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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多伦多之恋(11)

玉琪这些年,用他的话讲,以亦中亦西之身,作亦中亦西之画。画里多了宁静多了缤纷。我一直以为是因了加拿大的枫和加拿大的多元、平和。我这几天看到的,是学生们反馈给他的对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热爱。越是海外,越是中国。

我们说好画展一结束,轻松一下去找Antiques。但是,我又提议还是先回家一下,我今天为了这个开幕式也穿得人五人六,我觉得好难受。这种硬挺的衣服早一分钟脱下都好!冲进家门,我以最快速度从连裤袜、皮鞋里脱颖而出,套上白线袜、运动裤、T恤衫,啊,这份躯体的自由人生的自由!我走下楼,不觉笑——玉琪也已经从西服革履里脱颖而出,便裤线袜,一看就是“世界文化穷人”。

玉琪笑:怎么样?我说好看是穿给人家看的么!

玉瑛开车。有什么办法,他开车开得好,再累也只好由他来开。他说:我是个永动机。

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记下今天的日期时,不知怎么就写上6月22日,自己也笑,明明是11月22日。不过,今天太阳这么旺,好像春来了,春来了。春意朦胧中,好像树梢朦朦地绽出绿来了。

明天玉琪一个学生举家搬回香港,好歹今晚要请杨老师和“西母”吃顿饭。请玉琪吃饭是请不动的,但是明天就“拜拜”了,不能不去的。来了十来个学生一起热闹。有香港移民的,台湾移民的,大陆移民的。他们管在加拿大出生的中国人,叫“竹笙仔”,就是竹子两节中间的那层膜,意思是西人把他们当中国人,中国人认为他们不懂中国文化把他们当西人,他们两头不通。中国移民中,80年代末90年代初,港人蜂涌,这两年不少港人又返回香港。讲国语的人越来越多。去大陆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位黄埔军校的毕业生说,他二十年前去昆明,一位十岁孩子很神气地说:美国算什么?这种对美国的一无所知令他吃惊。去年去南通,又一位十来岁的孩子说:我长大要考哈佛!这种言必称哈佛的口气也令他吃惊。他说中国的变化太大了。

玉琪正在把中国的变化搬进多伦多。玉琪在多伦多新开的一家中文书店,由大陆十六家出版社供书,一下成为多伦多最大的中文书店,大陆的书一一下蜂涌进北美。今天玉琪走进书店,一位顾客说:

你就是杨先生吧?报上天天在连载你的事。玉琪脸上一派茫然。他只是想做事,想做没有做过的事,画没有画过的画。他的内心深处有一股什么劲,总想实现自己的能力,再实现自己的能力。他说西方人重结果,中国人重过程。他么,不是不重结果,不过他的兴趣只在过程。

他那张脸,笑眯眯圆乎乎的,像一只很招人的皮球,很容易使大大小小的球滚到他周围。一般人看到的,是他画画,或者他教画,或是他开书店。看不到的,是他发一只球要连续击中五六只球,做,一件事要达到几个目的。虽然一个人其实一生做好一件事也不容易。有学生问他学好国画要多少时间?他说:两千年。国画的基本功是对中国文化的融会贯通。

这个时候,我看到的,是中国文化传人。

他常常眯起眼睛看画的整体感受。我也想眯起眼睛看看他和他的学生们,找一下感受。但是一位学生带头高唱起(毕业歌)来了: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同学们,我们要兴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晚餐时又聊起文学。玉琪赞叹他昨天刚读完的贾平凹的随笔集。由贾平凹他讲到王安忆的小说,陈村的散文,程乃姗的《兰屋》。我知道玉琪光是读《红楼梦》,就读了二十多遍。用他的说法,读一两遍的时候觉得不大好看,读三五遍的时候才读出点味道,读八九遍的时候被抓住了,读十几遍后那是真正走进去了。

玉琪八九岁时家里穷,没电,他每晚蒙在被窝里偷偷用手电照着书看。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手电还亮着,那是他看书看困了就睡着了,忘了关手电。这一夜得浪费多少电池!把小玉琪心疼得不行!他没想到心疼的,是他的眼睛。他九岁就得戴眼镜了。可是哪来钱呢?他姨娘把一副用旧了的眼镜给了他,也不知是多少度的,反正他觉得戴了比不戴好一些。

玉琪十八岁的时候,就自认为是同辈中读书最多的。后来他在上海遇到一个比他小两岁但是比他读书还多的女孩,他再忘不了!

