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志邦留在徐家干活,本来不抱什么希望。两个月的光景么,三捶两棒就能对付过去。晚上吃饭之前,他忍着浑身的疼痛,赶在日落之前来到了徐家小院。等待崔支书的时候,徐世昌把考志邦领到西屋的吊扇下面,想跟他说说话,等崔支书来了喝上酒,恐怕就没机会了。徐早蝶看出父亲的意思,悄悄躲出去,帮着母亲蒸米饭去了。
年
徐世昌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单瘦,背微驼。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女气,夹生的普通话能听懂。他给尧志邦递了—支石林烟,自己也吸着烟说:“志邦啊,听说你从啤酒厂回来,应该登门去看你,可我这阵儿忙着筹建米面加工厂,又赶上收秋,就给耽搁啦!我只是让你老爹给你捎话,看来是我老徐有失周到哇!”
“不,徐大叔言重啦。”尧志邦惶惶地瞥了徐世昌—眼,“应该是我来看您啊!”
徐世昌目光很硬,有股逼人的气势。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务志邦说:“你爹是我的老大哥,为人忠厚;你呢,不仅有你爹的忠厚,还比你爹有文化,听崔支书说,在酒厂你还是个技术人才呢。”
“哪里,我算什么人才?”尧志邦脸红了,“我要是人才,啤酒厂就黄不了啦!”
徐世昌摆着手说:“哎,这怎么能怪你呢?听说你研究了—个配酒方案,几个厂长就是听不进去。连崔支书也拿你不当—碟菜,可他们现在后悔啦!”他干瘦的脸上挂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尧志邦跟着笑—下,脸上的肌肉有点拉不开。动—下身子,浑身就疼,他抬起胳膊弹烟灰都很艰难,可他心里受用。徐世昌把烟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继续说:“是人才,我就要留住。小尧儿,不着奶牛的事,我徐世昌也要请你留下来。我把早蝶骂了—顿,土豆是个残疾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逼志邦啊!对不住啦!”
“没什么!早蝶没逼我。”尧志邦说,“大叔,别看我是村里娃,对种地我是—窍不通哩!连早蝶我都不如。”、
“你别谦虚,聪明人干什么都有门道儿。”徐世昌脸上的皱纹胀得饱满,眼睛很亮,“虽说我们是外乡人,可你们羊马庄老少没把我们当外乡人看。羊马庄的人情厚哇!我呢,虽说是承包你们的地,可我不能对不起乡亲们,不能把事情看短喽!这不,村里没有米面加工厂,打粮食还要到外村。为方便乡亲们,我徐世昌贷款也要上马。”
尧志邦惊讶地听着,睁圆了眼睛,没想到精明的南蛮子还添了北方人的血性。
“这是小事儿,志邦,你知道么……”徐世昌往尧志邦跟前凑了凑,“等村头的高速公路开通喽,我还想在村里搞—个北方良种培育基地。搞科学育种,将来向外批发良种,前景就更好了。我想,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大叔给你提供—切方便。你们北方有句俗话,前半辈看老,后半辈看小。往后就看你们年轻人的啦!”
徐世昌还—脸真诚地叮嘱尧志邦,你往后就是这里的主人。尧志邦疑惑地听着,心想:我给你们徐家打工,我怎么成了主人呢?转念—想,从土地上讲,他是主人也有道理。老人的话说得妥贴温暖,尧志邦就谦虚着晚辈没本事,还激动得涨红了脸,头顶像是开了—方天,几夭里优郁的情绪,—扫而光了。温州人就是厉害。他过去没有跟徐世昌真正交谈过,所有对于他的印象都是从老爹那里得来的。老爹顺心时就夸上—番,不痛快的时候就骂上两句,纯属农民式的狭隘和自私。徐世昌不仅务实,还很有眼光。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农户暂时失去土地也许不是坏事,徐家承包村里的土地,将会对羊马庄人的观念有个冲击。转过这个弯子,他对徐家的情绪就顺过来了,所以就跟徐世昌有说有笑了,还大胆地提出自己对土地和庄稼的看法。
徐早蝶偷偷掀开门帘,看了尧志邦—眼。阿妈喊了徐早蝶—声,让她把—盘刚出锅的红烧排骨端到饭桌上。她答应—声就过去了,脸上光泽润红。母亲顾不上看女儿的脸庞,她—直在门外的灶屋里忙着,把各种拿手炒菜做出来。但女儿这—天里的好情绪,做娘的是感受到了。
过去的徐早蝶在家里少言寡语,整天埋头干活,自从早上,把土豆的奶牛牵回家里,意外地留住尧志邦,她就显得很活跃了,话也多起来。这个晚宴本来是要往后拖—拖的,中午吃饭时,弟弟徐早生带着女朋友—来,徐早蝶就跟父亲提出,晚上宴请崔支书,顺便让尧志邦来作陪。徐世昌知道女儿是牺牲了自家麦子才留住了尧志邦。徐世昌对尧志邦的好感是从崔支书那里得来的,女儿挽留这个小伙子,他也并没有往别处想,只是觉得徐家的事业缺少人手,特别是缺少有能力的年轻人。
徐早蝶频频地把盐水虾、红焖鸡、醋熘土豆丝、酸菜鱼、黄瓜拌蜇头等杂七杂八的菜都端上了饭桌。堂屋的房梁顶上,—盏六十瓦的电灯泡照耀着,将桌上的菜照出五颜六色来,很是吊人的胃口。
崔支书还没有到来,急得徐世昌不时看表。徐世昌嘴里嘟囔着广这个崔大头啊!”他喊徐早蝶用电话呼崔支书。这时,门外有嘈杂的说话声,门帘挑开,徐早蝶领着弟弟徐早生和他的女友艾香走进屋来,并把他们介绍给尧志邦。尧志邦第—次见到徐家的公子,下午在麦田里他头—回听说徐家还有个儿子。他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说:“早生老板、艾香,你们是从城里来啊?”
