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的使命与方式
一个迄今为止对极大多数哲学家、文学家仍然淡漠的命题,实际上已经困扰人类很久了:
我们当怎样理解并感觉森林和整个植物世界的博大、慈善及爱意?
二百多年前,一封由马萨诸塞清教徒殖民地总督写回英国的信,后来曾经流传一时。显然,北美洲的林中秋色使这位总督震动了,红槭树红得像火焰一般,似乎转眼之间它就会点燃一片山林,山毛榉与白桦则如同入迷的观赏者,和风一起吟着秋林的乐曲;这风声乐声居然又使众多的红叶与金叶飘然落地。至于树冠上的锦绣般的朱红、鲜红、赤金的色彩,你只能仰视,你甚至得躺在林地上才能窥其一二。你躺在林地上也丝毫没有委曲你,那是落叶铺成的重重叠叠的柔软与芬芳。
这位总督在信上感叹道:
如果我要劝说画家用逼真和严密的手法,来画出这里秋天树林的景色,就要求他一定要把彩虹上所有的颜色都揉合在画布上,否则将无从描绘秋叶的各种色彩(《森林》,彼得法但愿这位殖民地总督能很好地保护马萨诸塞秋林的色彩,而没有砍伐太多的树木。公平地说,该总督对森林色彩的感觉还是良好的,据说他这番话使不少西方的油画大师再一次面对森林,而自愧笔下弗如。一种有趣的艺术现象终于找到了答案:无论古典派、印象派、还是现代派的大师们,他们创造了维妙维肖的各种人物形象,从裙袍上光的投影到蒙娜丽莎谜一样的微笑;可是又有谁画出了一根完整的树木、一片森林的完整的一角?那些年轮以及四季的欢乐或者忧郁?假如这一切都有了,森林又是怎样立足与稳固的呢?
森林地下的风景所有草木的根的延伸、缠结、汲取和输送一一那是什么样的技法及色彩均无法描绘的。
原来人之所以被翻来复去地写与画,最根本的原因是人没有根,画者写者被画者被写者,均是无根者。
那么,人又是什么?
也许,在一切的思考中没有比人类直面自己的思考,更为艰难的了,正是因着此种艰难,人类纷繁复杂的思维、思想中的一部分,正在接近人这一事物的本来面目。
巴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巴斯卡尔还讲到了灵魂,他说:“灵魂所时而触及的那些伟大的精神努力,都是它所没有把握住的事物;它仅仅是跳到那上面去的,而不像在宝座上那样永远坐定的,并且仅仅是一瞬间而已。”然而,思想与灵魂怎样才能稳固如大地、如大地上的一草一木呢?
巴斯卡尔讲到了众所周知的巴比伦:
巴比伦的河水在奔流,它冲刷而下,席卷而去。啊,圣锡安山,在那里一切都是稳固的,在那里没有什么会被冲走。
必须坐在岸边,不是在其下或在其中而是在其上;不是站着而是坐着;是坐着才能谦卑,在其上才能稳固。然而我们将站立在耶路撒冷的大门上。
比我们看看这种欢乐是稳固的还是流逝的吧,假如它消逝,那它就是一条巴比伦的河水。
这是17世纪时巴斯卡尔《思想录》中思想的痕迹。
巴斯卡尔告诫人们,要对神谦卑。在我看来,对大地、天宇、大自然的谦卑,与对神的谦卑一样重要,实际上当谦卑者看着小草在舂天发芽,看着夏日清晨穿上新生命的露珠时,心里充满了对神的敬畏,并且会想起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
是的,巴斯卡尔,你说得好,“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不揣冒昧,巴斯卡尔,我要略作补充:“但,人没有根。”德日进的《人在宇宙中》极为深刻而巧妙地为人借得了树的根,他告诉我们,人是树的枝节,但,是最高的树梢:
地球作为行星而存在的过程中只有一次,仅仅一次能被生命覆盖。同样,生命唯有一次能逾越自我意识的局限。生命和思想只有一次兴旺期,从此,人便为树的最高枝节。这一点我们不容忘却。从此以后,只有在他里面,(其他一切都被排除)才集中地存在着新的星球的未来希望,这就是生物起源学和宇宙进化论的未来希望。他从不会提前完结或静止下来或者衰亡,如宇宙不同时在其使命上失败的话。
假如我们把自己看作是、仅仅是树的枝节的话,心里便生出扎实与稳固的感觉来,同时还会期待着寻找地底下的根,看它们的走向,会不会与地上的江河溪流、天上的垦星黑洞有关连?
