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远古时代,从人猿揖别之初、即人刚刚能够制造最原始的石器工具的时候起,审美活动就已经开始发生了,审美价值就已经开始萌芽了。这可以从原始人对石器工具的制作和加工、对居住处所的修建、对遮体御寒的衣服的制作等等,看出蛛丝马迹;更可以从稍后一些时间出现的洞穴壁画、岩画、刻在兽骨和象牙上的动物和人物形象、陶器上的人形和花纹图案、原始歌谣的创作中找到有力的证据。
50从石器上看审美的胚芽
就以中国原始人的石器制造和加工为例吧。
先说旧石器。据考古资料,中国迄今所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化石以及石器工具,经测定是在早更新世,距今大约一百至二百万年前;之后,还有许许多多原始人遗址及各种原始的石器工具遗存出现在中华大地的山南海北,它们的年代距今约数十万年至数万年前。从距今约一百万至二百万年前的早更新世出现最早的石器工具,到距今约一万至两万年前的全新世之初周口店山顶洞人遗址、晋南下川和薛关遗址等等相对比较精致的石器,长达一、二百万年的时段,史家称之为旧石器时代。旧石器以“打制石器”为特征,其典型器型为石核、砍砸器、刮削器、三棱尖状器、石锥、砸击石片、手斧、雕刻器、石叶、石镞等等。
在一、二百万年的悠悠岁月里,旧石器有个漫长的演变和发展过程。早期的旧石器工具,据我对有关考古资料的观察,有的可能近乎石头的原生状态(当然有原始人的加工痕迹,但很少,也不十分明显),原始人使用它实现自己的某种意图,打上了原始人的印记,因而它不再是纯自然物而成为原始人的石器工具;有的可能是经过了少许加工或者是粗粗加工,留下的人化痕迹稍明显一些。但是,不管是哪种情况,切不可小看原始人运用近乎原生状态的石块实现自己意图的行为,尤其是不要小看原始人为了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意图而对石块“少许加工”或“粗粗加工”的行为:它表现出了原始人的哪怕是最初级、最原始的自觉意识、意志、意图,它表现出了原始人哪怕是最朦胧、最原始的价值诉求;正是因此,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标志着人迈出了与动物揖别的最关键的一步。以此为起点,从“人猿”变成了“猿人”,从“它”变成了“他”,从动物界的地狱进入了由人自己所创造的天堂般的人间;以此为起点,人经过百万年的历史实践,逐渐成为宇宙的精华,到今天能够发射人造地球卫星和宇宙飞船、发射火星和木星探测器、实现探月和登月飞行、制造深水潜艇、制造高倍显微镜和望远镜、开创电子媒介时代、创建国际互联网、进行全球电视直播,同时也创造出艺术、哲学、道德、宗教等等灿烂的人文文化景观……此是后话。我们还是先看看那最初的情况。关于那些最早的石器工具的意义,我说得稍为具体些。那些被原始人破天荒第一次制造出来的最初的石器,其作为人的工具,我认为起初大多是因势而用之——即取石头的原始形状之适合我用者而用之:譬如,某块石头,适宜于原始人方便地把它抓起来抵御和猎取野兽;另一块,则适宜于砸开坚果;第三块,适宜于砍削树棒,等等。这样,它们就成了几种不同的工具。假如这些近乎原生状态的石块用起来不顺手、不得力,其形状不利于原始人使用它达到期望的目的,那么原始人就可能稍作修理或者粗粗加工,使之用起来更方便、更顺手、更得力、更宜于实现自己的意图。较早的加工方法是直接打击法(锤击法、碰砧法、摔击法、砸击法),根据需要把石器加工得更加便于我的使用。后来,到旧石器时代中期,除了用直接打击法之外,还用间接打击法,即不是直接打击在要加工的石器上,而是通过带尖的木棒或骨棒等中介物打击在石器上;而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这种间接打击法用得更加普遍,还出现了加工石器的场地,也许可以说那是人类最早的工具加工场。运用直接打击法,特别是运用间接打击法有意识地对石器进行一次加工或者二次加工,这行为本身就表明原始人对外界事物的某种规律性有了一定的把握,例如对某种石头是软是硬、是否易碎等等性质有了一定的认识,对石头可能会顺着怎样的方向开裂也有了一定的判断,等等;还有,这种对石器加工的实践,对石头的触摸、观察,训练了原始人关于对象(石头)形式的体悟,培养原始人的形式感(哪怕是朦胧的)和对某种形式规律的初步把握(哪怕是十分感性的和粗略的),如对平衡、对称等等的把握。总之,原始人的这种劳动实践,锻炼了原始人的主观认识和感受能力(包括形式感),并且突显出原始人的主观意图和价值取向——这也许可以称为人的最早的朦胧的“主体性”吧?
