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秦始皇连下四道圣旨,分别是:
一、凡朝廷文武官员皆晋一爵,增俸禄。
二、凡东郡和陨石有关事,不再问,诛连人等,一概赦之。
三、凡有游侠刺客之行为人等,杀贪官墨吏,无罪,杀后可向朝廷举报事实,朝廷给封赏。
四、凡修长城、修阿房宫、修直道、修骊山陵之罪囚,按原罪、按其戮力辛勤之行,罪减一至二等。
到了五月,李斯已准备就绪,凡大游幸事,皆写成简册,奏上秦始皇,秦始皇看了颇为满意。又已议下六月开始出游,正是夏历三月春天,大好春光,紫燕纷飞,黄莺欢歌,红杏压墙,绿柳拂池……六月刚到,秦始皇病了,头疼欲吐,耳朵长鸣长叫,夏无且等人大显身手,天天开方,日日弄药,方士、巫觋聚了一大群,又天天跪着叩头,求上天降福降寿。一直到八月,病才好转,可人却瘦得如干柴一般。
又养了一个多月,秦始皇身体复原了,秦始皇仍坚持要出游。夏无且劝道:“陛下身体方健,若出游天下,多受风波之苦,怕是旧病复发,依臣之见,明年游幸为上策。”
秦始皇笑道:“朕之病,你已治数十年,也不见你的药能将病根除。倒是那些巫觋作法打鬼驱神,行之有效。出游已成必然,不能再谏劝了。这次出游,你亦不必去,只让方士和巫觋去,他们既会配壮阳剂,又能祷神!”
夏无且也是大忠臣,他去找赵高,说了秦始皇游幸不带医生之事,最后道:“中车府令,你劝一劝圣上,是次远行,山多水深,还是带几个医生为妙。”
赵高一笑道:“你说了都不行,我去说更恼。顺者为孝,从者为忠,这顺从二字,要在我们的万岁皇爷面前体会出来。等皇帝在路上有了病,那些方士、巫觋治不好,不就想起你来,我派千里飞骑接你,你有多么荣耀呀?”
夏无且反而盼着秦始皇在路上大病一场也对,于是不说不劝了。如此他们就治不好,还得自己手到病除。
秦始皇向李斯说:“此次出游,一个女子也不带,全留于宫中。”
李斯道:“陛下,早晚无人荐枕席能行吗?”
秦始皇道:“朕此次病愈之后,没再御女,倒觉精神旺盛,有黄门伺候也就可以了。”
李斯道:“也是!”
赵高也有心思,他想只要皇帝出游,准有他去。他既然去了,他的忠实的弟子秦始皇第十八子嬴胡亥也该一路同行。玩山玩水的,没有一个对心情的人不行。他背地里向胡亥说:“十八王,你也二十岁了,皇帝此次出游,不带女子,那么你就应该请求去。热风冷露的,早晚恭顺皇帝,也显见疼爱之心,以后也有好处。皇帝喜欢你,你请从,皇帝若答应,就说明你比其他诸王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和信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胡亥听了点头道:“我也早想出去逛逛风光,只是没有机会。老师推心置腹之言,我是信的。就说伺候父皇,这不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吗?”赵高瞪着一大一小的奸臣眼,贼笑一声道:“还要写个请从书,才见得有学问。”
胡亥道:“那就得你代我写了。”
赵高笑道:“每次写文章,我都代笔,这一次‘药材里的甘草,更少我不得’了!”于是他拿过一块白绫,拉开架子写道:
父皇陛下:龙飞万载,虎拜千秋!云銮出幸,霓旌南指。皇儿胡亥愿就日边,以步四海。早晚恭顺圣哲,以开闭塞!伏惟父皇玉音下垂,准皇儿导翠华以执赤雁,为父皇游幸之一慰不亦可乎?胡亥昧死以上。
写完读了两遍,叫胡亥等着,赵高自己去见秦始皇,为胡亥请行。秦始皇看了摇头道:“诸王皆不得行,勿令胡亥从去游幸。他只宜在宫中修法读律,以彰后进。”
赵高道:“陛下,臣既从驾游幸,十八王在宫中也无大事了,不如允准他去,臣可以山川气势开导之,学业可以大进。”
秦始皇只说了几句:“赵高,你去告诉胡亥,不准他去游幸。朕听宫内人说,因朕在平时喜欢他,他学业不前。朕料他也未必是个良造之器!”
赵高碰了一头蒺藜,嘟噜着脸子走出便殿,心中不服,便去找李斯,央求李斯去说情。李斯问他:“你对此事如此热心为了什么?”
赵高道:“你看,我是他的老师,已诺必成,我答应胡亥了,却没有请示下来,面上无光。我想只有丞相能玉成此事了。”
李斯笑道:“受君之托,愿为俯伏,成败与否,只待天命。”
李斯只想到赵高请示不下来的事,他一请示必成后,叫赵高知道,只有他当朝左丞相才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他见了秦始皇,说了胡亥请从的事,并说:“求陛下允准。”
秦始皇道:“胡亥貌似聪明,但是内却荏弱,朕于最近不喜欢他,他不如扶苏有英气、敢直言、多计算、待人厚。”
李斯是扶苏最不得意的人,他一听皇帝夸扶苏,便急了道:“扶苏大王虽有学问,但却重儒不重法,与陛下有相悖之行。胡亥自幼习律,非法不行,倒是和陛下性情相近。宫中有王几十人,只有胡亥十八王爱慕陛下游幸之大事,比起诸王,他倒又有独到的天颖。游幸之事,既是陛下欲壮日月之仪于天下,当也告天下臣民,陛下后继有人,少子能有此英风绪皇统,其他诸王更显天姿于海内。此大计也,望陛下恩之。”
秦始皇听了,不由得大笑起来,点头道:“丞相告诉胡亥,朕准他相从就是了!”
“百年大计用心机,一招错了满盘棋”!一个赵高,一个李斯,只为一时的小私而毁败了秦始皇辛辛苦苦、反反复复打就的一统锦绣的乾坤。又所谓“光腚的孩子没六月,寒冰塑人不怕雪”,一赵,一李,并没把秦朝的天下看成和自己是血肉相关的事。那么黔首呢?他们坐在自己的宝位上,更没想到他们的一饮一啄全是黔首挣得的黄金。
胡亥听赵高告诉他,李斯为他请从成功,高高兴兴地回到他的住宅。他的住宅也在咸阳宫里,秦始皇为他的儿子们另修府院,都集中在宫之东北隅,有道直通前咸阳宫门,至于内宫,从不允许诸王涉足一步。胡亥回宅,把他请从的事,向他的夫人冯娇娥说了,冯娇娥乃冯去疾之女,平日和胡亥意见不一致,经常发生口角。今日听说胡亥请从成功,便向胡亥道:“十八王,诸王都不去随从游幸,单你一人去,会招致嫉妒。我平日多劝你不要听赵高其人的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恐招后患!”
胡亥问道:“什么后患?”
冯娇娥道:“兄弟阋墙,后路不佳,独行其事,分明渺视诸王。你要过太平日子,便奏明大义,不要跟着父皇去游幸。”
胡亥道:“你怕后患,就不要在我宅中住了,回你的丞相府去,天下就太平了。”
冯娇娥问他:“你是不是绝情断义?”
胡亥道:“我早已想到此处。”
冯娇娥坐上车回冯丞相府去了,胡亥毫不在乎,打点行装,四处宣扬:“天子只准我从驾,以见我有大用之端倪了!”
秦始皇在大游幸开始前半个月,为了试试他的身体状况,带着李斯等数百朝官视察了阿房宫、骊山陵、云阳直道等工程,并在阿房宫大殿上赏月摆筵,庆贺了一番,喝了许多酒,也不见旧病重发,心中自是喜欢。在大游幸开始的前三日,又祭了庄襄王和赵太后的陵寝,还到重修的祖庙叩了头,显得比以往亲善、柔顺,群臣都赞他:“圣上孝道齐天,乃千古之模式!”
