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流水沧桑:江河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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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长江的历程(4)

采集果实与播下种子、猎杀野兽和烧烤生肉所包含的神妙的因果关系,从史前文明的初始一直延续到今天,不可以道里计,不可以几千年几万年计。

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是更适合农耕的,华夏文明的最后的走向在我们的先人发现黄河、长江之后,便由一条混浊的河一条清澈的江给定地域和方向了。

这真是一次人类史上真正伟大的地理大发现。

当人们可以驰骋想像的时候,想像是最艰难的。

设想一下,华夏民族的先人是怎样从巢居的树上、穴居的洞里走出来,茫然四顾于阳光下或者滂沱大雨或者冰雪严寒中,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去的呢?

我们常常说,先民是逐水草而居的,但问题是谁能保证所有的先民在走出森林和洞穴时,一步就跨到了河边呢?又有谁可以说,在最初及以后的历程中没有过大量的悲惨的饥渴而死者?其实,只是因为生存的天然的渴求、吸引驱使我们的先人去发现水草然后才是逐水草而去。不知道是一条什么样的小溪小河,把他们带到了黄河,长江岸畔?

好大的水啊!

先民们一定欢呼雀跃。

在有了永久性的水源之后,跋涉的劳顿减轻了,广阔地域之上的鲜花和野草,是农耕文明的最初的诱惑,自由自在也艰难困苦的漂流暂时告一段落,先民们开始定居。野兽的威胁还在,便聚集在一起,家与家相邻,狩猎和游牧渐渐让位于农耕。这一些方面,对分别来到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先人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同的只是:与黄河相比较,长江流域温和多雨,平原更加广阔,三角洲也更加富饶,宜耕宜牧宜渔,更利于中庸文化的发展。

著名三峡专家李锐先生认为,“长江不同于黄河,自古以来是条好河,轮船从上海可以通到宜宾,是世界大河中数得出的黄金水道,最好的通航河流。泥沙远不如黄河之严重,水量为黄河的二十倍,洪水量为五十倍。最大与最小流量之差,黄河为二百多倍,长江只二十五倍。三国时期就有诸葛亮夏口(汉口)吊丧,可见二千年来,武汉三镇并未因洪水有何变化。三门峡控制流域面积90%,水库削减洪峰可起防洪决定作用,可是三峡只能控制长江流域面积的50%,即只能管住西水(川水),而对南水(湖南四水及赣江等)和北水(汉江)则无能为力。”

长江干流拥有七百多条一级支流,其中流域面积一万平方公里以上的四十多条,五万平方公里以上的九条,十万平方公里以上的四条。水量大是长江支流的第一个特点,雅砻江、岷江、嘉陵江、乌江、沅江、湘江、汉江和赣江等支流的多年平均流量都在1000立方米/秒以上,超过了黄河水量。

长江较大的支流几乎全部集中在四川盆地和洞庭湖、鄱阳湖地区。在四川盆地,从左岸汇人长江的有雅砻江,岷江、沱江、嘉陵江;右岸有乌江。洞庭湖一带有清江、沣水、沅江、资水和湘江,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则从左岸汇入。鄱阳湖水系包括修水、赣江、抚河、信江和饶河,集中在长江右岸。从雅砻江河口到鄱阳湖口,流程仅1761公里,占长江总流程的28%,而在这一段流程中得到的水量补给为8000亿立方米,占长江人海水量的80%。

相比起来,长江下游名声很大的青弋江和黄浦江,无论长度或水量,都不足道了。

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发源于陕西省秦岭南麓,穿过秦巴山地,在武汉汇人长江,全长1532公里,流域面积15.1万平方公里。汉江流域的年降水量自下游的1200毫米递减至上游的800毫米,每年大部分降水集中在7~10月,9月水量最大。汉江上游被束缚在又狭又窄又陡又险的河谷之中,其天性似乎因为压抑而湍急。夏季暴雨一旦形成,则势必洪水汹涌。中游河床淤浅,下游摆荡在江汉平原,河床坡降很小,河道窘迫,依靠大堤束水,汛期则又受到长江洪水的顶托,泄洪不畅。因此汉江成为长江各支流中灾害最严重的一条。因此有“长江万里,险在汉江”之说。

