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方舟在西平镇政府见到了秦本元。他和先前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握过手,他背着阳光坐了下来。
方舟希望这次接触可以引出老板的真实死因,欲以闲聊的方式来缓和气氛,但是秦本元对这样的寒暄不感兴趣,他毫不掩饰的说:“我感到非常委屈。”
说话的方式非常地直率、直白。
秦本元向他阐述了他的基本观点:一、老僧的悲剧是一个封建迷信者的悲剧;二、执法人员无一动手;三、菩萨庙是违法建筑;四、他最苦最累无人理解。
他开始从自己的学生时代念起,自己是家中独子,因为贫困,两个姐姐放弃了读书的机会,他考入了一所中专,毕业之后,回到家乡在xz市自己创办的报社当了一名编辑,那时的领导非常重视媒体公关,自己从最基层的岗位做起,到记者、新闻部的主任。
后来,也就是1991年的4月份,五年一次的党代会结束之后,市委书记换届选举,老书记提拔离开。报社的主任当时找到自己,说新上任的书记觉得报社作用不大,也就消减了这个机构,决定人员分流,让他去了市委办做一名秘书。熬了足足十年,才从一个小秘书熬成了跟着主要领导的大秘书。
方舟知道,这里面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心血,牺牲了亲情、友情,还有自己的身体,通宵熬夜加班写材料,才能走到现在的位置。
他说自己不是留恋权力,也不是迷恋地位,只是觉得委屈。现在这件事情,本来不是他该出面的,一个秘书能够协调成什么事情?自己说的话又不能拍板钉钉,还得需要主管部门领导点头签字。自己是党员,从来不讲价钱,领导说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这里面有多少苦只有自己清楚。
窗外车辆很少,这个时候,秦本元起身站了起来,拿出了一个笔记本。
此前,方舟作为一个典型的文艺青年,在学校多读文学与哲学,对于一些新闻报道向来是不屑一顾,视同垃圾,尤其是报纸杂志,认为这种东西纯属浪费,用来上厕所擦屁股都嫌纸张不好,太硬,现在糊墙也用不上。
因为报纸杂志甚至整个媒体都是政府的喉舌,从内容上来说,大多都是欺上瞒下,从文章题材可读性来说,味同嚼蜡。
但是,方舟看完秦本元笔记本上所写的东西之后,大为惊讶。
这些都是用黑色水笔,一字一字的写下,逻辑清楚,观点鲜明,内容直中要害。原来做领导秘书的人都是精神分裂,一边在领导讲话以及材料中写着行尸走肉一般的材料体,文件体,一边在背后写着热血沸腾的调研材料。
方舟坐在秦本元对面,贪婪的读着那些调研材料,这是他一字一字用手写的,并不是现在大多数秘书在电脑上粘粘拼拼就敷衍了事。
内容上非常的精彩,要么是最近xz市甚至zz市的整个发展思路谋划、定位以及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要么是贴近基层实际情况的拆迁、安置补偿办法、党组织架构设置、村改居之后的三资管理等等问题,要么就是离奇古怪的一些****案件。文本上的写作手法,虽然相当的克制,也是相当的传统,但是仍旧可以看出秦本元在字里行间所饱含的感情,描写相当的生动,议论非常的精到。
总之,这本笔记,既是一个好故事,又是一本好文章。
方舟相信,以秦本元现在的水平,绝对可以做一名合格的xz市委书记,甚至是zz市的主管副市长。作为一名秘书,绝对的站位高、接地气。就算是因为这件事情,在体制内辞职不干,依然可以用在媒体行业工作那几年的经验,以及现在炉火纯青的文字功底,在省城一流媒体中,谋得一个“名记”的称号。
这是方舟第一次这么深深的接触政府的文字工作者,严格的说,这个笔记中的调研文章,不是材料,不是讲话,不是案例分析,而是一种奏折——它代表的是对整个城市发展的良心与敏感,方舟简直被他震撼了。
若干年后,秦本元再次见到方舟的时候,自己的位置确实比现在高了很多,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聊天,事后秦本元给方舟打电话,说:你变了。他的意思并不是指身材、样貌,而是整个思想,对于政府内部事务本质的穿透性。
这不过是后话,真正变化的是方舟对于老板离奇死亡事件的认知,这件事情,说简单,可以简单的就这样过去。但是,以现在目前的局势来讲,林欲静而风不止,事情变得越来越耐人寻味。
最主要的原因是,好看的东西大多已经表演给小镇上的人了,背后的见不得台面的事情,却隐藏的很深。法律保障公民自由的权利,但是当一种势力达到了坚不可摧的地步,那么自由也就是相对的。
方舟这次接触秦本元,并没有抱着一定要追究问底的念头,但不幸的是,越来越多的事情即将发生。
好在,残酷与无奈并不是它的全部,甚至不是它的主体。
最近城市的发展大多是围绕三项工作推进:新城区,城市广场,房地产开发。通过这三股有力的推动器,使得城市进行升级。
中州饭店确实位于西平镇与东平镇的交界处,地理位置并不是十分凸显,城市发展的总体规划中,也不是未来二三十年重点发展的区域,但是就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传说,使得这里异军突起,成为整个市区土地开发市场的新贵。
在医院抢救几天后,老僧就这么死了,镇上的人虽然万般无奈,但是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于是在小庙的庙堂之中按照俗礼给他设置了灵位,烧的有纸钱香火,门口两边设有挽联。
这幅挽联是集市上临近小庙的一位卖字老人,知道老僧的遭遇后,挥笔而就的。
庙堂中并没有任何人跪拜,边上是方舟放置的录音机,里面放着哀乐。院中的地上还有当时燃烧身体所留下的烟火痕迹。
方舟站在饭店的走廊中,望着后面的小庙,心中很多思绪。
这家中州饭店,是老板在上个世纪80年代流浪到此地之后奋斗半生所留下的最大财产,虽然只有小小的四层楼,但是对于他来讲,却是一分钱一分钱省下来的。方舟至今仍记得小时候,老板带着自己,拉着架子车亲自搬煤烧锅炉,作为饭店的暖气使用。
方舟还记得,那时候周围也就是这一间饭店,还有后面的那座小庙,其余没有一幢房子。当时老板为什么选择在这里?一,因为自己作为外地人,故意在这里选择了荒凉地段。避免与两镇的当地人发生冲突。二是周围多是无主荒山,便于生计。
十多年了,时间在走,一切都在变。老僧的事情最终通过时间的流逝被淡忘。一切都会消逝,能留下的只有记忆。
而记忆是实在还是虚幻?它摸不着看不到,但它却又是那样沉重的铭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