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经典世纪的经典时间是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经典地点是吴起镇。在高原,那已经是个有些寒气的日子了,那天天有点阴,我们知道,那天的晚上,吴起镇下了一场初雪。作为南方人的******,作为长途跋涉刚刚在这里落脚的******,阅历已经使他见过了不少落雪的日子和积雪的大地,然而,当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的时候,当积雪笼盖起这被斯诺先生认为是“疯神捏就的世界,抽象派的写生画”的高原地貌时,那雄伟的气象,仍给他以极大的震撼,加之,在飘飘白雪中,在吴起镇这个落雪的夜晚以及翌日玫瑰色的高原黎明,那个气质不凡的陕北人杨先生始终陪伴着他,作为陕北红军的联络员,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述着陕北,讲述着当前的斗争,讲述着诸如黄帝陵、扶苏陵、蒙恬陵、隋炀帝美水泉、杜甫鄜州羌村、赫连台、镇北台等等高原辉煌的历史陈迹,诸如此类,亦不能不给他的踌躇满腹的胸怀以激荡。这些思想和感情恰好与眼底的雪联系在了一起,于是雪升华为意象,一年以后,在陕北的另一个地方,在倥偬的战争之间隙,在一个高高的山峁上注视北国原野、沉吟良久后,他回到了他下榻的清涧袁家村,在房东黑白氏的暖窑里,在黑寿山学习写字用的那张炕桌上,写下了那首直抒胸臆、雄视古今的泱泱大作:《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驱(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吴起镇是个只有六户半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一个半里宽的川道上,浑浊的洛河水自川道中间匆匆流过。它的地名可以令人想起遥远年代的当地驻军大将吴起,但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更多地留给人们印象的,是一个荒凉偏僻的小镇,通往边关路上换马的驿站,《走西口》歌儿中那种“住店你住大店,莫要住小店”的行人小店。
这一天,从子午岭方向,顺着蜿蜒的黄土山路,走来了一支络绎不绝的队伍。他们衣衫褴褛,有的没有穿裤子,有的打着赤脚,而那些穿着衣服的士兵,他们的衣服也是千疮百孔,补丁累累。这些补丁是由男人粗笨的手匆匆连缀上去的,补丁的颜色不同,质地不同,也许是来自松潘地区的一片绵毡,也许是来自回民地区的一块白布;补丁累累,遮盖了军服原来的颜色。吴起镇是陕北最为贫困的地区了,这些士兵们的服饰较当地农民却还要差些。当第一拨人马在远远的头道梁子出现的时候,就引起了当地哨兵的注意,这条死气沉沉的道路通常是很少人迹的,他们最初以为这是一支迎亲或送女的队伍,他们是从服饰上这样判断的。接着,随着队伍渐渐走近,随着后边那不断涌来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阵,他们明白自己的判断错了。因为这群人中没有唢呐声和花轿,还因为随着视野的接近,他们看见了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钢枪。这支身份不明的庞大队伍突然进入陕北高原,令哨兵吃了一惊。这里已经是******治下的陕甘边苏区了。苏维埃哨兵见状,立即搬倒了消息树,于是,消息立即传到了陕北红军驻地永宁山。
庞大队伍的先头部队在吴起镇停下。镇上的人已经跑光,队伍围住了一孔挂着吴起镇苏维埃主席团招牌的窑洞。看着牌子,抚摸着牌子,疲惫的士兵们有不少人哭出声来。“我们到家了!”他们喊道。队伍好容易从村里,找了个没有来得及跑的老乡,他们告诉老乡说,他们是红军,明白吗,红军!———走过漫长道路的中央红军。说话的人也许是湖南人,也许是湖北人,他把“红”字的音念成了“丰”字。陕北老乡不知道“丰军”这个名词,他很害怕,摇了摇头。“红军呀!”队伍中的人急了,有人指着自己头顶的红五星,还有人提到******这个名字。老乡这回明白了,是自己的队伍来了,不是张学良杨虎城,不是井岳秀,更不是马回回,而是红军呀!他先前听公家人谈论过神奇的******,这时又认出了士兵们头上的红星,于是他一个蹦子,攀上了吴起镇旁边的大山,扯开嗓子喊道:“红军来了!中央红军来了!老共产党来了!”喊着喊着,喊声变成了歌声———“江西上来了一群老共产党,一人一杆乌焰钢!”“******,势力重,麾下领着百万兵!”喊声起处,四面的崖娃娃一齐回响。
坦白地讲,在中央红军由甘入陕的这漫漫长途的最后一站中,有不少红军士兵没有熬到吴起镇,他们由于饥饿和寒冷,倒毙在了路旁,还有一部分掉队的红军士兵,被当地老乡在半路上,用镢头打下了山崖。老乡们不知道这是什么队伍,他们看中了士兵手中的枪支和背上的大烟土。由于缺乏给养,许多红军士兵的背上,除了枪支以外,都背着一包路途上收购来或没收来的大烟土,用做解决粮饷时以物易物的交换品。
在这庞大队伍的中间,有一副单架。单架上抬着正在患病的******。他面色浮肿,目光忧郁。他大约有半年光景没有理发了吧,零乱的头发掩住了脖颈。他的面孔由于营养不良而显得异常消瘦、苍白,下巴很尖,下巴上的痣很明显,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也显得大得出奇。他在长征中有大量的时间是在单架上度过的,长龙般的队伍用脚步在行动,而他却是用思想在行动,极度的艰难困苦,随时都有陷入灭顶之灾的可能,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党内斗争,从而令这个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他,在这一年的行旅中,锤炼了意志,消磨掉了身上最后一丝书生气,成为一个讲究实际的、最了解中国国情的革命者,一个令一切政敌都不寒而栗的权术家和铁腕人物,一个以无限的爱心热爱他的事业和他的人民的人,一个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改变中国命运、改变世界进程的领袖,一个无可争议的中国革命之父。
鬼使神差,历史把这一次再造神州的殊荣,给了陕北高原,给了这块黄土地,给了这片轩辕本土。斯诺先生当年已经注意到了这种奇妙的巧合,他说,这块高原以及毗邻地区,曾经是中华民族最早发祥的地方,“中国最近发生的历史性变化———共产主义运动,竟然选择在这个地方来决定中国的命运,不可不谓恰当”。
按照传统的说法,******本人是一个法家,而按照同样的说法,陕北高原是一个“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地方。所以在这块剽悍而豪迈的高原上,******如鱼得水,深厚的大文化沉淀层有利于张扬他的个性,而有异于其他任何地方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有助于他独立思考的完成。从这一点来说,******的踏入陕北高原,也许是一种天意。
他下了单架,他撩起有些浑浊的洛河水,拍在自己发烫的前额上。然后,他命令随行人员架起电台,给尚在四十里外、处于中军位置的彭德怀司令员发报,告诉彭他同美髯公******,已率前军,进入陕北苏区的门户吴起镇,命令彭就地扎营,部队走路太多,务必注意给养,休整部队,并注意游击来犯敌人。末了,请彭于第二日来吴起镇议事,彭部暂交叶剑英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