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枯荣家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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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对这些已倒和未倒的树的观察告诉我,能使一棵树稳固于大地之上,也谈何容易!一棵并不粗壮的树干会轻而易举向上长到30米,然后是枝条向四面八方分叉形成树冠。在通常情况下,我们见到过摇摇欲坠的因为施工用材拙劣而形成的危楼,但,我们不会看见摇摇欲坠的树。这就是通过各个方向的分枝,紧紧抓住土壤深入其间使土壤的块粒挤紧,成熟的根通过它们增加的直径保持对土壤的坚强压力,因而能托举树干与徐刚环境文学选.第树冠,使之稳固于天地之间。

唐山地震中我见到的倒下的树的根系,都是靠近地面平行地展开的,但有几株核桃树却岿然不动,它甚至不知道唐山发生了什么,不过在瓦砾与死尸之间,它总是显得孤独而凄凉了。显然核桃树的根太坚强了,坚强到能与7级地震抗衡,这种树木有主根,深人土中之后,每一主根有一中央轴,像倒置的树干由上而下逐渐变细,生出侧根,侧枝再分枝,每一侧根具有生长顶端即根尖。林学院的专家告诉我,这样的树的根系,除了比地面上的干、枝、叶更庞大外,实际上是一株倒过来深埋在土壤中的活的树木,但,它们毕竟是根。你只需想像你见过的水塘边上树的倒影便约略可知根的艰难负重了,而且大概谁也想像不出这些根今后还会走多远。

根的艰难是与根的伟大相随相伴的。

除了已经写到的根系固定植株、吸收水分及矿物质之外,每一个根系都是一座有机物质转化的当今科技所望尘莫及的精密制造厂。已知的分析认为,根系生产的有组成蛋白质的谷氨酸、天门冬氨酸和脯氨酸等多种氨基酸;有各类植物激素,如吲哚乙酸、细胞分裂素及少量乙烯;根从土壤中吸取二氧化碳,还能生产出苹果酸。

有些植物的根上能长出不定芽,由此再发育成新的植株,有了根的这一特性才有根插法繁殖的蔷薇、李树及橡胶草。

根瘤是一种更加奇特而有趣的现象,有的根系能与土壤中的某些微生物巧妙地结合,办起共同的“肥料加工厂”。大豆和豌豆等豆科植物的根系,在土壤中常能吸引许多根瘤菌进入根内繁殖。豆类根系的皮层细胞也因受到入侵根瘤菌的刺激,增生大量新的细胞,从而在根的表面常常鼓出成串的瘤状突起,这就是根瘤。

根瘤菌从根的皮层细胞中吸取碳水化合物、矿质盐类和水分,并且在固氮酶的作用下,将空气中的游离氮与根细胞中的糖合成,源源不断地供给植物享用。例如花生,它的一生约有30%—66.4%的氮肥是由它自身根部的根瘤提供的。

豆科植物以外,还有400多种非豆科植物,如赤杨、杨梅、咖啡树等也能与固氮微生物共存。

至今还难以完美地解释的是,此种地底下的植物根系与细菌或真菌的共依共存、互利互惠,是某种机制决定的呢?还是偶然的相互利用?使人困惑的是,此种共生现象还吋以在许多植物中发现,不过它们却是舍弃了固氮菌而是与土壤中的某些真菌共同生活,形成菌根。真菌菌丝在植物幼根末端表面形成一个鞘状结构,部分菌丝则深入到根皮层的细胞间隙中,这种菌根被称为外生菌根,在松树、冷杉、椴树和栎树的根上均可发现。还有一类是内生菌根,即真菌菌丝侵入到根的皮层细胞中安家落户,比如草莓、苜蓿、桑树等。

一种宽泛的解释是,即便在地底下,生物的多样性也是与生物生存方式的多样性密切不可分开的,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单一生物物种的单一生存,在自然界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一个孤独的物种便是走向灭亡的物种,一个绝对孤独的物种是绝对要灭亡的物种。

我们从根瘤的共生现象中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是不危及本物种的种性及安危的“人侵”,在自然界是被默认而巨受欢迎的,此种情况与今天世界上的“幵放”或“交流”多少有点类似,不过又不能同日而语。比如自然界中的无论动物还是植物,都不会试图走向各种各样的一体化,实际上所有的种类都只能以自己的个性而存在,个性的消失也就是存在的消失。

三月的春风正叩响着我的窗棂,透过窗户夜的漆黑,这个钢筋水泥组装的城市,并没有能够阻挡我遥想并且倾听大地的热气以及林中的融雪。亲爱的读者,我想为你叙述、描绘由各种根系托举的森林的生命之网,那是为了让我们的灵魂更加贴近森林。

