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成年人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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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王蒙:自己和自己的社会角色无间了

他坐在一只单人沙发里,我坐在他左侧的大沙发里。他冲我伸直左臂竖起左手掌。像挡箭牌似的挡在我眼前:“拒绝采访!”一边笑着连脑袋带身子向右掉过去,好像魔术课的分身法,身子的其他部分可以脱离左臂逃将开去。

常常感觉到王蒙的童真。

客厅靠近门口处放着一只大旅行箱。旅行箱这么放,好像拔脚就可以出门去——如果箱子长出脚来的话。王蒙15日要飞抵台湾参加“四十年来中国文学会议”,而几天前才从美国回北京。在美国三个月,他从哈佛大学到纽约、爱荷华、旧金山、洛杉矶、华盛顿、缅因州等等。去美国前在意大利参加国际会议。去意大利前他应邀去了新加坡、马来西亚和香港一个半月。再往前去广东、烟台。这倒像美国人填履历从现在往过去写。今年总有一半时间不在北京?我说。王蒙笑:这是国际旅挤年,有人说我今年驿马星大动。

哈佛本来请他去六个月,王蒙只去三个月。因为觉得更千丝万缕的事还是在国内,文学的契机还是在国内。他在美国辗转奔波、演讲之余,做三件大事:写长篇、游泳、学英语。他知道如果在国外待半年一年写长篇学英语,收获也不得了。但是生活的充实总不如国内。在外边也有很多朋友、熟人,那可能是五十丝三十缕,或是八十丝四十缕。而国内是一千丝和一万缕。当然回来后也有很多的烦恼和讨厌。但在国外,想讨厌谁都讨厌不着,没事跑大街上讨厌谁去?

在国外看中国经济,也觉得是一个奇迹。动不动看到Made in China。走进一家鞋店,居然每只都是Made in China。一家国际性的洋大款俱乐部,请王蒙讲话后送上一只大奖杯,杯底上还是刻着Made in China。

王蒙客厅里不经意地、意识流地摆放着各个国家的工艺品、挂面、坐垫、座钟。感觉里琳琅的物件都是非中国的,只有王蒙本人是Made in China的。不管吃多少西餐讲多少英语也是一望而知的Made in China。只有China,先给他戴****帽子,再把他放到新疆,再当摘帽****,再当作家并部长,再当前部长,这才Made出一个不让写小说的时候学维吾尔语,能写小说的时候可以同时当部长,不能当部长的时候可以译小说话红楼。文章到处发的时候又停下文章学电脑,学了拼音输入写完长篇小说《恋爱的季节》后四分之三,又觉得五笔宇型输入法更快当,便放弃拼音学五笔。在美国演讲不易翻译时,干脆自己用英语回答。这样顶聪明顶智慧顶刻苦顶好学的王蒙,产地:中国。

可惜只有一个王蒙。

好在王蒙难不倒垮不了用不完掏不尽。在美国演讲时有人发话,说中国大陆腐败这么严重,你们作家是社会的良知,你们准备怎么解决腐败问题?王蒙回答作家并不都是社会的良知,很多作家就是做自己的事。腐败当然要反对,但是不要寄托在作家身」,要靠政府有关部门。如果靠作家去解决腐败,全世界闻所未闻。(全场大笑)住在美国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有好几名,谁向他们提过这样的要求?美国内外政策的问题也多了,譬如美国军队没从索马里撤走,谁会说你们作家应该怎么办?(全场大笑)

又有人间中国文学里直接反映政治的内容越来越少,像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实行真正的民主?王蒙说如果所有的作家都排着队高喊要民主,那么正好说明民主是没有指望厂。如果所有的作家只有一种声音,其结果只能是一种****代替另一种****。如果王朔调侃众生,张承志寻找孤独;如果何立伟写何立伟的,残雪写残雪的;如果有的研究古文化,有的写妇女问题,有的作玄学讨论,汪曾祺谈吃,吴祖光论酒,各人做适合自己的事,各安其位,各行其是,每个人各有自己的选择,这至少是民主的萌芽,这就是最大的批“左”。因为“左”是不允许有个人选择的。有人说陕西向全国发出一批“肉蛋”(指最近陕西作家创作的几部长篇小说,如贾平凹的《废都》),王蒙说中国这么大,怎么可能没几本《废都》?要是高温消毒到那个程度,倒是问题大了。他说这里不涉及对这几本书的评价。

有人间如果你现在是部长,怎么处理《废都》?王蒙说:谢天谢地我已经不是部长,不用伤这份脑筋了。(全场大笑)

不当部长了,他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社会角色之间没有距离了。当作家,他是他自己,写想写的,说想说的,一个问题你可以是这个看法我可以是那个态度,君子群而不党。当官员,要牺牲不少幽默机智玩笑斗嘴,这于他是痛苦的。当然当****或摘帽****更是痛苦的。他有过各种痛苦的经验,深知文学本是自由和不自由相冲突的产物。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正是不自由而要追求心灵自由才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如果作家书房越来越大,电脑越来越齐全,反而不一定写出好作品。写不出作品赖谁去?

一个人最愉快的,他说,是自己和自己的社会角色无间。

他十年内要写五部长篇小说,“季节系列”——《恋爱的季节》已出版。在美国用他一路带着的笔记本电脑写到十四章的《兴奋》,是第一部,写反右之后和******。还有三部。当然还会有源源而来的散文随笔诗歌杂文。王蒙从来需要多种文学形式才能施放他的丰富。

我到王蒙家时是王蒙的妻子瑞芳开的门,然后一起脱鞋进屋,一起穿着袜谈话。只要有瑞芳在就有好吃的,香蕉、金桔、蜜枣、开心果。还会有纸巾,还会有喝了一点就不断续上的茶水。还会有温馨的插话。还有瑞芳娴静端庄叫人定心舒筋通气降压的形象。看着瑞芳,觉得王蒙的文学之根,有一部分来自妻,他大半是借了瑞芳的福气。

不知什么时候瑞芳不见了,只留下清醇温热的茶香。

夜里十点多钟王蒙送我出来。我看他精精神神好像回屋又可以做他的三件大事:写长篇学英语游泳。8月他在意大利,天天清晨游泳,傍晚换装人五人六地出席晚宴前还要游他一泳。意大利这次会议上还有一位游泳发烧友,是哈佛大学的教授。教授最爱向人讲述他的游泳历险记。有一天教授很早跃进湖里,偌大一个澄澄的世界,只他一人漂在湖面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突然,湖中冒出一只水怪一只头颅,我的上帝,是王蒙先生!后来教授在湖上游,王蒙在水下游,好比活鱼有的是深水层的,有的是浅水层的。我说王蒙,你家四合院的院子这么大,要是能砌着一个游泳池就好了。他说那么客人一进门先换游泳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