他一年后再去看那女孩时,那女孩已经死了,贫穷,肺结核。玉琪讲起三十几年前的这个女孩,激动不已,说:她读的书能比我多三分之二!

他的雄厚的男中音,在屋子里扩散开来,扩散开来。

我不知道还有哪个画家像玉琪这样重读书,一直在苦读。今春他去泰州,有人求他一幅行书。这种事,他只要答应了一个人,就会立刻出现一队人——立刻排起了长长的队。玉琪来者不拒地哗哗写来,一人一一幅行书。整整写了一个下午,一分钟没停过,一幅都不重复,给不同的人写不同的诗。我想,得读下多少古书才能有这样的积累?

我想起他说的,学好中国画要两千年。

玉琪可以为老家泰州的随便什么人一人一幅字,也可以对海外这儿那儿盗用他名字的假画,或是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画搬上挂历的做法不置一词。他的学生说:老师,你为什么不打官司?可以赔你很多钱的。玉琪一一笑:我哪有这个精力。

人的精力常常是不能分散的。有的时候,即使精力分散了再能收回来,也已经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玉琪未必没有孤独感,但是绝无寂寞感。他把媒体全挡在了门外。他正在几小时几小时地蕴酿和思考。他年轻时有二十年的水彩画和油画的功底,他才会有如今亦中亦西的绘画语言。他涌涌地觉得他就要有全新的突破,他就要找到他的国画世界语了。

在他看来,未必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而是,越是世界的越是中国的——他要把他的世界语国画,全部送给中国。

玉琪讲到动情处,好像已经走进他的画境,走回他的中国。

这顿晚饭我和他都没吃什么。我说,本来我以为文章写完了。想看看电影了。这下我又得去加上一段。早知道不跟你聊。

他说,正因为你文章写完了,才和你瞎聊,本来也不过是聊聊而已。你想,你的文字都写完了,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写的你都写了些什么,我那里有一大堆材料都没给你看。我也只是难得有你这么个人可以什么都谈的。

圣诞的铃声响起来了

九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玉琪要晚上才从旧金山回来。乘他不在,我白天也穿睡裙。天蓝色,白纱的圆领,又臭美,又舒服自在。但是,我忘了家里还有一个男人。“阿姨,你可以换衣服了。”莱斯理提醒我。一会儿我和丽君要去莱斯理小学,参加他们的圣诞晚会。

我飞快地换好衣服背了书包下楼。莱斯理在楼梯下等我:“阿姨,你不用带书包。”他又行使男人的责权了。玉琪不在家的这两天,他好像长大了许多。在超市购物,一定不让我付款,一定要丽君一起付。我把我买的东西划拉到一起让售货员结算,莱斯理赶紧对售货员说:“Together!”示意我的一堆和丽君的一堆放在一起结算。坚决得完全像个大男子汉。我说,莱斯理,等你长大赚钱了,再给阿姨买东西。

圣诞前夕,家家户户在屋子外边都拉起了彩灯。或者是给房子勾边,或者把一棵棵松树打扮得好像一个个挂着大串饰物,穿起节日裙装的美丽姑娘。门前挂了干花蝴蝶结,院子里放了鹿车、圣诞老人。当然是为自己高兴,不过更多的是给大家享受。我想起中国百姓过新年,更多的是讲究实惠,譬如吃,譬如求个好兆头,恭喜发财,大吉大利。这些年大家对春节的兴趣越来越淡化,或许正是由讲究实惠进而追求精神、氛围、心情、感觉、情调、意境。