他这次出游,一切法驾随从仪式和祭泰山那次一样,李斯已准备就绪。他从来离不开军队,认为只有军队才是他的命根子,也只有军队随从他,才显出他那虎视天下、征服万国的威风,这一次,他带的军队最多,骑兵三万,步兵二万,车兵一万,共六万大军,差不多把咸阳的宫卫军带空了,称得上旗帜如云,戈戟似林,是一种杀气腾腾的大游幸。李斯、赵高等二百多朝官扈从,只是一个女子也没有,清一色的男子汉和被阉割了的黄门们。在他离开咸阳的时候,有三十多万富户、百姓跪地送行,香烟如大雾一样在咸阳各条大街上翻滚。钟鸣鼓响,几十万人如闭目于雷霆大阵中,有很多人都捂上双耳,咸阳的大地为之起落浮沉。
三十七年十月癸丑日,也就是夏历的七月,天虽热而微凉,时虽晚而日长之时,秦始皇坐在特制的大辇车中离开咸阳。走前,白美人、王美人为他梳发,梳齐盘紧,用玉簪别住,又把冲天冠给他带上,伺候他穿上黑地金龙的衮服,照了照三尺直径的蟠螭铜镜,秦始皇哀叹道:“朕之实年才四十有九,鬓角儿有白丝了。”
白、王二美人忙说:“有也无多!”
秦始皇笑道:“以少渐多,待朕回到咸阳时,知道它必定添了许多。比十三岁时,总是老了三十七年,风云如流水,不可阻扼!”
白、王二美人笑道:“陛下也该立太子了。”
秦始皇笑着问她二人:“你们说该立谁?”
白、王二美人道:“我们不敢说。”
秦始皇道:“你们只管说,朕不怪你们。”
白美人笑道:“立谁也不能立胡亥!”
秦始皇问她:“他不好吗?”
白美人一笑,王美人道:“他们宅中人传言,他待下少恩,不会用人。他有一条皮鞭,打女人时,女人脱光了衣服,他饮着酒,看黄门打!”
秦始皇点头道:“是了。待朕游幸回宫之日,便是立太子之时,原来也没想过立胡亥。此事缜密,你们不可言传,要杀头的!”
两个美人点头道:“是!”
秦始皇又笑着说:“你二人为朕传告宫中女博士,命她们遍告朕之宫中三万宫女、嫔妃等人,朕此次大游幸,不带一个女子,是朕此次大游幸的一种特殊兴致,下次带她们一些人去。朕已别去,每人都要好自为之。这么大的咸阳宫,钟鼓音乐,千样俱全。还不足大家消遣吗?”
白、王二美人跪下叩头道:“是!我们但愿陛下远避风霜,当心河海,保重万金之躯,以期陛下回到咸阳宫,我们为你脱下衮服!”
秦始皇为了驱除山鬼临身,在得到《仙真人诗》之后,命博士大制《仙真人诗》几十首,在宫中日日被以管弦,令歌乐者天天演唱,以抵徒人雷母所编的提醒他的《仙真人诗》。就在他离开咸阳时,二百个黄门歌者像死了人哭道似的,在千军万马之前,一边走,一边唱着游幸《仙真人诗》是:
蓬莱不远兮盼吾皇,麻姑结队兮骑凤凰!云气漫腾兮九龙翔,琵琶交响兮鼓堂堂。吾皇有志兮猎遐方,赤松之寿兮永宁康。石丛木兰兮披宪章,万万万世兮更大昌!
他们唱他们的,秦始皇听够了。自从让众博士写了一些《仙真人诗》,倒是唱出他一场大病,几乎不起。如今刚好了,又唱呢,但这是他自己规定的,每一行动都要唱《仙真人诗》,这是一种宣传,令人相信他已经是“仙真人”了,老实点儿,别惹我!
他在路上也不尽是游山玩水,每过一城一郡,都要问起吏治,一有检举枉法的官吏,便令御史访查、核究,弄明事体,凡枉法之官一律严办,杀掉人头。所谓枉法,一是中央法令不行者;二是行法不严者;三是枉法贪赃者。他认为一有了这样的官吏,治民不严,天下便不太平。
他的六万大军实如演出当日征六国之故事,威威烈烈,浩浩荡荡,所过之处,天惊地惨,日头月亮也吓得打战!不过幸亏早已修下了大驰道,纵横回环,所伤民田还不算多。他的大军先到了攻韩国、魏国地方,尔后向西南,到达云梦泽,又在九嶷山下祭祀了尧、舜二主的神灵。以后他的大军又浮长江而下千里之程,尔后又弃舟登陆,渡过一些原始的亚热带丛林,欣赏了一些湖泊美景,转过丹阳,到了钱塘江。看了江上的大潮,大军便投入了千山万水的浙南之大狭缝的屡有风波之厄的地方,自己醉心于这些奇山怪水,到会稽山,至埋葬大禹的禹穴之地,群官操办大祭,大军住在林木山岩里。
秦始皇诏令李斯,不以古君主之礼祭祀大禹,而以他平日受贺的大筵摆设,祭以活人之礼。于是李斯令庖人备以圣酒,酌以天杯,三白二红,海盐鼎肉,“吞刀璀璨,吐火焚焰”。又令人到禹穴前郑重地铺陈,烧柴照火,宫卫军守护,只等皇帝及时到来,进行不按古典的祭礼。
次日,秦始皇带群臣,登会稽山,走了半个多时辰,到了禹穴前面,看那在外狩猎、俯察,而又中途暴崩的大禹的坟墓。
秦始皇到了大禹墓穴之前,三献三叩。三献,献牛、马、羊三牲;三叩,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群臣以下都是二十四叩首。拜祀完了,撤下供享,秦始皇带群臣在大禹墓穴周围走了三周,尔后命令官卫军将扎帐于禹穴之西。那禹穴之西有一个石头桩子,高一丈左右,顶头上有个孔,名日“窆石”。窆石那个孔,据传,是禹棺下葬时,穿上大绳,拴上铜棺,使它扯住,使铜棺徐徐属圹。窆石上还有文字,大篆为文。二千多年了,也看不清了,秦始皇等人看了半天,也认不得。秦始皇所带文武百官,都在禹穴以外五百步远扎下帐房居住。
夜间,秦始皇独坐无聊,便命黄门把最年轻的博士,十八岁的周禹臣召来。周禹臣个儿不高,仪态猥獕,但是最有学问,他是周青臣的族弟。周禹臣叩头罢,秦始皇命他对面坐下,又命黄门们都到帐外,帐中不留第三人。秦始皇问周禹臣:“你知道朕为什么召你来吗?”
周禹臣道:“臣不知。”
秦始皇笑道:“你的名字叫周禹臣,你是大禹的臣子!朕就是大禹了,故此召你来,你可能最知道大禹为君的事,要你论大禹之为人。”
周禹臣道:“臣之名字,乃父母所赐,想来当初也是尊大禹之为君,才叫了这个名儿。但是臣今日受用于朝堂,只知爱日之暖,随天之晴!”
秦始皇道:“朕只许你说大禹是怎样为君的,而他的君位又是怎样传后的。你可赞则赞,可否则否,绝不罪你,朕只要听真言,不要虚饰为文。”
周禹臣道:“臣只知味道古史,省身学问,睹万物之变,敬百红之师。其余者,从不计较性命之危,即触忤圣上,杀身之祸不免,亦无怨尤!”
秦始皇道:“好,不伪不诈,这才是忠臣,就你所知论来,朕静心听之。”
周禹臣应声道:“禹不是自幼为君的,他先为臣下,后为君上。当日,洪水滔天,百姓漂流如乱木,天下无兵自乱。他首先不计较私愤,他的父亲鲧已被帝尧杀死在羽山之下,可是他认为他父亲辜负了君上对他的信任,治水九年,无功为患。他接替了父任担负治水之责后,和几十万役夫同行、同力、同心,他视察了九州的地形,规划了九州治水的方案,而后戮力以行之。他当初想到的不仅是座上的君主,他首先想到的是淹在水中、身同雀鼠的百姓,治水无功,君臣父子皆休。他先治江,后治河,历经十三年之功,凿大小河沟几千条,水放于海,九州为陆,民得宅居,可以旅行,无有壅塞之处,四海之内,聚万民以高声称庆。后帝舜乃让位于他,成为君主。他从百姓中来,曾到百姓中去,百姓信赖他如信赖养生之父母!既崩之前,他把大位传给了益,后来益才把大位又传给他的长子启,他在传子之责上,没有舛误!古之君位传贤不传子,本是千古长策,但是此道废于益而不废于禹!传贤,运祚长兴,贤者定以万姓为心,计私利者少,争斗之心也微;传子,竞私之心生,只知自己为万人之上,而不知应为万人之下!为万人之上者,会忘却万人;为万人之下者,以万人为贵,天下得失,皆由万姓拥戴不拥戴而起,此理何疏焉?帝王无禹之心者,即洪水不至,干戈定兴,比之于水,行之更烈!帝王有禹之心者,八方来贡,成功于天下,千古万红,其治民之功岂少哉!臣昧死而论,愿就斧钺!”言毕泣涕不止。
秦始皇沉吟良久,又抬头笑问周禹臣:“朕之大位,如传贤,应传之于谁人?”
