,虽然心语难以谛听,意蕴却清晰可见。河流的痕迹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四周,有的挂在山野上,有的卧在瓦脊上,有的在山路上与家畜野兽一起奔突,有的在大树下与根须一道深植于大地深处。
河流之心毫不犹豫,等不及去想就将天堂中模糊地带的位置,交付给一个女孩的眼睛。当然,除了眼睛,还有哪一种感觉值得不假思索地信任呢?按行程算,那个地带离河流很远,在地理上却是近得不能再近,用手指轻轻弹出一粒石子,没有任何障碍,十几秒钟之内就能无声无息地融入河中。山不转路转,河不弯水弯。纵然心灵不转,行为也不得不弯了又弯。那座继承了历史,哪怕模样还有几成新,也要叫红军桥的石拱桥,将河流两岸连成通途。穿过山垸的道路,匆匆挣脱靠水的泥泞,每弯一弯就在河流上空升高一层,河流的重金属气质就会凸现几分。
正是有着重金属的基础,才没有错过那双眼睛。当那个爷爷般的老人将沧桑装进背篓,负在肩上,同河流一起,同高山一起,依偎着山垸,看过来的眼睛也是重金属的。相去不远就有一个年轻的父亲,那背篓太夸张,连带着眼睛里沉淀了更多的重金属元素。无须求证,后来的那个该是上小学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女孩,在血脉里选择这河流作为根源。过格闹河,过迎春社,一台越野车只用了缓缓的十分钟。女孩的出现和消失,像重金属那样,为注定要成为历史的一个瞬间,作了沉默到极至才是真响亮的结论。那眼睛很清,也很轻,看得我们不禁飘扬和透明起来。
节气离秋霜秋露还差一个月,根茎作物还没有从天地间获得足够的糖分。不是挖红芋的时候,靠在山坡上歇息的女孩,背上的背篓也像长辈那样,被红芋藤填得满满的。也许是野猪,也许是豪雨,还没成熟的红芋被迫当成早熟收获了。女孩用她的眼睛说出了这里的一切:河流之流不动,山垸之梦不醒,秋意早来,花香迟到,还有被我们所默默怀想,早早于星期五下午就投入辛劳的黄昏小女孩———引领天堂中模糊地带的女孩,用那容不下任何异物的眼睛,将模模糊糊的物事,映衬得如天堂般清澈。
在高处看到的河流离心灵更近。
迎春社,格闹河,没有生长出可以看风景的垂柳,只有尚且无法收割的田垄。有重峦叠嶂,其实想看远也看不远。非要分出远远近近,一定是与所认识到的河水之流不动相同。说女孩步步远去,尽可以理解为她正走进我们心中。说河流与山垸渐次去远,也可以当成那光影的微小粒子正在抵达不经意间就会隆隆作响的灵魂。只要牢记生长在河流边的高山柳,枝条是红色的,叶茎是红色的,与我们一样用血来营养的河流与山垸,就会在它们流不动时,改道流入我们的生命。
夏末的彝良山区尽管阴冷和潮湿早早就来了,因为有女孩水一样清纯的眼睛,苍茫不绝的雾海也挡不住这地方突然开始的成长与年轻。女孩的眼睛,是河流与山垸不知不觉中的翻覆与轮回,是山垸与河流愿意和不愿意都得泄漏的天机。在重重寂寞笼罩之下,那天晚上,这条被金属般梦想缠身的河流,枕着山垸睡了。
写下这段文字之前的几个小时,我陪一位拥有美国绿卡的朋友信步到达长江中游的一处岸边。面对今年以来最大一次洪峰,我理所当然会想,这许多的浪涛和波澜,有没有来自那条格闹河的?成为记忆只有半个月,在很小时差的此端与彼端,分明存在着差异巨大的两种历史,并让人难以置信:此水即彼水吗?大水望天而去,烟云都显得渺茫了。格闹河,那条当地人也不晓得何为这般叫法的奔流之水,没有一滴能够弄潮到不使自身滚滚东逝,千汇万合,只好成就了金沙江,然后再成就长江。
