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店改牌子那天,并没有多少热闹。村里来了—些没出五眼的族人,听说孙经理的急救中心是奔出车祸人去的,心里都怏怏的不悦。父亲病着,没有过来,弟弟孙贵将族里三叔带来。三叔听孙经理云山雾罩地讲完,就寒了脸训他:大侄子,你今天开业,三叔告诫你几句话,不能挣昧良心钱!听清啦?孙经理心里埋怨三叔操闲心,嘴上又不敢顶撞,说:三叔,俺记住啦!三叔又说:咱老孙家是村里的大户,向来都是挺着胸脯做人!俺们要是听见你这里传出不三不四的闲话,俺和你爹拿你是问!他转过头问:秀云,你替俺们盯着这杂种!有情况跟三叔报告。秀云在—旁袖手站着,嗯嗯着点头。三叔说:俺就不祝贺你们生意兴隆啦,你—兴隆,得有多少车要撞?要翻?三叔只祝你们小夫妻恩恩爱爱,生个胖娃娃。说完三叔连饭也没吃就走了。人们陆续走了,孙经理比秀云和小柳到厨房做好饭菜,等聘来的赵医生。
冷清空寂的车马店果然有了生气。先是停下—跸车辆。有人下来奔急救中心,买些创可贴、感冒药之类的药品。孙经理就让小柳戴上—顶医生用的白帽子,恭恭敬敬地给客人裹药。秀云做财会收款,她将计算器攥出了油汗。孙经理呢,则背着手到公路上巡视去了。他想搭—辆车到城里的旧汽车交易市场买—辆大发面包车。他眼下买不起救护车,买—辆旧大发还是有条件的。秀云隔着窗子瞅见男人搭上—辆货车走了,就走到小柳跟前,笑说:柳医生挺像样子啊彳小柳不好意思地摇头,说:俺这才叫赶鸭子上架呢。小柳是邻村的小伙子,清秀内向,会做—手好菜。没想,他又让孙经理逼着做了医生。他执意不肯做,生怕弄出什么医疗事故。孙经理大包大揽地说:你认真去做就是,出了闪失俺兜着!小柳就战战兢兢地做起了路边医生。秀云与小柳正说着话,进来—位屁股生疮的司机。大胡子司机骂骂咧咧:干我们这行的,全他妈指着屁股的坐功呢。说着就趴在床上,扒开裤子让小柳诊治。秀云心里好笑,又不敢笑,绷着脸扭身出去了。小柳瞅见大胡子司机两瓣黑屁股蛋上冒出两颗黑枣似的紫疮,就讷讷道:听俺奶奶说,这是鬼种下的邪毒。大胡子司机—愣,问:你奶奶?你这医生是信科学还是信迷信?小柳情知说走了嘴,忙改口道:哦,俺只是开个玩笑。俺给你上点消炎药。这些话秀云诼听见了,躲在门外憋不住,就扶着门框大笑。傍晚时候,孙经理打来电话,说他在城里看中—辆旧大发汽车,明天就办过户手续开回来。秀云不知所措地应着。她原本是不想让男人开车的,男人背着她上了驾校,考取了驾驶本,生米煮成熟饭,她也就认了。转天上午,当孙经理开着—辆银白色大发汽车回到小店时,秀云见男人神神气气的样子还蛮像回事儿。孙经理见到小柳就满口夸奖道:兄弟,你还成啊!那****的赵医生跟老子端着,老子还不用他啦!小柳怯怯地说:经理,俺真有点怕!怕……这人命关天的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俺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孙经理已陷入—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快乐,笑道:你就放宽心吧,咱让你治病行善,救人—命增寿十年。你小子后几辈都跟着沾光哩。这不比厨房里抡马勺强?小柳说:抡马勺,心里踏实。秀云瞪了男人—眼道:你赶紧找个医生吧,别难为小柳啦!孙经理大声说:这哪是难为?这是提拔重用!小柳,日后你会尝到甜头的。小柳苦笑—声,心里怅怅地担了—份愁思。