周禹臣道:“此,臣何敢言?”
秦始皇道:“言之,绝无罪!”
周禹臣反问他:“可传于李斯丞相否?”
秦始皇道:“李斯为人,智足以抵伊尹,但惜其刚骨不牢,不可为君。”
周禹道:“然则可以访山林之间,传之于百姓拥戴之人,则吾皇至德至明可以悠然万古!”
秦始皇点头道:“待朕思之!不过,传之于子,一定有过吗?”
周禹臣道:“不一定有过,传子当如夏后启,能承父命,还有有扈氏之不服,乃有南郊之大战,又能平定,天下咸服!”
秦始皇道:“你年纪虽稚,贤明不让古之忠臣,论到此,朕心明矣!回到咸阳,应以大禹之治为治!”
秦始皇赏了周禹臣一块白圭,命他退下,他叩头下去,双目噙满泪水……
周禹臣走后,黄门上来,伺候秦始皇睡觉。秦始皇未脱内衣,睡在地上满铺着细毡的帐中,在床上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下,后来听见帐外一些蟋蟀乱叫,山风又不时与松柏鏖战,不觉心中凄然,恍惚之中好似信步走出帐中。黑夜之间,天上不见星斗,也分不清道路,远处似有人在大放悲声,哭声中隐隐夹杂着:“始皇帝呀,始皇帝呀,你死得好苦!”秦始皇打了一个冷战,心想:“朕怎么就会死了呢?不是住在禹穴之旁吗?”但是好似有什么人趴在他耳边道:“陛下,是大禹在哭呢!”
秦始皇问:“他在哪里?”
那人道:“就在他的墓穴之中。”
那人说完,把秦始皇牵着,引到大禹的墓穴旁,墓穴突然变成一个大深井,井中点着一个大火把,大禹头戴冕旒,身穿大红深衣,坐在一个土台子上,双手执着一璧玄圭,还在痛切地哭,哭声很大,“呜呜呜呜”,如怪吼一般,口中直说:“始皇帝,始皇帝,我的儿呀,你可太苦情了,早知道你落得这样下场,不如当初不叫你登这会稽山来!”
秦始皇刚要回答大禹,仿佛谁在他身后猛地一推,把他推下坟井,忽地醒来,哭声还在耳边,心知是在做梦。又听了听,还在哭,忙召唤近身黄门到禹穴上听听是谁在哭?近身黄门去不多时,回来在床前跪奏道:“陛下,我走到禹穴旁时,因为那里没有人,却有两只野兽,既像狼,又像狐,在那儿呜呜地叫,臣已把它们赶走,窜入松柏中去了,我问值宿的宫卫将时,他们也已听到那叫声,还在寻找,特向陛下奏明!”
秦始皇已经坐起来,想了想道:“你到帐外去吧!”
那黄门走出帐外。已是三更多天了,东南风很大,刮得树木总是嗷嗷地叫,总像哭声在耳。他心中惶惶惑惑,于是又卧下,那松涛柏涛的声音,直送到他的绣枕旁边。
那哭声直响了半宿,秦始皇身体有病,但觉还能支持,次日便诏令六万大军离开会稽山,直开到南海边,快到了第二年正月了。到了海边,心中一高兴,病又好了,便带六万人都排在大海边上看大海,看够了,还不走,扎在雨林怪石之上过日子。此时,李斯等群臣又请秦始皇批准刻石,以记皇帝的功烈,使南国之人都要明白,这些地区都是秦国的。大凡黔首,除了无条件地服从朝廷的法律之外,没有什么其他借口可讲的。那文章还是由“圣手书生”李斯起草,尔后秦始皇阅批了,便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往大石上刻,刻完立在大海边上。那石文是: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颂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位,以立恒常。六王专倍,贪戾傲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道闲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贱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彼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栽其名。贵贱并道,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洁诚。夫为寄假,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成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洁,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千军万马离开了花香如蜜的南国,直折转向北,一路上行色匆匆,征尘黯黯,不久又到了旧游的重地琅琊台了。海浪滚在脚下,天气温和,秦始皇下令先住一个时期再议征程。
住下以后,秦始皇又提出要游大海,必须有大船。于是李斯等臣僚命地方官征调工匠千人,火速打造十只大船。以备游幸。秦始皇登过几次琅琊台,往海那面望,一望好久。有一天他向赵高道:“徐福入海不回,究竟是走远了回不来了,还是别立一番天地背叛了朕,也难以断言。”
赵高道:“陛下,我常听海边上人说,海里有大鱼如山丘、张口能吞大船。徐福等一千人若遇上这种鱼,也难以逃得性命了!”
秦始皇道:“朕欲从琅琊海面到芝罘有多远?”
赵高道:“听当地土人说,我们乘船游海到芝罘。必须从齐国东方临海的荣成山过,荣成山是故齐国的鼻子尖,我们走的是一个对折的肘弯,有一千多里,必须一月时间。”
秦始皇道:“路程如此之远,一定要准备巨型的捕鱼之具,并备下连弩弓矢,一旦遇上大鱼,便万矢齐发,射死大鱼以镇海。一旦捕到或射死这种鱼,举国上下皆知朕之所到,有怪皆避之。”
赵高应旨,又命地方官集千人织大网,方可如亩,共织十条,以备网住大鱼。宫卫军中尽选精射手千人,其中又有会发连弩者,准备护从。后来李斯又请示秦始皇:“军中有六万人,连马匹辎重,民间船只绝不够用,请陛下定夺。”
秦始皇道:“仅朕与百官、弓手、黄门俱载,其余人马随岸边陆地而行,日行百里即可。”
李斯这才下去整顿、编排,约一船载二百人,下海人仅两千多,不为累。
一个月后,船只备好,秦始皇登船,百官和弓手、黄门分列各船。岸上人马先发,不敢远离岸边,一齐向东。每只大船上都选了宫卫军中善捕鱼的人,天天拖着十条大网,鱼是捕了一些,可惜没有太大的,想它们。不至于吞下徐福那么好几千人。每只大船都是三桅的,前桅、后桅、中桅挂三块大帆布,如遇顺风,行之甚速。其实秦始皇也并没离开陆地多远,最远处计程不到三十里,再往远去,李斯等群官便叩谏不休,以防万一。
大海之中,碧涛万顷,波光潋滟;有时白浪如山,鱼翻鳖斗;有时平静似幻,雾散陡晴。两千多里的海景,令秦始皇目不暇接。走了半月,到了夏历新年。这个年虽然废了,不许过,但是到了三月末尾之日,人们思故,还是要饮酒。秦始皇日日被水戏弄着,也觉得寂寞,便准许十条大船上的人庆贺。他和三品以上的官员在一条大船上举行了一次大筵。他又带头喝了许多酒,直到有些醉了,他指着茫茫的大海向李斯等人道:“上帝能使朕活到一百二十岁,朕想用高山填平大海,使国土增大一倍。尔后造十万只大船带二百万大军漂过海去,把凡是有人的邦国全都扩充到我秦国的版图之内。这次回咸阳,先向匈奴开战,尔后再向西方,把所谓的大秦、月氏,即使有一万个国也要征服。不再住到咸阳宫里听音乐了,久不用兵,武备不修,兵成疲兵,将为怠将了。等万国皆服的时候,朕思架大木,悬空修一千万人口大城,和日头、月亮靠近,朕就不信那个天就上不去。那不死药也不要尽存在神仙库里。朕若独握世界,神仙们也许把不死药成百石的用车贡上。到那时,人人都不死,才是朕之愿也!”
群臣听罢,一齐跪下道:“吾皇有无私、包容世界之心,又有倾天、开地之志,一定寿如大海之水,定能成全威仪载物之恩!到那时,大秦朝如长天之浩浩,万民如春花之陶陶,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世无疆!”