可是,当你听尼采说,我们身后的桥已断,不仅如此,就连身后的陆地也已切断时,难免会心生悲凉。无论如何,无根的人们在陆地上奔忙、站立,总是有所凭籍、有个家园,尼采的《欢乐的科学》告诉人们:
在无限的境界。一一我们离开了陆地、乘船航行。我们把身后的桥,一不仅如此,我们还把身后的陆地切断了!于是,小船啊,可留神!你的身旁是大海,它不再咆哮,这是真的,它时而像丝绸、黄金和亲切的梦幻。但是,也有那样的时刻,你将看到它的无限,而且没有比无限更为可怕了!啊!可怜的鸟儿,它感到自由,而此刻却撞向鸟笼之壁!当你思念陆地时,那该多么不幸啊,仿佛那里曾经有过更多的自由一可是“陆地”已不复存在。
尼采仿佛让我听见了鸿濛未开、伊甸园初造时的一种来自天国的严厉的声音:
给你自由,但是,你没有根。
给你树木和森林,你要倚靠它们,并且在祷告后沉思默想:怎样稳固自己。
给你树木和森林,就是给你大地、给你高山上流下的清水了。
但,你要劳作,耕耘、播种与灌溉。
你守望家园,这林子里便会结出果实,土地上便会有收获。
看来,人类为着更彻底的自由,连陆地一一土地一也不要了。
斤杨在《无岸的河》中告诉我们,一切生命都充满着痛苦,但,人只听见人在诉说并随意地扩大苦难,“然而,我们对植物知道些什么呢?觉察它们的痛感吗?每秒超过2万往复振荡的呐喊,我们的耳朵听不见。也许全世界、整个宇宙都在呐喊,我们的耳朵却是聋的。可能草也在喊叫,当它被割被拔时,当树木周围架上斧或锯时”……
听不见植物生命的痛苦的呐喊,这远不能说人便是高尚如的。
其实,你拔去一棵小草时,几乎不可能把小草的根拔尽,尽管人类知道必须要斩草除根。同样的道理,你锯断一棵树,但你无法歼灭它的庞大而辽远的根系。可是,人一旦死去,能留下什么呢?子女是复制品而毫无根的性质,于是便设法留下钱财一一切东西中最可怜最害人的东西。
有人留下了德行留下了思想,那是可以被后人传诵的,而且一定是靠近了树木、敬畏大自然的缘故,也就是说人的德行和思想只能在环境中产生,海洋、江河、高山、森林无不都是灵智的发源之所。
因此,我们才能读到荷尔德林的《橡树》:
我自园囿来到你们处,山岳之子!那里的大自然与勤奋的人们共处,它耐心、节俭,着意修饰却又被照料。
而你们,多么壮丽!犹如巨神面前的军队,立足于驯服的世上,它只属于你们和天空,属于抚养和教育你们者和生育你们的大地。
你们都尚未进过人类的学校,由坚实的根部,欢快而自由地挤出,而且相互侵袭,如同山雕攫取猎物,以力臂取得空间,并向着云端,有偌大的灿烂花冠轻松愉快地对准你们,你们个个都是一个世界,宛如天空的星星,你们,众神,在自由的联盟中共存。
……我多么东意住在你们中间!荷尔德林之后,德国战后废墟中站出来的诗人艾希,则给382了我们《树木的慰勉》,那是《一个夏季的终结》的片断:
谁愿没有树木的慰藉而活着!它们参与死亡,这多好啊!当时间在拱桥下潺潺流去时,桃巳收获,李子成熟。
我向迁移的候鸟吐露绝望之情。
它们泰然量出自己在永恒中所占的成分,它们的伸展可在叶丛中看到,是模糊的强制,羽翼的活动把果实着色。
必须忍耐。
鸟的字迹不久就有解答,舌下可尝出硬币的滋味当然,笔者还不能不想到一再引用荷尔德林诗句的海德格尔,他论述了何为拯救:
拯救并不是仅仅把某物从危险中拉出来。拯救的真正的含义,是把某个自由之物置入它的本质中。拯救大地远非利用大地,把大地盘剥殆尽。拯救大地不是主宰大地、征服大地。主宰和征服同贪得无厌的榨取仅仅一步之遥:
凡人以把天空当作天空接受过来的方式安居。他们满怀希望,给神明意外的东西。他们迎候众神到来的谕示,但不错认她们退隐的踪迹。他们不为自己造神,也不盲目崇拜偶像。正是在不幸的深渊中,凡人等待着那巳经撒回去的福祉。
海德格尔还写到,他为什么住在乡下,他是怎样在“季节变换之际,日夜地体验它每一刻的幻化”:
群山无言的庄重,岩石原始的坚硬,杉树缓慢惊心的生长,花朵怒放的草地绚丽又朴素的光彩,漫长的秋夜里山溪的奔涌,所有这些风物变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这里突现出来,不是在“审美的”沉浸或人为勉强的移情发生的时候,而仅仅是在人自身的存在整个儿融入其中之际……
严冬的深夜里,暴风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盖了一切,还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此景更适合哲学思考呢?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追问必然会变得更加单纯而富有实质性。这样的思想产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骇利的,那种把思想诉诸语言的努力,则像高耸的杉树对抗猛烈的风暴一祥。
海德格尔所居住的黑森林以及他所向往的农民的“原始单纯的生存”,在他看来却是“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在这根基上,群山、岩石、杉树突现在人们眼前。如果我们也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不是旁观的审美,也不是为着移情去移情,而是“整个儿融人其中之际”,我们会看见什么?