有人说森林的组织很像大城市的建筑结构。

森林却是有组织的吗?如果说人工林是由人来选择树种立地条件的话,原始森林是完全自由自在自生自长的,谁也无法规定植株的高度、林地的面积、有多少野兽、飞鸟唱什么歌抓之类。可是,在任何一处森林中,你又会看见大致相近的森林的组成,和完美的森林生命之网。

原始森林总是有众多的树种,以及同样众多的植物和别的生物物种。众多而繁杂,都是森林所乐意的。

森林之中的椴木、杉树、橡树这些优势树木可以高达30-46米不等,你不妨看作这是森林之城的摩天大楼,是高高在上者。在这些大树之下是另外一些较小的树木木兰、冬青等,相当于城市中更为普遍的大公寓、游乐场所、宾馆酒店;更靠近地面的杜鹃、绣球花则是较小的公寓;民居与商店可与林地上繁多的草木植物比拟,它们是最低的一层。

津津乐道于为森林分出层次的,除了森林学家以外,便是诗人和画家了。但,取无论怎样的角度,森林的层次却总是在鲜明与模糊之间。你远远地看,森林真是高矮分明;你走近一看,绿色几乎把髙矮的层次全部融化了;你无可奈何地坐在一根倒木上,脚下便是蕨类和野草,你再抬头一瞧森林还是有层次的。一般来说,可以分为:土壤基底、森林地面、低矮草本植物、高大草本植物、灌木、矮树、高树乔木、林冠之上的空气。

汉字是如此的传神,仅仅是“森林”这两个字有五个“木”字组成,便可知道森林的一个外部特征了。三木为森双木为林,森森林林,极言其树木之众多。

不过,现代森林学家从生态意义上是这样概括森林本质的:森林是以乔木为主体,包括下木、草被、动物、菌类等生物群体与非生物类的地质、地貌、土壤、气象、水文等因素构成一体的绿色自然体。

森林是复杂的,森林也是简单的。

祁连山的守林人告诉我,你从林子外面接近并走进林子后,你的脚就会告诉你树木对生命的厚爱:林地潮湿而又弹性,与之相比,不要说大漠戈壁就是田野上的土也是坚硬的,你的脚能不感觉到吗?

森林拥有各种花朵各种色彩,唯独不喜欢金碧辉煌。对于森林来说阳光的重要和根在地底下吸收的水分一样,都是无与伦比的。森林的需要阳光是为了人所不见的光合作用,但在整个森林里面却是阴暗的,有时只有阳光可以透过枝叶的各个层次达到地面,其余的均被反射掉了,或者由叶子吸收了。如是夏日,田野上热风劲吹,可是森林里却凉爽宜人,森林里没有狂风,或者说,风到森林就狂不起来。因为立体、纵深的阻挡,田野上什么样的大风进入森林之后便成为只能吹动树叶的微风、小风,其风速一般只是林子外面的十分之一。倘若你正好碰上大暴雨,田野上风狂雨猛浊流滚滚时,森林中却只是偶尔有雨滴从树叶上滴落。降落在森林中的雨水大部分为林冠所拦截,然后是一层一层的将雨水滞留,只有当叶子湿透时,才向林地地面缓缓滴落,大约有一半雨水永远也不能到达地面。

如是观之,森林的保持水土、涵养水源、调节陆地水分循环、防风固沙抗涝等等功用,实在是此言不虚了。

功莫大焉的森林是如何能做到这一切的呢?

我们还要继续叙述森林生命之网的神奇和严密。

森林中的所有生物都是在一条关系链中与其它生物密切相连的。探索这一条关系链的初始部分,令我们眼界与心胸大开。太阳是它的起点,森林因为有来自太阳的能量而存在。只有绿色植物才能把太阳能转变为糖能,因而创造了食物链。食鄉物链流经森林中的每一个活的机体,动物则是绿色的消费者。

它们之中或者以植物为食料,或者捕食以植物为食料的动物,总而言之这两类不同食性的动物,都不可能离开绿色植物而单独生存。

最后,这些生物都会死亡,死亡便意味着把物质归还给森林中的土壤,放出养料,结束自己的循环。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整个森林的生命之网的运作。当绿色植物通过根将养料和水分吸收,又循环、再循环便周而复始地进行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小看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细菌与真菌,它们是勤勤垦垦的分解者。正是它们,把枯枝烂叶、动物的残体和排泄物腐烂分解,变为无机物质,再还原给绿色植物吸收利用。

由此可知,森林生命的网络,是通过生产者、消费者、分解者不知疲倦的工作和协调,而始终生机勃勃的。森林中的一切生命活动都是创造性的,它使有生命的生物群体和无生命的环境之间,各种生物种群之间紧密联系,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并且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循环不息的能量转化和物质交换的独立系统。