秦始皇叫大家起来,君臣无不欢笑。李斯也手舞足蹈地说:“黄河年年为患,到那时可征一千万人役,一年内可把黄河治住!”
秦始皇笑道:“朕早有计治服黄河,从黄河发源之处便把它治成这样……”他指着席上的一条鱼刺脊骨,接着说:“如这条鱼脊骨,一条大梁,两面分出小刺,分道入海,怕是它就没水了,分出来的水,全灌到农田中去。”
赵高显他记性好,因为秦始皇为帝时,已改黄河之名为“德水”了,所以他说:“到那时黄河才真正成为‘德水’了!”
满船的笑声,满船的歌唱,满船的意志,满船的想象,满船的精神……
中夜,秦始皇卧于船楼之中,还带有一种醉后的欢喜,忽听大海发啸,万层高浪向他推来,涛头上有千万执戈的人马,旌旗飘飘,明明是一场大战!秦始皇回头一看,他的身后黑骑兵如海洋一样厚。大阵套小阵,大营套小营,连环如扣,他有何可怕?便一声令下,和上了岸的敌军展开了浴血厮杀!敌方阵中,有一十丈高的白旗,上书“海神”二字,旗下那个海神手使鱼翅刀,向秦始皇杀将过来。
秦始皇向那海神一剑斩去,但被他用鱼翅刀一挡,“崩”的一声,秦始皇的宝剑断了。秦始皇慌忙退身,回头一看,他的黑骑兵一个也没有了,百里沙场上仅剩下他一人。他正要逃走,但哪里来得及,忽地被海神赶上,一鱼翅刀劈下来,正把秦始皇的顶门剁成两瓣儿,吓得秦始皇大叫一声醒来,原来又是一个噩梦!
秦始皇觉得这个梦非同一般,因为他被海神劈中了,劈中了,就是自方败了,是不是他要跨海征服万国的话,叫海神听去了?于是立即起了床,命黄门们连夜召集方士、博士和群官来见,先向大家说了梦境,而后命大家说吉凶。人们嚷了一阵子,最后的结论是:“自古以来未有海神之记载,海上的大物只是蛟龙、大鱼,人人尽知。皇帝一路行来,处处祭天地、圣哲,善神断不会出现于如此梦中。那么恶神嫉妒善神,非得要和陛下为敌不可。世上,凡属恶神都应除之。根据圣上梦中所见,也不过是一个大鱼精为祟。只要杀得此鱼精,善神便会来赐福于陛下。”
大家异口同声,秦始皇亦点头相信。李斯又道:“水路上船行甚急,颠簸漂摇,陛下也为辛劳所致,故有此噩梦。从明日起告诉驾船兵士,船当慢行!”
秦始皇也点头称“是”。
从此以后,一路风光,也没遇大风,也没遇大雨,船行缓慢,原计划到芝罘岛一个月的时间,走了两个月,五月时,才到芝罘岛南边。路上凡过一些岛屿,秦始皇都要游览,当不少飞云之崖,挂翠之峰,萦行的古径,幽寂的花丛,使秦始皇屡屡非得一睹为快。但只惜没遇到种不死药的神仙,仅逢上些麻衣草履的黔首,不过都是一些天天拉着网打鱼之人。路上还曾经下船上陆登了荣成山,摸摸山东的鼻梁骨,住了一夜,又到船上往北、再向西,这时候,陆地上的骑兵已经到达芝罘山了。
眼看就要到芝罘岛了,船行甚稳,风和日丽,但是前面船上的宫卫军都惊天动地地大呼起来。秦始皇急问:“有了什么事?”
赵高命芮进来报:“海上出现了大鱼两条!”
秦始皇等人顺着芮进的手指一看,由北向南、横拦船队的前方,如飞星一样穿过两条大鱼,把水浪划得一分四岭,颠动了秦始皇的大船趔趄不止。秦始皇当即下令:“射!”
但是那两条鱼在远处,箭程难以达到,不能射,于是船上的一千宫工军都已张弓等待。那两条鱼也赶上箭快了,已达百步之内。
但听一声鼓响,千支硬箭皆射过去,会连射者一发就是三箭,箭尖儿带着风声,呼啸如哨儿,只三换手,两条大鱼的背上插箭如毛一般,鱼血染红了海水。有一条带箭逃走,有一条立刻翻着白肚子,漂于水上死了。会水的宫卫军都脱去外衣下水,手持短刃,向那条死沙鱼游过去……
捞上大鱼之后,秦始皇亲自看过,见那鱼体青如碧色的镜面儿,鳞如大扇,形同尖锥,全长两丈余,腹部有孔。秦始皇问李斯:“此鱼何名?”
李斯道:“此鱼敢攻人,是之谓‘怪鱼’!”
博士周禹臣道:“此鱼有记载,吞鱼如虎,其速如飞。名叫沙鱼!”
李斯问他:“为什么叫沙鱼?”
周禹臣道:“鳞状如排沙,故名沙鱼。”
秦始皇问周禹臣:“这鱼可是海神化身?”
周禹臣道:“此鱼在海中凶猛无敌,为众鱼之霸主,可谓海神化身!”
秦始皇笑道:“如今它已死去,朕无忧矣!”
周禹臣道:“此鱼据传,味道最美,陛下可命人分解烹用!”
秦始皇道:“它既与朕为敌,可以食其肉、寝其皮,不足过也。”
于是宫卫军把大沙鱼剁成百段,到行军厨中烹调,当献上来的时候,大家满口吞用,赞日“美味”,秦始皇用后,尤其高兴。
在芝罘岛住了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秦始皇每两三日必和李斯等官员到海边游玩一次,秦始皇只是看大海,他向李斯说:“朕总在想,大海那面有仙人居住,只是太遥远罢了。”
李斯道:“所遣求药的徐福没有回来,即使有仙人居住,也有蛟龙大鱼行恶,不易到达。”
秦始皇便传上卿甘宣、博士周禹臣,当着李斯等人的面,命他们应对,大海那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甘宣道:“世上生人如生草,只要海那边还有陆地,就一定有人,凡生草之处必生人。”
秦始皇问:“是不是仙人?”
甘宣道:“如果说长寿者就是仙人,那么中国也有,不必到海外去求。”
秦始皇又问周禹臣:“博士所见如何?”
周禹臣道:“仙人当也是人,所谓永远长生,世上未有。人如草木一般,只能续生,不能一辈人长生下去,有生必有死,有成必有败,有高必有低,有忠必有奸……”
秦始皇点头称“善”!
晚上李斯单独向秦始皇道:“甘宣、周禹臣之流乃后起之秀,实是有志有学之人,但是他们都爱儒学,对律令之学并不熟谙。”
秦始皇道:“姚贾、周青臣、卢生、侯生都不喜儒学,然而都是奸佞之徒,朕不喜欢他们。周禹臣、甘宣都是干世之材,虽喜儒却于庙堂有利。今后的朝事,必须儒法两用,尔后各取所长才对。以前焚书、坑儒之事,朕今细想,似是自杀而无半点益处。朕和丞相都被姚贾、周青臣、卢生、侯生骗过了,朕已觉醒,丞相以为如何?”
近日,李斯每每听到秦始皇说出一些反常的话,心中吃惊。今日听到他说“必须儒法两用”,心中更觉慌乱,便说:“陛下,儒家之道,即今用之于国策,也是国门内的猛虎了。”
秦始皇道:“行事在人,只要于国有利,能保赢氏子孙万世为皇帝,管他是儒是法呢!”
李斯道:“那么,甘宣、周禹臣就可以为丞相了,老臣习法之流。可以退居林下。”
秦始皇冷笑道:“只要朕不做皇帝,你万金也难买丞相了。朕一日不在,你和赵高之流必被人杀死!丞相不是世袭的,道不得那甘宣、周禹臣也许高出你万倍不止呢,你可以歇息去了。”
李斯跪于地下,双腿哆嗦不起,汗如雨下。半晌,他还不去休息,连连叩头道:“臣年不过六十,若习儒还来得及,以儒济法,圣上明哲,臣早有此想,但昧未敢言!”
秦始皇“哈哈”大笑道:“李丞相,你起来。朕方才不过是一种戏言,你即当真了。以法治天下,才灭了六国;以法治天下,才镇住了黔首;以法治天下,是丞相教朕而为之,怎么可以改变初衷呢?假如朕一朝不在世,另换新主,以儒而治天下,丞相就可以辅佐新主焚法书、坑法人了吗?你半生以来,智睿有余而刚骨不全,朕死之后之天下,危乎险哉!那不死药,究竟在何处?”