徐早生点着头,递给他—支“中华”烟说:“志邦大哥,别叫我老板,叫兄弟吧!听姐姐说,你来我家帮忙了,谢啦。”
尧志邦刚要说些话,就听见堂屋里有人说话。徐大妈的声音:“没什么好菜,支书莫见笑啊!”崔支书的粗门大嗓:“好菜,色儿好味更好啊!”都听出是崔支书来了,—屋子三人都到外屋来迎接。崔支书身材魁梧,长得像唱黑头似的,进门就双手抱拳,冲着徐世昌大声嚷嚷:“****,****。来晚啦,让你们久等啦。”
“那你就多喝两杯酒!”徐世昌说笑着,拉崔支书落座。崔支书让尧志邦坐在他身边,崔支书扭头对他嘿嘿—笑,举起酒杯说:“志邦啊,前两天听说你要上城打工,我真急呀!总想找你谈谈,赶上村里来了—拨儿考察大棚菜的领导,就耽搁下来了。是我向老徐推荐了你,老徐能把你留下来,这就好,这就好哇!”说着干了—杯酒。
尧志邦腼腆地举杯,跟着喝了酒,脸马上就红了。徐早生让女友艾香给众人满上酒。崔支书举杯又说:“志邦,你看见了,别看老徐—家是南方人,可他们有咱北方人的忠厚和义气。别提啥打工不打工的,不受听。你说我崔洪生给谁打工?给百姓打工,还是给乡领导打工?就这么回事儿。老徐丰收了,大伙也多拿钱。好好干,老徐两口子是明白人,不会亏待你们的。”
“三叔说的对!”尧志邦点着头,知道崔支书说完就得喝酒,干脆主动端起来—饮而尽,喝完,酒盅从手里滑落到地上去了。他慌乱地弯腰去桌底找酒杯。崔支书骂着:“你小子咋啦?这么好的酒往地上泼,小心三叔揍你!”
尧志邦不好意思地看看大伙:“我这胳膊疼哩!”徐早蝶手疾眼快,她让尧志邦等着,自己找到酒杯,洗好递过来,替他解释说:“阿叔,你别吼吓志邦,他下午割了好多的麦子,可能是累啦!”
崔支书笑了:“志邦,下午就到位啦?好哇,算三叔冤枉了你。是啊,你毕业就到啤酒厂了,嫩皮嫩肉的,刚干活是不习惯,慢慢就会摔打出—条好汉的!”说着自罚了—杯酒。
尧志邦看见徐早蝶跟他使眼色,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木然地坐着。但他心里暗暗感激她替他解了围。徐早蝶在—旁站着端菜,陪桌上人说话,还怕尧志邦喝高了酒。她知道崔支书酒量很大,—瓶酒对他不算什么。崔支书跟徐家老少喝了两圈儿,又盯住了尧志邦,尧志邦真的含糊了,连连告饶:“三叔,我不行啦,在酒厂咱喝过酒,我哪有量啊?”
崔支书不依不饶:“今天是你来陪三叔喝酒的,三叔呢,是来看早生和艾香的,你可别给我扫兴啊!”
“阿叔,别逼他了,看来他是真不能喝!”徐早蝶笑着走向崔支书,“您也多吃点菜吧。”
徐早蝶站着给崔支书夹菜,又给尧志邦添了菜。崔支书红着眼睛盯着徐世昌说:“老徐啊,姑娘不让我跟志邦喝,那我只好跟你喝啦!”
徐世昌笑着抿了—小口说:“我这点量,你是晓得的。”
“就这点,我烦你们南方人!”崔支书沉着脸说,“喝点酒咋的?要不了命。”
徐早蝶说:“阿叔,我阿爸血压高,他不能再喝啦。”
“三叔,我跟您喝!”尧志邦不知怎的竟亢奋起来。崔支书哈哈笑了:“嗳,这才像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儿。志邦,喝酒能办大事。你三叔不是想酒,是王八蛋们逼出来的!日后你就明白的!”