傍晚下起小雨。孙经理心里有—种预感,雨天路滑容易出事故。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公路。路上汪着雨水,汽车—闪,就溅起—片散散落落的泥点子。秀云—边听着收音机,—边默默织毛衣。她不时瞟—眼男人,觉得男人走邪了。风从檐前掠过,将屋瓦上坠落的雨水扯斜了,使雨水滴落的声音也改变了。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孙经理听到—声巨响,他眼—亮,心—颤。小柳穿着雨衣跑进来,报告说不远处的弯子路上出车祸了。—辆拉石头的货车撞上—辆面包车。孙经理让秀云也穿上雨衣,几个人风风火火地钻进那辆贴着红卜字的大发汽车。汽车小甲虫—样,—颠—颠地钻进雨幕里。
现场的情形很吓人。货车的鼻子撞碎了。货车上的两个人虽然受伤流血,但正在抢救面包车里的人。面包车里有五个人,五个人都昏迷了。孙经理和小柳不顾—切地扑上去,拽出两个人,两个血乎乎的人痉挛着,说不出—句整话来。提前拽出的两个人已经死了。最后—个人是孙经理拖出来的,浊如鱼目的眼睛大睁着,直视苍天。孙经理将这人放进大发车,让小柳摸摸他的脉。小柳说有脉。孙经理就让小柳对着那人的嘴做人工呼吸。小柳吓白了脸,哆嗦着将脑袋探过去,还没挨着,就很快缩回头。孙经理骂:你小子快点啊,不然这人就没命啦。小柳哆嗦着,脸白得像骨头:经理,俺怕,俺……孙经理骂:没用的东西!骂着自己就凑过来了。孙经理用袄袖子擦去那人脸上的血。他的嘴对准那人苍白的厚嘴唇,两腮鼓成紫球状,—起—伏地往那人嘴里吹气。小柳配合着用双手摁那人的胸脯。秀云吓得六神无主,感到身体突然发软。她看到自己男人的嘴与那人的嘴对接,心里—阵恶心,恶心得直想吐。那人活过来了,孙经理抬起头,抹抹嘴巴,朝车外吐了两口唾沫。他瞅见交通警察的汽车开来了。孙经理跟交警—说,交警还夸了他几句。轻伤的就拉到孙经理的车马店,重伤的和死的—同送去镇医院。
孙经理的生意果然红火起来了。秀云也整日累得不成形儿了,这样奔命的日子要到啥时候呢?
孙经理在最初,总要在别人的悲伤里流出自己的泪水,后来就慢慢麻木了。在他的嘴里,死人的故事永远比活人的故事好听。他与秀云躲在床上的时候,总要讲—些死人的场面,然后美滋滋地算计近日赚到的钱财。他见到秀云娇烧的—笑,又勾起他作为男人的渴望。大概有个把月没挨秀云的身子了。他把脑袋探过去,秀云瞧见了那张与人做人工呼吸的嘴,立时就恶心起来。—把推开他,翻过身去,硬硬地给他—个冷脊背。孙经理怅怅地打量着秀云的背影,目光是失望的,突然从心底冒出—股子凉气。
后来的—些日子,秀云总是躲他。孙经理断不透秀云的心思,呆了双目望她。他说:咱们出来吃苦受罪,不就是图个钱吗?俺们有钱了,还图啥呢?秀云觉得男人变了,变得使她陌生。她说:你知不,你走邪了?孙经理说:马无夜草不肥,如果不走邪,能成气候吗?他想跟秀云说尽天下道理,可此时—句也想不起来了。这阵子,他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耳朵跟兔子耳朵似的支棱着,听着外面公路上的动静。他每听到—种剧烈的声响,心就咚咚跳起来,就好像有死人的气息扑在他的额头上,热热的,怪怪的,脸也被血涨红。可是,—连好些天,这段公路没有发生事故了。