李斯又连连叩首道:“陛下,君为轴,臣为轮,臣只知随君转动,不敢有逆行!”
秦始皇用双手拉起李斯道:“但愿如此。丞相,明日休整一日,后天向西行,过故赵国,到长城上,察察蒙恬、扶苏二人把直道修得如何了,而后从九原就直道而回咸阳!”
李斯连连谢恩,又叩头辞出去。
离开了芝罘山地区,一直往西全是齐国的旧地,时间已经是六月了,夏历已是三月。这些日子,秦始皇的身体颇不好,连夜的噩梦,醒后多忘。耳内蝉鸣,饮食减少。医生是他不许带的,所以口不谈“医”,至于方士、巫觋的祷天念地,已经把神仙上帝的耳朵边儿都念诵得出了趼子,也许神仙上帝并不比人聪明些,反正于秦始皇的头疼病无助,六万大军,车嘣嘣、马轰轰地到了临淄城,已是一片废墟,少有人家居住,那是秦始皇亲临战场拼命浴血的地方,大营扎在临淄南郊。
正是六月半时节,入夜的时候,一轮圆圆的明月当空,秦始皇顶金盔、绊金甲,骑白玉驹,手持长矛,带上数百武臣,着戎装,好似上阵一般,驰到临淄旧地上。秦始皇不回头,直飞绕临淄三周,跑了有三十里路,把数百武臣布成一个方阵,他立在中央,手挽马缰,用矛指着天空道:“上帝听着,朕若有大命,再赐三十年阳寿,一日不歇,像当日征服齐王建一样,发万骑之长,雷击凡有人之处,皆属我秦廷版图!使朕之长矛掘起高山,划开海水,以太阳为屏风,以月亮为窗口,隐隐的昆仑山只是朕盼一张伏几。朕真若永远世界之时,要头枕泰岳,足登黄河……”言毕,驰骋舞矛三趟,带数百武臣回营,那数百武臣连一个出声儿的都没有,只是悄悄地跟着他煞着马走……
经时赵高正在营中请客。请的谁人?上卿甘宣、博士周禹臣,其中还有十八王胡亥。
酒至半酣,赵高道:“宫中有个十八公主,是十八王的亲妹,名含香公主,今年十八岁,老朽愿为媒,言于圣上,周全你们的桃华之好,回到咸阳就办。老朽有一女名玉脂。今年十九岁,愿列为甘上卿媵妾之属,主意已定,二位请言。”
周禹臣道:“中车令如此高眼重看下官,实是一种恩惠,但恐徒劳于事,因下官职太微,年太稚,圣上不喜,倒觉赧颜!”
赵高道:“我有快斧,可以伐柯!”
甘宣欠身道:“中车令,下官废学之人,心盲腹负。又且高贵如赵府,金玉何可为石土之配?下官难从!”
赵高笑道:“我言既出,上卿不可推却!小女虽无业无根,有赖上卿行披坐检,身命有托了。”言毕,泪湿眼角儿,声音又有些哽咽了。
甘宣不敢违抗,只可跪下叩头道:“中车府令大人。下官应下就是了!”
赵高双手扶起甘宣道:“上卿请起,咱们饮酒,皇帝这时候正在临淄旧战场上吊古呢!”
次日,大游幸队伍又直西而行了两日渡过徒骇河,又向西北行了大半日到了平原津地区。秦始皇这一日病体渐轻,神情较好,天气热了,打开车帷,一边走,一边往驰道两旁看村庄景色。忽然来到一处,看见路旁有百十个男女在修一堵高墙,已经修了二三里远了,墙呈圆形,好像要修出一个土城。那些修土墙的男女,看见天子法驾走过来了,都远远地跪下俯着首。秦始皇命驭手停住车,回头向赵高道:“派几个黄门把那修土墙的黔首叫几个来,朕有话要问他们!”
赵高应声,当即派人去叫。土墙距驰道半里远。不多时叫了两个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男子,一个年轻的壮妇。他二人来到秦始皇的六龙车前,一齐跪下叩头二十四次,都说:“始皇帝万寿无疆!”
秦始皇笑了,他心中满意,因为这两个黔首明白礼节,可见他的威望早已服住了山野,他问那二人:“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六十多岁的男人答:“黔首张黄!”
那个年轻的壮妇答:“黔首妇张门崔氏!”
秦始皇又问他二人:“你们的日月如何?”
他二人同声答:“叨皇帝之福,我们黔首是丰衣足食,无苦无忧,太平盛世,其乐无边!”
秦始皇又问他二人:“你们还想念魏王假吗?”
张黄道:“圣上,我们才不想他呢,他活着的时候,蝗虫之灾,水旱之苦,我们还没受够吗?他要活到如今,我们都成了黄河的鱼虾了,黄河淹我们,他不管。自从圣上灭了魏国,黄河没再决堤!”
崔氏也说:“我们不想念魏王假,只想念今上给我的无边的福惠!”
秦始皇笑出了声几,又问他们:“你们修那个墙,是为了修城吗?是官府修的还是富户修的?”
张黄道:“我们这个地方叫张庄,也是平原津的渡口,也叫平原渡。庄中有个张太公,名叫张大好。一个月以前,他雇我们张庄一百多人,要修个小土城把张庄围起来。他说,皇帝正在大游幸,从东方到咱们这个地方,看看咱们这些个旧墙废址,心中一定不乐。我们快快修起这个小土围子,皇帝一看这村中景象,日月像个日月,地方像个地方,心中一喜,也许封我们为良民呢!张太公天天盼皇帝从此过,每日早晚烧香迎接,他说圣人走过我们村中,以后就要长灵芝草!”
崔氏也说:“张太公家还供着圣上的皇号,天天一家人叩头。他有地一百顷,声称修完墙,要按户分给我们耕种,他说分开种,要给国家交粮多少石。地分开,是送人的,不是卖,也不要钱、粮!”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好黔首,为了迎接皇帝过路,修饰门面,还供起圣号,又要把地分给大家种,一毫代价也不要。黔首要都如他,天下会超过禹贡之治的。秦始皇听罢,高兴得不得了,一声下旨:“皇驾进张庄,幸张太公家,朕有话问他!”
于是全军停住,秦始皇的宝辇一转弯儿,越过张太公苦心经营的土墙,分花拂柳地到张庄来了,张庄人一时吃惊得不小。
两个月之前,藏身于吕梁山中的豪士荆友、奄猛、芸光来到了沧海君家中。他们会着了张良,过了不几日,又扮成行商到处漫游。三刺秦始皇不成,时光一闪,五六年过去了。所谓大索刺客之事,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成了淡淡的轻埃,为此,荆友、奄猛、芸光、张良四人漫游时没有遇到麻烦。他们漫游的目的不过是欲行大志,心晓民情,结交同志,以备动机。他们四人走到平原渡遇上了大雪,听人们说张太公名叫张大好,是张庄的一个善人家,便冒雪来投。他们到了张庄,走过一个小石桥,便看见了张庄的全貌。
张良等四人直走到张太公大门前,天已经黑了,荆轲客用手扯住门环摇了十多下,里边有咳嗽声音,那开门人的脚步声已走到门扇之后了。荆轲客叫道:“庄主在家吗?我们是行客,特来拜访!”
“嗷!”门环响动,扫地黑漆大门咕咙一声开开了,一盏大红麻纱膏灯笼闪忽在雪影中,开门人是个苍髯的老者,一身仆役穿戴。他问张良等人:“何处客人,怎么遇雪了?”
张良道:“我们是东海的行商,还没到货主的地方,天黑遇雪,名张伯、张仲、张叔、张季,欲求住一夜,临行拜纳宿金,只恳给一方便!”
苍髯老者道:“我们的主人张太公,好善之人,我去禀报,他允了,自有人来接你们。”言毕回二门内去了。
大雪还在下,堆积一尺有余了。不大工夫,内里走出一个雇工把张良等四人领到三院中东厢五间雅房最北间安歇。先送上庄家饭来,虽然不是大酒大肉,却也待客不俗。他们刚刚吃完饭,张太公来了。张良等四人一看,以为张太公是多大岁数的人,原来也只三十七八岁,和张良等人的年纪差不多,四个人都笑了,急忙给张太公问好,张太公回了礼,问了他们的家乡、名姓、营干等事,匆匆抱拳一揖便走了。张良等人送张太公走出房门便回屋席地坐下,张良说:“怨不得人们都叫他善人,对待我们这些投宿的行路人也是这样谦恭有礼!”