大约距今12000年之前,即更新世结束、全新世开始,发生了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的过渡和转变,“打制石器”逐渐被“磨制石器”所取代,并且出现了陶器。学界一般认为,“磨制”是新石器的典型特征之一。新石器时代早期,石器仅局部磨光,出现了砍伐器、石斧、石锛、磨盘、磨棒等等。新石器时代中期,石器由局部磨光发展为通体磨光,穿孔石器已普遍出现,还出现了较多石铲、石耜、石锄。新石器时代晚期,石器磨制更为精致,器形变小,穿孔石刀、石镰等工具广泛应用——这已经是距今五千至四千年前的事情了。这时候的石器,相对而言,不但变得更“好用”了,而且变得更“好看”了。人在实践中所触及和所创造的对象是人自身的一面镜子,在对象上面,能够反映出人的进化水平,反映出人的本性。石器的变化,理所当然地体现出人自身的变化。从这些新石器上面,体现出原始人的认识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巨大发展,也或隐或显地体现出原始人的意识、意志、情感的微妙变化。
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从新石器时代的早期到新石器时代晚期,这一百万至二百万年间石器制造和发展演变的历史过程,我们可以看到以下几个最主要和最基本的变化趋向:
首先,越来越体现出人的意图、目的和价值取向。考古资料显示,旧石器时代早期,石核、砍砸器、刮削器、三棱尖状器、石锥等等石器工具,相对比较粗糙,用途也不那么专一和明确;而旧石器时代晚期,例如距今约两万年左右的山西泥河湾虎头梁遗址,出现了细石叶,楔状和锥状的石核,还有各种类型的端刮器、边刮器、尖状器、雕刻器等等。这些不同的工具,各自的用途趋于专一,体现出人的更为明确的意图和目的。进入新石器时代之后,相对于旧石器,新石器作为人的工具越来越专门化和具体化。从各地出土的大量新石器可以看到,它们种类繁多:有石斧、石锛之类的砍削工具,有磨盘、磨棒之类的研磨工具,有石刀、石镰之类的切割工具,有石锄、石耜之类的原始耕作工具,等等。这些工具的出现,显然是根据需要有意为之。每种工具有每种工具的具体用途和目的,表现出人的越来越明显和具体的价值取向。
其次,越来越体现出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的结合。新石器时代的河南郏县水泉裴李岗文化遗址出土了一把石镰,长20.5l厘米,形状很像后世的青铜镰和铁镰,磨制精细,而且多数开齿。这种形状的石镰的制作,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约略掌握了石镰以何种样子(石镰的外形和长短、特别是其开齿的形状)更适宜于切割的规律,并且利用这种规律达到人的目的。新石器时代的磨谷器,也是很好的例子。河南新郑裴李岗文化遗址出土的磨谷器,盘长68厘米;河北武安磁山裴李岗文化遗址出土的磨谷器,由磨盘和磨棒组成,盘长31厘米。它们制作得相当精细,磨盘呈长方形,表面平滑,中间略凹,磨棒长度略短于磨盘,形状便于操作。它们都体现了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结合、统一,也即真与善的结合、统一。
再次,越来越表现出人对形式的感觉、认识、把握和运用。旧石器时代的石核、砍砸器、刮削器、三棱尖状器、石锥、砸击石片、手斧、雕刻器、石叶、石镞等等,从外形看,基本“暗合”(大都并非原始人的有意追求)对象的形式规律——如石器的长宽高比例、上下左右的对称等等。旧石器时代许家窑遗址出土的原始人使用的石球,球径5-10厘米,球体圆滑、适中,看起来舒适、宜人。新石器时代的许多磨制石器,更表现出当时人们对对象形式规律的把握,例如石铲——河南新郑裴李岗遗址出土了一件舌形石铲,铲似舌形,表面光润,两头圆滑;而郏县水泉裴李岗遗址则出土了一件有肩石铲,铲的中部向两旁突出两个肩头,左右对称。这两件石铲,形体都很漂亮。