大自然在很多方面依据天人之约,照顾到了人的生活与生存,种种巧妙的安排既有大致的时间表,而且错落有致,给人以完美的艺术感。即以长江流域的暴雨发生时间而言,因为流域面积广阔,在一般情况下,随雨带推移,时间上便有了先后的序列。湘江和赣江的汛期自3月上旬开始,5月水量最大,7月以后大减。6月以后,浓浓的雨带徘徊于长江干流的下游,霏霏细雨,连绵不绝,是为梅雨季节,7月、8月水量聚少成多。四川盆地的河流汛期从6月初开始,10月中旬结束,7月、8月份则普降雷雨,洪水为最。汉江的汛期开始略迟,洪水自9月开始充盈。时间差使上述汛期的洪水量分流了,错开了,不致于造成江河横溢的特大洪水。

不过,并非一切都是如此的,你不能说这是大自然安排的疏漏,相反不妨理解为大自然为了人的智慧及生存能力,总要列出一些难题要你去解决。实际上更不可想像的倒是:在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人甚至可以不劳而获之后,人类还会有今天的灵智和精神吗?人类能得以延续吗?

当四川盆地的水汇聚在三峡并一泻而出,和汉江的洪水一起相拥相挤,到达长江中下游时,长江河槽及沿岸的湖泊已经被捷足先登的支流洪水充满,调蓄能力锐减,这时候洪灾的威胁便迫在眉睫了。

有资料说,从汉朝到清朝——公元前206年至公元1911年——长江共发生洪水灾害214次,平均十年1次。而在元朝之前,则为平均十多年1次,明朝九年1次,清朝五年1次,民国时期三年1次。在历史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几乎每年1次。“长江水患何时休?”已成为报章上公开讨论的一大话题。

人问:长江怎么了?

长江问:人怎么了?

1996年7月,空前的洪峰暴戾肆虐,洞庭湖区共冲决堤垸145个,万亩以上的24个,总面积204万亩。被淹没的农田为121万亩,102.1万农民被迫转移逃生,挥泪告别等待收割的金黄色的早稻。一时间黄龙滚滚,人心颓丧。足次特大洪灾的发生,除了天降暴雨之外,祸因其实已经种下很久,洞庭湖的衰败已非一日。

1996年,我们只是收获了迟早都会收获的苦果。

韩愈有诗道:“洞庭九州间,厥大谁与让?南汇群崖水,北注何奔放。”作为天下名湖,洞庭湖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全在于吞吐长江,揽湘江、资江、沅江、澧水诸水,浩荡不息,吐纳自如间,维系着湖区几千万人口的安危,滋润了万顷良田。近百年来,尤其足本世纪后半叶以后,洞庭湖劳损过渡、疲惫不堪的败象屡屡显露,我们只能说——尽管谁也不愿意这样说——洞庭湖已经破落不堪。

1825年,洞庭湖面积为6400平方公里。

1949年,为4350平方公里。

1996年,残存2691平方公里。

洞庭湖的湖泊容积也由1949年的293亿立方米,减少到眼下的178亿立方米。四十年间锐减掉近一半,在同时期内,其缩减之快为太湖的3.9倍,鄱阳湖的2.5倍。

洞庭湖的风情秀色、千姿百态是怎样被埋葬的?

几十年来长江上游以及湘、资、沅、澧四水流域的森林植被不断遭到毁坏,水土流失日益加剧,本世纪50年代,长江流域的水土流失面积为36万平方公里,如今则已高达56万平方公里。年土壤侵蚀量为22.4亿吨,每年冲进洞庭湖的泥沙为1.55亿立方米,而输出的仅有0.25亿立方米,近三十多年的泥沙总淤积量为40亿立方米。

洞庭湖底沉积的泥沙已达170米之巨。

这170米的厚度集中地说明了人对一个生命攸关的大潮的漠视,乃至残害。如此之下,又怎么能希望洪水的不再淹没呢?

谁也说不清楚,距今7000万年前的燕山运动,怎么会造出一个洞庭湖来?当时的断裂和陷落,使今南县和华容县境的两侧成为东西两湖。距今约200万年到60万年间的第四纪初,湖区继续下沉,湖盆随之扩大,东西两湖遂连成一片。据史书称,在周,秦以前,洞庭湖南连长江,北通汉水,方圆九百里。至汉代,长江主流已位于荆江附近,洞庭湖则在长江以南。晋代开始筑堤束水大举垦殖,江湖分离。南宋时汉族又一次南迁,沿江筑堤御水的同时扩大湖滩垦殖,著名的荆江大堤就在这时形成。

湖泊专家说:“长江中下游众多的湖泊,虽然成因不尽相同,但它们都是与长江演变有关的河迹湖。”

一般而言,湖泊的生态功能在于调蓄洪水,稳定并削减洪峰。洞庭湖在接纳湘江等四水之后,于长江涨水时先将三分之一的洪水泄人湖内,然后通过城陵矶徐徐吐人长江。如果不是洞庭湖及其它大小湖泊的容纳与吞吐,长江中下游早就是汪洋泽国了。