伺候张良等人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说:“我们主人对谁都是这样,他家十几代主人都叫张太公,对人都是这么好,每年冬季给当地穷人分一次粮食,给一次衣服,远近人没有不感谢他们的。就是这样的善人也招来了祸事。”
荆友问:“什么祸事?”
小童说:“是我们主人做好事引出来的祸事。”
奄猛、芸光道:“你说一遍,我们听听,大雪天的也没觉儿。呆一会儿再睡。”
小童到外面看了一看,回来道:“客人,去年冬天,来了两个客人,一个叫田为的,一个叫田牢的,都是三十来岁,自称齐郡郡城的人。这两个客人会剑术,武艺高强,几十个雇工和他们较力,都摔不倒他们。他们一来时,也像你们是投宿,但是第二天不走了,主人好善,又喜欢他们是异人,天天鱼肉相待,他们求主人留下他二人保护宅院,主人只可留下他们,亲如兄弟。可是在半个月之前,主人有一次又杯酒相待时,他二人提出来三个事。一个事是,主人有两个女儿,一名定金,一名定银,要招他二人为婿。一个事是给他二人黄金二千两,他们可以走了。一个事是主人有家传宝物玉石人一尊,送给他们到咸阳去进宝。这个玉人,是魏惠王那时候,惠王到这张庄赠给张太公的,高三尺。到如今传了一百多年了,主人又不给他们。这三个事,有一事成了也可,不成,他们就搅乱家庭,不放我们主人出府一步。他们说,主人要派人告官,他们就杀主人一家。他们二人还天天到后宅调戏二位小姐,主人派二三十个雇工日夜在后宅巡守。田为、田牢说从今天算起,还给三天时间,主人再不答应,就先从仆人杀起,最后杀死太公。你们不见,我们主人和你们说几句话就走了,田为、田牢在院心等着他呢!你说这不是主人的好心换来了恶事吗?”
张良、荆友、奄猛、芸光四人听了,都呆了半晌。最后张良向那小童道:“你去把给我四人开大门的那个苍髯老者请来,我有话说。”
小童去了,不多时小童与那苍髯老者来了,张良给他让座时,问了他主人所患的家事,那苍髯老者说的和小童所言一般无二。张良向三个朋友道:“一饭之恩,借宿之情,千金难买!张善人家遭不测,我们应给以援助。小童你头前带路,我这三个朋友能降他们,不必通过主人,不要伤他们性命,我自在这房中等待,降了他们,捆得结结实实地来见我。”
这个小童胆子大,跳跃带路,荆友、奄猛、芸光三人便跟着他向后宅走去。屋中只剩下张良、老者二人,那老者惟恐荆友等三人不是田为、田牢的对手,便说:“当心抓虎不成反被虎咬啊!”
张良道:“我这三个朋友,就是六只老虎,也会把它捆个四马攒蹄儿的!”
老者不安,十分担心,哀声叹气……
田为、田牢两个人是江湖上的黑贼,行凶多年,到处杀人抢财。去年他们闻张太公之名,故意来投,欲得大财或大福。事实上,他二人欲霸张大好的家产,驱张大好于外方,不然,他们早动手杀死张大好了。这天下雪,日暮之后,张太公出去接待客人,二田正在喝酒,听说张太公走出去,便放下酒杯,跟到当院。张太公见了张良等人,急忙出来,领他二人又到后宅的酒席上,只说:“是几个行路投宿的客人,明天早晨就走了。”
二田大发雷霆地训斥张太公,田为道:“早就告诉过你,外边来人,不许迎接,你为什么违背?”
田牢道:“你不答应我们提出的事,还只活三天了,有什么好心去管闲事儿?明天你该操办了,我们要和你的两个女儿成婚。你还等得你的两个女儿生下孩子以后再说我们是你的女婿吗?”
张太公一言不发,低着头,田为上前扇了张太公两个嘴巴子,口中骂道:“死昏神,装什么老实人?去,叫那几个投宿的人来给大爷满酒!”
正在此时,好似雪风吹开了门扇。荆友先进了屋,田为一回身,荆友用力使手指往他左肋上截了一下,田为“哎呀”了一声便倒在地下,一口气儿都没喘上来,迷了过去。奄猛一纵一丈多高,从空坠下,双足踹到田牢的脸上,他的脸血花四溅,仰倒在地。芸光窜上前,把田为、田牢二人的四条胳膊全都撅断。接着找绳子捆上,奄猛、芸光一人提一个,到前宅东厢来见张良。张太公惊魂天外,早已跑到屋外面,他见三个客人仅用吹灰之力,便打垮这两个恶人,仰天大叫:“是天神下降张大好家中了!”
等田为、田牢醒来时,张良问了他们几句他二人如何到张庄行恶的事,便叫张太公把他们禁闭在一间小屋中锁上门。二田的四臂俱断,疼得又喊又叫,芸光命人把嘴给他们塞上,双腿上的绳索不能解。
以后张太公全家来拜张良等四人,张良等四人皆以礼答之。张良向张太公道:“太公自己只管平安地过日子,今夜我们就带他二人走了,毫无连累!”
张太公道:“看你们四位的行藏,不是行商,定是仗义的侠士!”
张良说:“我们的事,不能说,你若感恩,也不许向外人说我们的来历。我们只拜辞!”
张太公坚持留住张良四人三天,张良等人只可应了。次日,张太公全家又都出来跪拜张良等四人,张太公道:“我们全家已议好,招你们四人之中两位年长的为女婿,若不答应,跪上三天不起来!”
奄猛、芸光道:“年长者张伯、张仲也!”
张良道:“我们是行商,脚跟无钱,何能如此?救人之后,反要人情,非良士也。”
张太公道:“此乃我全家人之愿望,若不应下,我全家人心不宁,我也不想活于人世了!”
张良见张太公其心甚诚,想了想,便说:“此事可以应下了。但是我有家小在远方,不能为赘;张仲为人,恒誓不要,也不可相强。张叔、张季二兄弟可以和二位小姐成婚,叔兄弟配定金小姐,季兄弟配定银小姐,我言既出,谁也不可再多言,我和张仲为媒。”
叔兄弟奄猛也,季兄弟芸光也,他二人不敢和张良辩嘴,忙地跪下给张太公夫妇叩头,口称“丈人丈母”,张家全家人才都轰隆一声笑了。
钟鼓堂堂,紫燕成双。二物一齐,竹簏纱窗。两位侠士和两位庄户的小姐已成百年之好,合庄庆贺三日。张太公向外人说:“偶有远房表侄至此,谐成佳偶,以了为父母的心愿。”奄猛和定金,芸光和定银,两对夫妇向媒红、父母、亲眷都拜了礼,说些个吉利话,于是也就不再和外人交谈了。
成婚后三日,张良把他自己和荆轲客、奄猛、芸光的真名实姓、如何三刺秦始皇以及今日又漫游等一切都密告诉于张太公。张太公听了,大喜道:“原来真是惊天动地之人,我们这里传了几年了,却成了我的亲眷,我死也瞑目了。”
张良又说了他们早晚要聚众起义反秦廷的大志,张太公便说:“我破全部家产也援助张先生等四个兄弟。汝等龙也,我这里是飞腾起始之水泊!”
张良道:“天下久将大乱,民怒不可遏,一火之引,可烧洪荒。太公为安全计可把张庄修成一个土城。一、我等可借此土城聚众,一有不测,不能一下被敌人攻破。二、若我等远去攻城府,你有土城可不受流窜的匪帮所害。三、我们若一旦举大义,辎重放在土城中,作为根据之地!”