石器的这种发展演化及其基本倾向,正包含着审美活动发生的基因、审美价值萌芽的契机,包含着审美活动逐步发展、审美价值逐步演化的历史轨迹。那么,审美活动发生的具体情景到底是怎样的呢?审美价值的萌芽契机究竟在哪里呢?试假说之。
有一位学者,名叫刘骁纯,在《原始工具与审美起源》一文中指出:石器的进化经历了“由自然韵律向人工韵律转化——人工韵律初步形成——石器高度发展”等几个阶段,这其间,审美逐渐萌芽。这个观点对我很有启发。我认为,虽然这所谓“自然韵律”、“人工韵律”、“自然韵律向人工韵律转化”以及“人工韵律初步形成”等等概念的界定和命题的确立,是否完全准确和科学,似乎还可以商榷;但是从总体意思看,其中正是显示出审美价值的孕育、萌生和形成的某种机缘。
先看最早的石器制造和使用中第一次审美火花是如何点燃的。我们可以对旧石器时代早期原始人制造和使用石器工具的行为,作三个方面的剖析:第一,从物质活动层面看,是将石器作为自己身体的延长或延伸,是用物质手段获取物质利益。第二,从实用的方面看,如前所述是“取石头的原始形状之适合我用者而用之”,表现出“为我所用”的实用意图。但是,不要忘记,在这物质活动和实用活动的实践过程中,精神活动(当然是原始人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初级的精神活动,如原始水平上的感觉、感受、情绪、情感、意志等等)必然寓于其中,而且随着物质实践活动的不断重复和进展,精神活动的一些成分也渐渐突出出来、独立出来,成为单独的价值存在。因此,第三,从精神活动的层面看,石器工具的制造和使用过程中,必然存在着原始人对石头、对石器工具(包括其形式)的感受、感觉和认识。这其中,就会发生石头的所谓“自然韵律”(姑且使用这个概念——引者)与原始人的感觉、感受相交相合的情形,就会发生石头的形式(石器工具的形式)与原始人的感觉、感受相交相合的情形。在石器的“自然韵律”和形式,同原始人的感觉、感受相交、相合之际,其时石器不但是物质存在、不但有实用意义,而且还是一种精神存在,还孕含着某种精神意义;而且这种相交相合所产生的精神意义,在某种情况下,还可能是那种会使原始人感受到舒适和愉悦的精神意义。例如,在原始人使用石块(作为最初的工具)抵御敌人、获取食物的过程中,众多石块中“砾石的卵形所特有的圆润”,可能更加符合原始人适应流畅形式的触觉和视觉,使之觉得舒适。这时,这种卵形砾石的圆润,作为触觉形象和视觉形象给原始人那种舒适的感觉(包括对圆润砾石的形式感觉),可能就是最原始的审美的萌芽——尽管可能只是审美的小嫩芽。就是说,这圆润的砾石使原始人精神感受上所产生的舒适和愉悦,就构成了石器(特别是石器的形式)与原始人之间那种不同于物质实用关系的精神关系——审美关系;于是,圆润的砾石对原始人来说就不仅具有物质意义、实用意义,而是同时具有了精神意义;这种精神意义就是使原始人产生愉悦感和舒适感的精神价值,这种精神价值就是圆润的砾石给人提供的愉悦价值,也即最初的审美价值,或审美价值的胚芽。
然而还必须看到,砾石的卵形所特有的圆润,按照刘骁纯的观点,基本是自然形态,是一种“自然韵律”(实际上没有纯粹的所谓“自然韵律”,凡“韵律”必然带有“人化”意味——引者)。
原始人在长期制造和使用石器工具的过程中,为了需要,常常把自然形态的石头打成片状或尖状,例如旧石器时代晚期山西沁水下川的细石器中有一些石叶,其中,有的顶部尖锐很像后来的箭头,有的则缘刃似刀;这种片石和尖石工具,在长期的制作使用中,其片石之缘刃和尖石之犀利,就可能给人以爽快的感觉,而片石的缘刃和尖石的犀利作为感性形象给原始人那种爽快的感觉,是原始审美的进一步发展。所谓进一步者,按照刘骁纯的看法,是说片石的缘刃和尖石的犀利,是当时的人们创造出的所谓“人工韵律”,这里的审美是超越“自然韵律”而形成的“人工韵律”所表现出来的审美形态。这所谓“人工韵律”对于人所具有的审美愉悦意义,就是原先“自然韵律”对于人所具有的萌芽状态的审美价值的发展,是更明显地蕴含着人的创造性、更具有人文意味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