洞庭湖面积的缩小,引起湖泊水位抬高和出湖流量的增加,湖区的水文监测站龟山站和城陵矶站的数据显示:在相同的洪峰流量下,90年代的水位要较60年代高出2~3米。这2~3米实际上就是洪水威胁的警示,其原因正是泥沙淤积。

泥沙俱下,湖区河滩急速生长,围湖造田,则更是急剧地缩减了洞庭湖的水面,从此步人恶性循环:既妨碍泄洪,又加速了残余水面的淤积,为土地犯愁的当地政府和农民便再围垦,如是往复。1954年以来,西洞庭湖先后围垦一百六十多平方公里,占整个西洞庭湖面积的23.5%,减少容量13亿立方米,自然增加荒洲6万余亩。

泥沙愈厚,荒洲愈多,洪灾愈烈。

1852年至1949年的九十七年中,湖区每五年发一次洪水。

1950年至1978年的二十八年中,湖区每四年发一次洪水。

1978年以来,计有1980年夏,澧、沅、资水流域相继暴雨连日,洞庭湖由于外泄受阻,湖滨积水成灾。

1988年,罕见的秋汛降临洞庭湖区,灾情惨重。1991年,常德、岳阳等地江湖泛滥,横遭洗劫。1994年湘江浊浪滔天,仅长沙、湘潭、株洲、衡阳四个城市的损失就达45.4亿元。1995年,洪峰再度进逼,益阳、桃江,桃源等城镇先后沦陷为泽国。1996年的洪水已在前文略记,更险更猛更汹涌。

人们面对洪水并不是无所作为的。

洞庭湖区曾经投资50亿元整修了64公里的大堤,并将3471公里的大堤平均加高2~3米,开挖了3.2万公里的渠道。

有人将上述水利工程的土方换算成1米见方的围墙,谓可绕地球28圈。

这一切的努力自然不会悉数付之东流,但,1996年的特大洪灾却把人所认为的最坚固的堤防,冲开了多处缺口。也许根本的出路还在于“还洞庭湖的本来面目”。洞庭湖的本来面目却又与洞庭湖之外的长江及湘、资、沅,澧四水的中上游的森林植被水土保持密切关联着,而且我们不能不再一次深长地思索历史。

你一定听说过云梦泽这个诗一般的名词。

古云梦泽有九百里之称,南连长江,北通汉水,为长江大潮进行调蓄,其时尚无洞庭湖。而当洞庭平原开始沉降,古云梦泽便也开始萎缩,大自然中的此消彼长实在是不可理喻的,总而言之洞庭湖与云梦泽便几乎是同时开始了形成及消亡的过程,这个过程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云梦泽与洞庭湖并存过,但前者的浩大已经走上衰亡之路,而后者的细小却正当兴盛之始。

唐人李频有诗道:

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

在顶峰的时候,你当看见它的末路。

到清代中期,洞庭湖达到鼎盛时期,号称八百里洞庭,与九百里古云梦泽相差无几了。但,其时的云梦泽已不复存在,成了湖泊星罗的江汉平原,人从历史中应该得到的惊醒太多了,比如洞庭湖从鼎盛的衰落,其速度远快于形成之时,而最为剧烈和迅猛的一个时间段是1949年至今的四十五年,四十五年间,洞庭湖水域面积减少了38%。

这四十五年,对我们来说是无可推诿的四十五年!

如今的洞庭湖已经被分割为700个湖群,其中东、西洞庭为过水性的外湖,是洞庭湖的主体。此外还有667个内湖,总面积225万亩。洞庭湖淤积的严重以及水道的分割和复杂,可见一斑。

洞庭湖还能存在多久?议论这个话题已经不是危言耸听了。

按照目前的年平均泥沙淤积量,有专家认为二十年以后将不再有洞庭湖,也有专家认为可以苟延残喘五十年。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立即控制、减少洞庭湖的泥沙淤积,洞庭湖的消失将是毫无疑义的。

今天不为洞庭湖忧,明天便为中国人哭。

科技昌明的今天,又有谁能再造出一个洞庭湖来?

洞庭湖的从顶峰向下跌落,把第一大湖的桂冠拱手让给鄱阳湖,然后继续被泥沙淤积、切割,进而演化成零星小湖消失于大湖之列,这一生态恶化过程再明白不过地昭示世间:人啊,你们正在自掘坟墓!

如果不是长江中上游森林被伐,水土流失严重,如果湘、资、沅、澧四水流域草木繁茂植被完好,如果不是一轮又一轮的围湖造田,洞庭湖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