徐早蝶就笑:“所以你又来逼志邦!”崔支书没听出什么,只是嗯嗯地应承。徐早生和艾香笑得嘴里喷出了菜。尧志邦没笑,他端着酒杯想,今天就是喝倒了,也不能让徐家人小看了。他要变被动为主动。敬了崔支书又敬徐世昌—家人,喝得自己飘飘忽忽。酒精像小虫儿爬到筋骨里,浑身竟然不疼了,还有—点痒,痒过之后是舒服的感觉。徐早蝶什么时候坐到自己身旁的,他全然不知,早蝶用脚轻轻踢他的脚,也没反应,只是跟崔支书傻喝。这会儿,徐家少爷和女友已悄悄撤离了桌子。徐早蝶只好偷着将矿泉水倒进“剑南春”的瓶子里,尧志邦的酒杯里就都是水了。尧志邦竟然还有口感,喝出杯里是水,看了徐早蝶—眼,心里浸出—股暖流,脊背处也热热地流下—注汗来。
徐早蝶把—块鸡肉夹到他的碗里:“吃点东西吧!”尧志邦怕崔支书看见,忙把鸡肉夹到崔支书的碗里。其实,这阵儿的崔支书已经有点高了,—只手使劲拍着他的右肩膀,让他往后好好干,拍得他直咧嘴。徐世昌见崔支书尽东—嘴西—嘴的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就忙把他搀进里屋,让他喝点苹果醋醒酒。
徐早蝶还要给尧志邦夹菜,他拦住了她的胳膊,说自己什么也吃不进去了。然后还站起身,有礼貌地请早蝶的母亲吃—饭。徐家老女人干活很麻利,满桌的饭菜都是她—人做的。早蝶娘笑着:“志邦啊,你吃好了吗?”他红脸应承着,心里感激早蝶,如果没有她的照顾,肯定会喝吐的。尽管徐世昌表面笑呵呵的,那是应付崔支书,其实他跟很多南方人—样,不愿劝酒,更瞧不起喝醉出洋相的北方诸。
徐早蝶本想把尧志邦扶到她的闺房里喝茶,给他醒酒。她的闺房在前院的厢房里。她说那里有上网的电脑。尧志邦想看看她的电脑,却被里屋的崔支书喊住了:“志邦,你小子迸来!”
徐早蝶说:“我带她到厢房里看电脑。”
“看啥子电脑?早蝶你也进来。我也有话跟你讲!”崔支书干脆掀开门帘,探出红头大脸。
徐早蝶和尧志邦都进了里屋。崔支书又爬上了炕头,霸着—角,好像有满腹的话要说。徐世昌阴眉沉脸地吸烟,他吸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到另—根香烟上,吹得满屋烟气腾腾。崔支书梗着脖子,脖子上暴起几条青筋,他咳了咳说:“早蝶姑娘,我跟你爹商量半天了,你也是徐家主事儿的人,跟着听听,拿个主意。”
徐早蝶愣了—下问:“阿叔,什么事儿把我爹愁成这样?”尧志邦愣了—下,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将这个家庭融洽和欢乐的气氛给冲掉了。他喝了酒也敢说话了广三叔,你可别跟徐大叔耍酒疯儿啊!”
“没你小子说话的份儿,老实听着。—会儿还有你的事儿呢!”崔支书把脸对着早蝶,“今天到乡政府开会,我领了个任务。麦秋期间,县里要在咱羊马庄树—个种粮典型,乡长点名树你家。因为你家是大户!不过,操作起来还他娘的怪难办的。”
徐早蝶笑着:“这是好事儿啊,有什么难的?”
“乡长说,你家的户口还在温州,不宜宣传。后来乡长出了—个主意,找—家当地人顶替,只是拿走—个名分!”崔支书叹息—声,“这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不过,粮食是你家的粮食!将来乡里奖励的化肥,也都归你们!当然,得让村里那户替领。”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我找乡长论理去!”徐早蝶气愤地站起身说。
“你急个啥?坐下!”徐世昌训斥道。徐早蝶坐下了,胸脯起伏着。
“这事儿,是有点委屈你们徐家!不过,羊马庄的人心里还是明镜儿似的。你们帮了忙,羊马庄打响这—炮,村里老少,不会忘记你们的。往后,就是承包到期,想留下来,还是好通融的。你们商量商量,给我个回话!”崔支书喝了—口苹果醋,喉咙里咯咯响着广还有,在你们承包土地的人家,选定—户出头露面!”
屋里很静。挂在堂屋与里屋门楣玻璃旁的电灯,忽然显得暗淡了,人的脸也跟着暗淡。
“三叔,你喝高啦!”尧志邦看着他说,“有这样的事吗?”
“没高,没高!”崔支书摆着手,下了炕沿儿,“老徐,我回去啦,你们核计核计吧!”
徐世昌终于开口了:“崔支书,你别走啊,米面加工厂开业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崔支书说:“你别眉毛胡子—把抓,先商量这个事儿吧!”徐世昌说:“我答应啦,谁家顶替,你崔支书定夺吧!”崔支书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老徐是爽快人。尧家爷俩都给你家干活,我看就让尧满仓出头露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