张太公欣然同意,便和张良画出土城地界,不几日便鸠工修建。半月后的一天,在一个黑夜,张良、荆友、奄猛、芸光于黑夜间带走田为、田牢,把他们二人活埋在五十里之外一处土阜密林中,又赶回张庄,不出去见外人,有时走,有时回,隐隐沉沉。庄上人只知他们是张太公的亲戚,因张太公为人太善,没人怀疑他,也没人苦害他。后来听说秦始皇在芝罘岛大游幸,料到西来或过此处,张良等人还想刺杀他。为了深结百姓之心,张太公放出五十顷肥田分与当地百姓,秦始皇到张庄时,张太公正领着一些邻居在地里分田呢。听说秦始皇进庄,他飞步赶回庄里。应该跪叩圣驾,你张太公不才是个黔首吗?于是张庄之人一阵骚动。
秦始皇的法驾停在了张太公庄门前,张太公率领全家二十四口男女都到大门外跪下叩头,高呼万岁之音不绝。张太公一面叩头,一面说:“不知天子驾到,小民接迟,死罪死罪!”
秦始皇道:“你便是张太公?”
张太公道:“小民名张大好,人称太公很多辈子了,不过是个田农。”
秦始皇道:“朕就是来看你这个田农,你起来,朕到你家有话相问。”
张太公全家人都起了身,领着秦始皇、李斯等二十多人进宅,其余官员、宦者都留在大门之外。进宅之后,在最大的七间草堂中坐下,张家的人又来叩了头,尔后都退出,只有张太公一人在。家里人烹茶以进,走到草堂外便罢,有两个黄门接过晋上去,秦始皇等人用茶。秦始皇先问了张太公为何修城,张太公所答和路上的张黄、崔氏所答一样,即:“为了圣驾一旦过此处,看着村庄整齐,可惜并没修完,天子倒幸于此地了!”
李斯却说:“张太公,你修城不是为了防贼盗吗?其中还有没有其他隐情?”
张太公道:“圣上英武,扫平六国,天下承一统之升平日月,以法治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男恭女顺,民性开朗,实是没有贼盗久矣,以前魏王假治此地之时,贼盗如牛毛,明抢暗夺,官府难以禁止,比之于今日之世,相去如天壤之远!”
秦始皇笑一笑问他:“你所说可是实情?”
张太公道:“小民不敢虚语!”
秦始皇又问他:“朕于路上听说你把你的土地尽皆分与贫民,可有此事吗?”
张太公道:“陛下来小庄之南时,小民正在村东分地。听说陛下进庄,飞快赶回。”
秦始皇道:“你细说你为何要分土地与贫民?”
张太公道:“小民张氏在此累世为富民,已有三百余年矣。家中有地一百余顷,一半自种,一半租给佃农。尤其租给佃农之地,每年收获之后,先要向我家交六成粮食和秸秆,尔后我再向官仓纳税。这样,佃农分散,各办其事,收成有丰有欠,每年皆难平衡,其主因是地权不归佃农,耕种起来,不尽用心,国家所得差微。小民家中仅二十四口人,耕地过多,自思一计,拿出五十顷,按张庄人口,每人三亩,分给他们,不要地价,永立契约,属他各自经营,一定收获可观,国家得利不小。小民想。天子无私,有公心于天下,小民何计私利?张庄人得地之后,欢呼而庆,友爱如手足,地方安定,又于国家有利。小民分地之情。就在于此,全出自愿,无任何人胁迫。”
秦始皇点头道:“你所做似乎有理,但又有列土分茅之嫌。此事,朕要细思,你分地之后,把收获真情要报到朝廷,如对国家有大利,可在天下推行之,你下去吧!”
张太公叩头退下去。秦始皇在草堂中歇了一会儿,便和李斯、赵高商议了一阵。赵高出去又呼唤张太公到他面前,他向张太公道:“天子有旨,不用你备膳了。只是要找一佳处,天子要和群臣野筵,你可指出一个地方。”
张太公道:“庄西小民有桃花圃一处,广大二十亩,桃花正开,圃中有房屋,亦有流水,平原津就在圃墙之外。旁处没有超过这里的景致之地了,中车府令可安置吧!”
赵高说:“好,你不用先收拾一下吗?”
张太公道:“圃中天天有人收拾,我只引路到那里,尔后把我庄上的人役遣散便罢!”
赵高随即回复了秦始皇,秦始皇听说桃花正开,心中高兴,于是启驾到张庄西边张太公的桃花圃中去。张家全家又跪送秦始皇于大门之外,张良、荆友、奄猛、芸光四个人怕赵高认出他们来,只在远处同庄民们跪在一起。
张太公步行引路,西出张庄一里有余,便到了其桃花圃,遣散圃中的雇工后,秦始皇率数百文武进了桃花圃,眼前乃一五彩缤纷世界。一直走到桃花圃中心地,一些黄门赶忙给秦始皇设座。天气非常暖和,天上白云飘飘,慢慢地望东而行。只过了一会儿,地毡都铺好,御厨中的人在桃花圃中安锅列席,一个时辰后,大野筵已摆好,君臣纵情畅饮,共赏桃花圃。
张太公也被召至席前,邻秦始皇而坐,秦始皇问他如何栽培桃树,他皆一一作答,说如何下种,如何扶芽,如何培植,如何“桃三年,杏四年,李子当年就结缘”,说得秦始皇又笑又点头,称“张太公乃农艺高手”!
酒到半酣,秦始皇兴致颇高,端着金杯,令群臣讲鬼神故事。但人太多,谁先讲呢?他沉思半晌道:“朕今于桃圃野地为席,春风淡淡,花香细细,人生之乐,无过于今日了。朕欲听众卿讲鬼神故事,但只用四人讲,即李丞相、赵中车府令、周禹臣博士、张太公也。甘宣上卿写四个字,即人、神、鬼、怪藏于碗中,两个碗一合,列到席前。四个人各去开一碗,开启以后,按所开之字讲,我说此令可好?”
群臣鼓掌道:“圣上天聪,此令今古无有!”
当即由甘宣往竹块儿上写了“人、神、鬼、怪”四个字,分别扣在八个碗里,放到秦始皇席前,李斯问秦始皇:“陛下,谁先捉?”
秦始皇道:“不分先后,乱捉可以。”
于是赵高先抢先开碗,后来李斯、周禹臣各自开开碗,把竹块儿拿在手中,最后剩下的一块当是张太公的,他颤抖着手拿过,尔后各自一看,赵高捉个“鬼”字、李斯捉个“人”字、周禹臣捉个“神”字、张太公剩个“怪”字。赵高拿着个“鬼”字,还一个劲地“嘿嘿”地贼笑,大家看他那点头哈腰的模样,活像个鬼,于是众人大笑。旁人都展示了各自所捉的竹块,可是赵高还忸怩地藏于腚后,不敢拿出来。秦始皇指着赵高笑道:“赵高,你一定是个鬼!”
赵高道:“他们都已展示了,剩下赵高,一定是个‘鬼’了,多不好意思,我还怕拈着这个‘鬼’字,鬼就上了门了。”
秦始皇指派道:“李丞相先讲人的故事,讲完了人,讲神;讲完了神,讲怪;把鬼放到后边讲,赵高这个鬼就做不了喽!”
群臣“哈哈”大笑……
李斯喝了一杯酒,又喝了一斗酒,双手按膝讲到:“有一人姓李,名李无心,其生来最馋,好吃好东西,尤其好吃肉。可他家贫,无钱买肉,只可去他邻居家赶嘴。谁家杀猪了,他去吃猪肉;谁家宰羊了,他去吃羊肉。他年年这般赶嘴,日日这般赶嘴。谁家一杀猪宰羊,怕李无心去赶嘴,皆把大门插上。李无心便避在门外听,什么时候听见主人家开始吃肉了,他就咕咚一声跳过人家后墙,趴到窗户上一探头说:‘口蔓!干什么呢?吃肉呢?我也来一点,我给你们拉车送煤来了!’人家怎能不让他吃?有一次,他去抢人家的肉吃,被人家从前门赶出来,他又从后窗户跳进去,抢一块肉跑出墙院,主人这时还从门缝儿往外瞧他呢!为此人们都叫他李无心,也叫他‘馋李’。后来邻人不堪其扰,便商量了一计,把一个熟猪头和一个熟羊头分放到相距二十多步的两口井里,猪头放在东井,羊头放在西井,大家说:‘李无心,你能同时到井底把猪头、羊头都吃了,从今往后各家有肉,皆请你吃,若不能同时吃,你再抢肉便打你了。’李无心道:‘小人能同时吃,只跳下西井,东井的猪头自己就从地底下飞到西井中,物及所好嘛!’大家说:‘你跳井不行,要向后仰倒于井中。’李无心为了吃肉,不顾性命,到西井边上,一仰身子倒下井中。井不太深,只淹了他一半,抱着羊头爬上井来叫道:‘我没吃’!随即又到东井边儿上一仰头儿栽下井去,又把猪头抱上来,大家跑上前,把猪头、羊头都抢回去,李无心问:‘汝等为何言而无信?’众人道:‘你须一个人同时倒人两口井中,才能吃上猪头、羊头,你现在西倒吃羊头,东倒吃猪头,是跳了两回井,怎能叫你吃呢?’李无心大笑道:‘我虽然西倒吃羊头,东倒吃猪头。可也把肉都吃光了!’大家一看,抢过去的猪头、羊头,外边糊了些柴泥,抹下泥去,只剩了一个羊头骨和一个猪头骨,肉都被他倒下东井时,假装上不来,一时都扒着吃光了。李无心‘哈哈’大笑,大家到底也没计算过他,还看着一个羊头骨、一个猪头骨傻笑呢,‘咔啦’一声都扔在地下,李无心又抢过去用石头砸出猪脑子、羊脑子吃了!”