在读到“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之前,我已经还乡很多次了。
在读到“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后,曾有我一年前的最近一次还乡之行,并且痛苦地自问过: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吗?在这本书里我只想记录还乡的如下体验:
从行驶在烟波浩茫的长江口的渡轮上远眺,我先看见的是故乡的树。它们是些什么树或者竟是护卫堤岸的芦苇都不重要,那一团一团高扬在空中、或者亲近着波涛浊浪的绿色,怎能不使一个浪迹漂泊十年未归的游子抨然心动呢?
隐隐地想到了根。
有根的稳固着。
无根的流浪着。
我踏上崇明岛,从县城到乡下,到我祖辈的安居之地的路上,我只是在走近树的时候,才看见了路;我对那一条新修的柏油路木然无觉,我知道在我心里召唤着的是另外一条田间小路。那是留着我初始脚印的路,我看着父老乡亲在这条路上。日出而去日落而归,直到生命的终结。路的两旁是农田,农田的中间是小河,小河边上是人家,搭在小河上的独木桥又把这条路的分支延伸开去,但无论是路还是人家,都在树的掩映下。
“故乡的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它。所以唯有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既然故乡的本质在于她接近极乐,那么还乡又意味着什么呢?”海德格尔自问自答道:“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我是一边念着这些文字,一边在思绪中铺开我的乡野小路,以及树木和庄稼,同时又重新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这一切的。归结起来,此种感情,却是源于没有根的人对根的向往。按照故乡的风俗,人的出生之地也称为“血地”,那是因为我落地后用温水洗净后的那一盆带血的水,泼到了家门口的那一块地上,而现在离开这块血地多年的人又回来了,回到本源的亲近之所了。
那一棵老槐树还在吗?
那一棵小榆树长大了吗?
它们目睹并且衡量过多少年、多少人走在树下的背影和脚步,它们把这一片土地上的老人送进墓穴,又不断地听新生儿的哭闹,看着孩子们在树下白天玩泥巴、晚上数星星。总是看得见的槐花榆钱、杨柳飞絮;总是看不见的盘根错节、千丝万缕;所有这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切,都在编织风景,槐花落在小河里,河水流到水田中,小河、河岸便和土地、庭园亲近着,和谐而美满。也有闪电雷鸣、风摧树摇的时节,雷霆的语言在暴雨的倾泻中扑向树木,它是企图表达一种什么思想呢?
儿时的我想到的却只是雷公雷母。待到朔风怒号,落叶凋零,你看家家户户的炊烟就知道了,这一片土地依然是温热的。冬闲的农民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喜鹊在槐树上做窝,一些近乎真理或诗的语言会从农人嘴里脱口而出,母亲告诉我,喜鹊衔一根树枝流一滴血。还是这树,大树和小树,集聚着天空和土地,人以及喜鹊。
树啊,你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使我故乡的风景集合,并让土地得以稳固了一千多年!林间秋色只是人的印象,而对繁忙且有序地准备过冬的森林来说,它从未追求过色彩,森林的一切都只是使命。
对于树木,生命的过程就是工作的过程,树木又是怎样工作的呢?它们为了生存、生长和繁殖所进行的从不疲倦的丄作,几乎是一个没完没了的不可思议的过程。其构造之奇特、技能之高超、组织之缜密、分丄之精细,无不渗透着神性而让人叹为观止。
这是真正伟大的创造,但,决不是人所能创造的。
让我们先从落叶开始,读关于森林及别的草木的根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