这个森林生命之网,确切地说即是世界陆地最大的生态系统森林生态系统。

使森林生命之网能久葆青春的,是这个网络中的一切生命的平衡,也就是说从每一种生物而言,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否则都会随着这网络中的一根线的崩断,而使森林陷于灾难。

1994年9月,我去银川时适逢银川大地上刚刚砍伐下四千万株树木。这个使我震惊的数字,是因为天牛的肆虐,在使用了各种药物、人工防治手段均告无效之后,不得不砍树一把火烧掉,为了杀死可怕的天牛同时也不得不自己毁林伐木!10年前去过银川的人都说,那里的杨树真高那里的天空真蓝,人称塞外江南。整个宁夏的大部分农田都在以高高的白杨为主体的防护林带的呵护之下,才有“天下黄河富宁夏”之说。我第一次踏访银川平原,为平原上古老的秦渠、汉渠、唐徕渠以及1949年以后新开的西干渠、东干渠所组成的灌溉网赞叹不已。最古老与最现代的人的创造与智慧并存着,这创造与智慧的基点都是劳作、艰辛的劳作。使这样一些创造延续下来的,则除了劳作还有一种精神。一条古渠道需要世世代代的农人的维修、疏浚或者拓宽,中间一旦断裂便荡然无存。黄河也真奇怪,惊涛骇浪夺路出峡来到银川平原后居然出奇地温顺,水波不惊,缓缓流去,有的便分流进了古渠道、新渠道,于是银川有大米有土豆有枸杞,这片土地才能因为可以温饱而得以保存至今。宁夏的古籍记载了这一切。还有传说,大禹治水凿开青铜峡之后在银川平原开凿了第一条灌渠。而《穆天子传》中的君王即西周第五代君主周穆王,是经过宁夏南部山区,坐八骏之车西行,率六师之众,跋涉几百天,夜宿昆仑之侧,赤水之阳,北登葱岭之颠,看到赤豹、白熊,于群玉之山采玉无数,并与西王母会见于瑶池……

宁夏是既有历史又有文化的一块土地,可惜现在四千万株树木毁于一旦了。

我在砍伐之后的树根边上徘徊许久不忍离去,我看见空空扣荡荡的农田里是正等收割的水稻,可是西部特有的护卫于农田之间的防护林几乎全部倒下了。我知道这温馨而相对平静的秋日之后便是冬日,宁夏的冬天原本是踩着厚厚的钻天杨的落叶来临的,而一旦春日风也骤起沙也活跃的时节,防护林已经枝叶繁茂了,它足可以让风沙望而却步。但,如今,银川南部地区差不多是无遮无蔽的了,谁阻挡风沙呢?

撕碎宁夏防护林网络的,只是小小的天牛。

正好十年前,1984年,宁夏发现天牛,这种小小的虫子不是吃树叶而是打洞钻心到树木的深处啃噬,这是较之别的森林害虫的最厉害之处。一棵已经成年的挺拔的钻天杨只要有20个虫口就必死无疑。咬死一棵树之后,天牛便飞到另一棵树上再打洞钻心,一般来说天牛的飞行距离可远至40米。天牛最爱吃杨树,柳树、榆树次之,以白杨为主体的树种单一的防护林,是天牛为害最烈的所在,可是在混交林里却难以成害。

从人工捕捉到各种药物的防治都没有能阻挡天牛的“无烟的森林火灾”,十年后,整个银南的防护林带因为十年前第一棵白杨的死亡,而彻底倒下了!银南地区的防护林只能重新营造。

我甚至想到了地底下的不再能托举钻天杨的树根,它们会死去吗?它们在哭泣吗?

我在1994年从三北局的采访中得知,其时宁夏虽然把病树不得已而全部砍倒,但天牛们却早已经飞赴河西走廊各处。三北地区的天牛发生面积已达468万亩林地,是80年代初期的千倍,受害树木2.25亿株。河西走廊、青海、毛乌素沙地、科尔沁沙地、东北平原都已经先后发现天牛之害。如果天牛们蔓延至新疆,大面积的杨树、榆树和柳树将陷入没顶之灾!这就是从一只天牛开始的破坏了森林生态平衡的故事。

还有两句后话要说,宁夏的老百姓在本世纪80年代初,曾经多少人双手合掌感谢苍天,在这片一向干旱的土地上每年总要下几场毛毛雨、连绵小雨、长蘑菇的雨,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是真正的江南气象。可是进入90年代以后,随着天牛不断伤害防护林,然后又是树木大面积地倒下,毛毛雨不见了,风沙重新刮往银川市。

因为生命之网中的一种虫的肆虐一根线的崩断,防护林倒下了,农田与家园不再丰饶宁静了。当人们最后在不得不品味森林生命之网被拆散的结果时,风沙再一次逼近了,荒漠化裸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告诉人什么叫荒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