他这故事讲得也不生动,提不起大家的精神,讲完后,也没人笑。当时讲故事也叫讲笑话,必须有人笑,才算讲成了功。倒是李斯看见大家不笑,他“嘎嘎”地干笑起来,自己还鼓掌,有的人随他拍了几下掌,掌声不大,噼里啪拉地刚开头,随即就停止下来。秦始皇问李斯:“你讲的这段俗语的中心大意是什么?”
李斯道:“讲的是为人臣者要忠于君王,一个人何能同跳两井,跳两井须有二心才行,谁若不忠于君王,他就是‘西倒吃羊头,东倒吃猪头’之人!”
群臣听了倒大声鼓起掌来道:“丞相讲得好!”
秦始皇也点点头笑道:“虽是俗讲,确有深意,不仅是听故事,也好。”
周禹臣转而讲到:“道起女娲娘娘,天未塌之前,她乃命一农家妇女,那时候的人不死,不知道有多少年寿命,人的力气也大,拔大树如薅小草。人也不用劳动生活,上帝造的山乃米堆成,河里淌黍米粥,谁愿意吃,用盆子到河边儿上端一下子,回来大家吃,轮着班去端,谁也不许偷懒。那时候刮的大风就是一条条五彩帛,上前扯一把,扯下一片够穿一年。上帝对人太好,人们渐渐地不信上帝,说没有上帝,人也能活。上帝扮了一要饭者到人间来要饭,大家都说:‘你自己到河边去喝嘛!’上帝道:‘吾病,不能去,乞代为之!’却无人应。上帝到女娲门口,女娲娘娘心善,给了上帝一碗粥吃,上帝送给她一个用玉石刻的三寸的小毛驴,道:‘某朝某日,你听见三天三夜雷声不断,天就要塌了,你骑上我送给你的这个小玉石毛驴,可以躲过灾难!’说完,一阵风起,上帝归天。几日之后,天上无云,雷声大作,终日不断,举世震惊!雷声响到第二天上,女娲娘娘拿起玉石小毛驴往地上一放,玉石小毛驴儿登时长高四尺,女娲骑上,它叫了几声,便四蹄生云,腾空而去,直把她驮到太阳姥姥那儿,太阳姥姥认她为干女儿,娘俩在太阳宫中过日子。女娲走后次日,忽然一亘古未有的惊雷响彻环宇,天就都塌下来了,天是石头形成的,把所有的长寿人都砸死在石堆中,大海中的水又扑上来,人间成了一个混沌世界,也不知如此过了多少载,一日忽有人拍打太阳姥姥的窗户问:‘女娲还住在此地吗?’太阳姥姥回答:‘在,到地里挖苣荬菜去了,我们娘儿两个要沾酱吃。’拍打窗户之人说:‘我乃上帝,你叫她到我们家里来一趟!’当天下午女娲到上帝那儿去了,上帝说女娲心眼好,扔给她一块大蓝布,布上有些个窟窿,叫她都用补丁补上,女娲补了一百天,补完了,上帝说那块蓝布就是天,这一回不使石头砌了,把蓝布往高空一悬,那就是天,当中还留个小窟窿儿,圆圆的,那便是月亮,天神下来,人若升天,都从月亮里走。次日,上帝将大蓝布悬起,人间便又有天。上帝又叫女娲捏了一百天泥人,她整捏了四大笸箩,抬起来扬到人间,便是我们这一世的人了,比如瘸腿、豁唇等等残疾,都是落在地上摔坏的,原来那个天塌下的石头,这一堆,那一堆都变成现在的山了,河里不淌粥尽淌水了。我们这一世的人都是泥造的,活过一百岁的太少了,又要自己种地,上帝再也不给恩赐了。可着上天下地就是一个长寿之人,那就是女娲,现在还在太阳姥姥那捏泥人,她可忙了,又要捏猪、羊、狗、马、牛……什么蝴蝶、蜜蜂、乌龟、兔子……她都捏,捏完了扔将下来。周禹臣想着上天给她帮忙,她‘嘿嘿’一笑道:你这小子,趁火儿烧蚂蚱,为了填嘴忿!只有扫平六国的君王才能来帮忙,因为他可以万寿无疆!”
大家都笑了,秦始皇也笑了道:“这个嘛,说得还可以,那么连上朕,就有两个永远不死的人了!”
群臣鼓掌道:“是,是,是!”
下面该着张太公讲了,他说:“听说咸阳城有名王道平者,与同村小女文榆相恋,两个人定下百岁白头之约。未成婚,王道平跟着我们天子去征六国,十年没回,人传他早已阵亡。文榆父母强迫把她嫁给同村少年刘祥为妻,结婚那日晚上,文榆跳水自杀了。这时候,王道平也退伍回家,夜梦文榆托梦,叫王道平开坟劈棺,她一定能活还嫁他。王道平真就拿把铁锹把坟开破,劈开棺材,文榆打个哈欠坐起来说‘睡了好长一觉’,王道平领她回家,到底成了夫妻,刘祥听到此消息,到郡里告状,还要文榆为妻,郡里断不了,把此案交给皇帝陛下断,陛下断给王道平,说他们贞烈相守,死里重生,才是人间夫妻楷模,我们这地方的人都把大拇指一伸道:‘只有这样圣明的皇帝,才有这样贞烈的女子。’普天称庆,拍手放歌!人死重活,千古怪事!”
人们都哄声大笑,秦始皇笑道:“朕却没断过此案!”
李斯道:“虽没断过,足见黔首心向圣明,这个故事实在好。”
下边该赵高说鬼了,他清清喉咙道:“听人说,有一回阎王爷生病了,他若死了,阎王爷谁当?当然是阎王爷的那些儿子了!阎王爷临死之前,写了一篇遗嘱。叫他大儿子当阎王爷。这个遗嘱给了吴大判官,叫他送给阎老大。阎老大在幽冥城镇守,没在丰都城。吴大判官带着遗嘱给阎老大送去,走到半道儿上,遇上了阎王爷的第五个儿子阎老五的夫人。阎老五的夫人听说让阎老大当阎王爷,心中着急,使了一个美人掉鬼儿计,把吴大判官拖到桃树林子里捣了一会儿‘米’,捣完了,吴大判官把遗嘱上的阎老大改成了阎老五,又飞马给阎老五送去。阎老五趁着他爹刚咽气混乱之时,当上了阎王爷,以后岁数一大也是老阎王爷了!阎老五当上阎王爷以后,把阎老大、阎老二、阎老三、阎老四、阎老六三十多个阎老几都杀死了。你们不看阎王爷祠中阎王的塑像都是手中掐把宝剑,就因为他爱杀人,人称他‘五阎王’,就是此处出典。”
赵高把大家说了一身冷汗,秦始皇听得脸都发白了,刚要问赵高:“你从何处见此典故?”
忽然间一阵旋风如打雷一样从西北吹进桃圃之中,吹得大家都蒙上了脸。
那大黑旋风直吹得数百文武都抱头惊叫,有些人被吹倒在地上滚,张太公抱住一株桃树,才没被吹走。秦始皇独自一席,离众人较远,旋风一到先把他吹倒,而后吹滚出二十余丈远,被吹落地的桃花片儿掩住了他半个身体。有两个宫卫将爬上去,拉住了秦始皇,此时秦始皇已经昏迷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