那么遥远的地方,绝不是想去就能去的。然而,有一种更好、更深情、更人道和人性的方式,它让我在心里不断重复,不断想往,不断祈祷和祝福,通过自己又变得深邃了一点的目光,从东湖和西湖、从黄河和长江,驾一只想念和思索之舟,去汇合那个地方。我得感谢自己一不小心走进这从未到达的秘境。我也喜欢自己一不小心,竟然找到心情中久违的旧识。我不晓得会不会期待下一次的一不小心。我将这条寂寞如重金属的河流作为留言,有我要说的话,有我一挥而就的现代主义先锋诗歌,有我从信奉到怀疑、又从怀疑到信奉、如今却是怀疑也忧伤信奉也忧伤的古老哲学,最后还要加上我在日常生活中屡屡敬畏的泛神主义者的宗教情怀。
有句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动用一个字,这句充满贪欲的大话就变成一句实话:普天之下,莫非水土。除了水和土,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地永久永远和永恒呢!草木从水土中长出来,普通的畜生将它作为自己的营养。本来也是畜生一类,因为可以将畜生分割成垃圾与养分,借此将自己独立出来的人,哪怕能够任意操纵畜生们,时光也不肯多一点的赏赐。七十年,八十载,大限一到,来自水土的一切,又将重归于水土。
情到深处,还是改动一个字,就会变成大实话:普天之下,莫非乡土。
如果没有缓急从容放任自流,如果不会清浊自由随遇而安,一条河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个性,而是生存机遇与生命价值。在乡土,有一种东西与河流极为相似,其命运却迥然不同。通常情况下,与河流休戚相关的这类东西被叫做道路。河流是天成,道路则不然。从祖先们开始,人就懂得择水而居,留下与河流相生相克的大路、小路、羊肠路,以及滑索、跳石、独木桥。这各种各样的路,莫不是人将河流作为自身榜样的结果。道路伙同河流不肯盘踞山谷,亦是人对生存空间过于狭小的恐惧;
道路追随河流想往大海,亦是人对宏大世界的向往;道路仿效河流于伟岸高山面前掉头鼠窜,亦是人以世俗姿态面对日常社会;道路挣不出河流给予的曲曲弯弯,亦是人在成为生命的那一阶段,不可避免地经历喜笑怒骂苦辣酸甜。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河流真心实意的低姿态,反而激发人在思绪里高蹈。所以,到头来河流可以不在乎寂寞之外尚有繁华,一条路从生到灭,却只能是由获取的此端走向梦想的彼端。
河流是奔突舒展在原野上的生命。道路则是飘逸在生命之上并事关生命质量的灵魂。
曾经在多年前表示过,作家有两种,一种是用思想和智慧写作,另一种是用灵魂和血肉写作。河流在东部的江南柳林中流淌,与在西部的高山峻岭中穿行,也可以看成是两种极不相同的书写。那么路呢?被霓虹灯装饰的,当然如同前者;格闹河边那些用七色花遮蔽的路,将全身瘦骨嶙峋变成一副漫不经心,也休想摆脱与后者如出一辙的命运。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诗人******当年如此隐喻过与河流一样欲走还留的道路。大大的山,弯弯的河,地理山水,如何去比那诗歌山水?情是诗,诗却不一定是情。沿着比山河渺茫的彝良县,蔓延到作为上级行政区划的整个昭通地区,地域广阔了许多倍,也挣不脱山河给她的更大渺茫。面对乌蒙山水诗人******的写作,倾注着太多的思想与智慧。然而,另有两位从不写诗的人之所以被称为诗人,则因为他们所消耗的是自己的灵魂与血肉。
早上吃什么?
吃洋芋。
中午吃什么?吃洋芋。晚上吃什么?吃洋芋。一天三顿都吃洋芋吗?
都吃洋芋。
这些其实是一次平常的对话,如此将其排列成诗行,再取上一个《高尔基土豆》的诗名,忽然就有了诗的先锋性。
创造这些文字的人从没有戴过诗人桂冠,然而,能够创造如此诗文的人,岂能不是深谙诗意的大师!用如此与众不同的形式进行创作的诗人,其一是乌蒙山上那位名叫杨长才的彝族汉子,其二则是时任******副总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