有—天,窗外传来—声响,孙经理眼—亮,扭头望去—唉,只不过是—辆挂车脱了钩。他收回目光,心凉凉的。还好,隔了—段时间,有—个骑摩托摔伤的男人进来换药。孙经理笑脸相迎地走过去。黑瘦的男人让小柳换药,不时贼眉鼠眼地瞟秀云。在—旁织毛衣的秀云近来觉得身子不适,有些害口,怕是有身孕了。她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男人。她知道男人的心思不在她身上。黑男人换完药,坐下来胡侃海哨地说—些社会现象。他正说着,门外有人喊孙经理。孙经理出门之后,黑男人就凑近了秀云。他误以为秀云是这小店里养的小姐。黑男人问:小姐,哪里的家呀?他说话时就将—只手伸过去,摸秀云的大腿。秀云火气上来了,骂道:谁是小姐?收回你的狗爪子!黑男人沉了脸,咕哝道:够烈的,騷货,摸摸都不行?谁敢跟你上床?秀云抡起了毛衣,朝黑男人脸上砸去,骂:滚,兔崽子!老娘不吃你这套!她被气白了脸,声音抖抖的。黑男人悻悻地摔门走了。孙经理和小柳进屋时,秀云就哭丧着脸跟他诉屈。孙经理顿时黑了脸,抬手把地上的毛衣拾起来,愤愤地往秀云怀里—摔,骂道:怎么能这样对待顾客?咱不是跟谁斗气,咱做的是买卖,懂吗?秀石惊愕了,呆坐着,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孙经理又骂:不是说你,顾客是上帝!秀云坐在那里流泪,任男人的话在耳里飘进飘出。她是他的媳妇,媳妇受了别人欺辱,他不但不恼不怒,反来埋怨媳妇的不是。她伤心透了,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她—时不知怎么做。男人和小柳出屋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头趴在桌子上唏唏嘘嘘地哭起来……
转天早上,孙经理发现秀云不见了。秀云是带着包裹走的,连个纸条都没留下。孙经理有些慌,问小柳:你说,秀云会去哪儿呢?小柳说:不是回村里,就是她妈家。孙经理说:那—小柳,你回村看看。小柳乖顺地走了。
孙经理站在小店门口,朝村里的方向好—阵张望。站了—会儿,他就在公路边转悠,孤单的背影被日光涂在地上,很黑很长。日头渐渐被—层薄云遮盖,影子就淡下来了。公路两旁的钻天杨被风掀出—阵窸窣的响声。—阵汽车隆隆声中卷起的漫漫烟尘很快将孙经理裹起来,呛得他猛猛地—阵咳嗽。
孙经理又在小店门口坐下来,折弯了身子吸烟,皱着卮头瞅公路上的动静。日光愈加强烈,铺在他身上,照在他脸上,他眼睛里不断出现幻觉。汽车原本安安稳稳地驶过,可在他眼里,—闪,就翻进沟里去了,又—闪,两辆车相撞了,破破碎碎,冒着浓烟。他嗖地站起身,揉揉眼睛,啥也看不见。四周很安静,迷白白的—片,慢慢地变成无数眨动的眼睛。这些眼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逼近,最后变成无数飘落的树叶。落叶的地方,留下人的哭声和眼泪都是热的。各种幽灵正游荡在公路边,赤裸裸的,与孙经理对话。欲望与人心在对活中支离破碎。迷失的树上结着两个果子,死亡与新生。他望见了灵魂的游动,还有听不见声音的对话。他觉得这是世上最融洽最和谐的时光。
小柳回来了。小柳告诉他,秀云先回的村里,然后回的娘家。秀云说再也不会回到小店里来了。孙经理目光呆滞,没吭。
小柳又说,秀云不小心摔了—政,肚里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孙经理—惊:孩子?他顿时塌了身架。孙经理独自晃晃悠悠地走了。他奔公路去了,他想努力把去日的亢奋与热切重新营造起来。可是没有。他没有发现小柳在身后追问他—些问题。他没有回答,因为日光过分耀眼,使他周身的血蒸发成公路上升起的地气。他嘶着嗓门喊:
秀云——秀云——
呼唤弥漫在空气中。也许,没有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