晚上六点半,我们三人走进莱斯理的Terry Fox小学,这是多伦多很不错的一所学校。一进过道,满眼全是学生做的工艺品,学生画的、剪贴的画。我一一下明白了,加拿大为什么全民工艺化,为什么乡间小路能长出一个个Antiques店。我想照下来。刚照一张胶卷用完。我书包里有新胶卷。“莱斯理,你给我换一下胶卷。”莱斯理什么都能做好。

走到莱斯理教室前,老师还没来,门还没开。莱斯理和几个学生站在门前,自然地排成队,只要是不止一个人,就自然地站成队。这种自小养成的有序,就好像早起要洗脸,睡前要刷牙一样。

忽然,队伍生动起来,莱斯理的眼睛辉亮起来,好像发生了令他们最快活的事。莱斯理捏起两只小拳头,别的学生也捏起两只小拳头,这是要做什么?我寻找他们的眼光的聚焦点,哦,老师来了,老朋友般对他们笑着。不知哪个学生快活地喊了句:“I miss you(我想你)!”老师也快活得叫:“Yeah!”学生们大叫“Yeah!”“Yeah!”一下冲进教室。

原来,捏紧拳头是在准备冲锋,冲进他们心爱的教室。Yeah、Yeah地和他们老朋友老师在一起。老朋友的平等关系,最能释放个性,激发快乐的心情。世人总在苦苦追求各人认为最重要的东西。其实人生最难得的东西,就是——快乐。

学校的圣诞晚会,每个学生都可以表演,每个学生都可以不表演。尊重学生自己的选择。服装最好上身白色下身黑色,如果没有白衣黑裤(黑裙)也可以不这么穿。

不知怎的我想起那辆三色冰淇淋似的警车,那个两岁的小孩一定要上警车,那位高大的警察尊重两岁小孩的意愿,把他抱上警车顶的“儿童游乐场”。

学生们晚会前都在教室里游戏,好像这只是个周末。晚会时学生们走上台去,男生女生的上衣,虽然几乎都是白色,但就是平时穿的短袖汗衫、长袖T恤、衬衫。认真看来,有的过长过大,这里的孩子常常穿过大的T恤。有的过短过小,显然是孩子长个儿了还穿着旧衣服。刚才在过道里,看到墙根下排满了总有一百多个大塑料口袋,学生们经常把自己穿小的衣服交给学校,学校再送专门机构处理后送给贫困的孩子。我在长长的过道里走,感觉着这种自小养成的对人的呵护。我好像走在那条原始森林里用碎木片铺成的小路上,松软温暖。一棵棵砍下的树随意地放在路边,不着痕迹地为游人指路,这种不知不觉的呵护!

校长致开幕词后,一位壮壮的西装革履的先生上台主持。但是,怎么的?麦克风里传出小女孩的声音?他怎么发出女孩的声音?再看他其实很小,大概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这里的小学是八年制,外国孩子就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了。再加上笔挺的西服领带,我以为是年轻教师,可他还没变嗓呢!

学生上台前或是上台后,一样的轻松自如,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西片里的儿童演员演来那么自然。

学生品种繁多,黑的,白的,黄的,棕的,好像加拿大的枫叶多彩而丰富。加拿大的多元文化从这里开始。最多的居然是中国孩子。学生唱圣诞歌,唱《欢乐颂》。歌声轻漫甜柔,好像圣诞夜,轻漫的雪片飘洒到灯光温暖的屋子上。屋子里,圣诞树下,黄孩子、白孩子、黑孩子一派欢乐、甜蜜,等待圣诞老人驾着鹿车远远地在天际出现。

Jinggle bells,jinggle bells;铃儿响叮当;铃儿响叮当。圣诞的铃声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