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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养生记道

沈复(1763-?),清代中后期著名的文学家。他的《浮生六记》用笔记体的形式,记录了自己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种种快乐和变故,使我们对清中后期士人的日常生活有所了解。他对自己伉俪生活的记录,文笔凄婉动人,冲破了通常的名教的羁绊,不少地方催人泪下。对于家庭生活的记述,则让我们了解到所谓父慈子孝的招牌下的残酷。通篇使我们对于读书人不能治生,只能在社会的竞争中落魄潦倒,产生无穷的感慨。

自芸娘之逝,戚戚无欢。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读《坎坷记愁》,而余所遭之拂逆可知也。

静念解脱之法,行将辞家远出,求赤松子于世外。嗣以淡安、揖山两昆季之劝,遂乃栖身苦庵,惟以《南华经》自遣。乃知蒙庄鼓盆而歌,岂真忘情哉,无可奈何而翻作达耳。

余读其书,渐有所悟。读《养生主》而悟达观之士,无时而不安,无顺而不处,冥然与造化为一,将何得而何失,孰死而孰生耶?故任其所受,而哀乐无所错其间矣。又读《逍遥游》而悟养生之要,惟在闲放不拘,怡适自得而已。始悔前此之一段痴情,得勿作茧自缚矣乎!此《养生记道》之所为作也,亦或采前贤之说以自广。扫除种种烦恼,惟以有益身心为主,即蒙庄之旨也。庶几可以全生,可以尽年。

余年才四十,渐呈衰象,盖以百忧摧撼,历年郁抑,不无闷损。淡安劝余每日静坐数息,仿子瞻《养生颂》之法,余将遵而行之。调息之法,不拘时候,兀身端坐,子瞻所谓摄身使如木偶也。解衣缓带,务令适然。口中舌搅数次,微微吐出浊气,不令有声,鼻中微微纳之,或三五遍,二七遍,有津咽下,叩齿数通,舌抵上腭,唇齿相着,两目垂帘,令胧胧然渐次调息。不喘不粗,或数息出,或数息入,从一至十,从十至百,摄心在数,勿令散乱,子瞻所谓寂然、兀然与虚空等也。如心息相依,杂念不生,则止勿数,任其自然,子瞻所谓随也。坐久愈妙,若欲起身,须徐徐舒放手足,勿得遽起。能勤行之。静中光景,种种奇特,子瞻所谓定能生慧,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也。直可明心见性,不但养身全生而已。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气相依,是为真息。息息归根,自能夺天地之造化,长生不死之妙道也。

人大言,我小语;人多烦,我少记;人悸怖,我不怒。淡然无为,神气自满,此长生之药。《科声赋》云: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又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人常有多忧多思之患。方壮遽老,方老遽衰,反此亦长生之法。舞衫歌扇,转眼皆非;红粉青楼,当场即幻。秉灵烛以照迷情,持慧剑以割爱欲,殆非大勇不能也。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却许多烦恼。

范文正有云:“千石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勿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身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安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放翁胸次广大,盖与渊明、乐天、尧夫、子瞻等,同其旷逸。其于养生之道,千言万语,真可谓有道之士。此后当玩索陆诗,正可疗余之病。

□浴极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极多,□浴后,至为畅适。东坡诗所谓“淤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颇领略得一二。

治有病,不若治于无病。疗身,不若疗心。使人疗,尤不若先自疗也。林鉴堂诗曰:

自家心病自家知,起念还当把念医。

只是心生心作病,心安那有病来时。

此之谓自疗之药。游心于虚静,结志于微妙,委虑于无欲,指归于无为,故能达生延命,与道为久。

《仙经》以精、气、神为内三宝,耳、目、口为外三宝。常令内三宝不逐物而流,外三宝不诱中而扰。重阳祖师于十二时中,行、住、坐、卧,一切动中,要把心似泰山,不摇不动。谨守四门:眼、耳、鼻、口。不令内入外出,此名养寿紧要。外无劳形之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

益州老人尝言:“凡欲身之无病,必须先正其心,使其心不乱求,心不狂思,不贪嗜欲,不着迷惑,则心君泰然矣。心君泰然,则百骸四体虽有病,不难治疗。独此心一动,百患为招,即扁鹊、华佗在旁,亦无所措手矣。”林鉴堂先生有《安心诗》六首,真长生之要诀也。诗云:

我有灵丹一小锭,能医四海群迷病。些儿吞下体安然,管取延年兼接命。安心心法有谁知,却把无形妙药医。医得此心能不病,翻身跳入太虚时。念杂由来业障多,憧憧扰扰竟如何。驱魔自有玄微诀,引入尧夫安乐窝。人有二心方显念,念无二心始为人。人心无二浑无念,念绝悠然见太清。这也了时那也了,纷纷攘攘皆分晓。云开万里见清光,明月一轮圆皎皎。四海遨游养浩然,心连碧水水连天。津头自有渔郎问,洞里桃花日日鲜。

禅师与余谈养心之法,谓心如明镜,不可以尘之也;又如止水,不可以波之也。此与晦庵所言学者常要提醒此心,惺惺不寐,如日中天,群邪自息,其旨正同。又言目毋妄视,耳毋妄听,口毋妄言,心毋妄动,贪嗔痴爱,是非人我,一切放下。未事不可先迎,遇事不宜过扰,既事不可留住,听其自来,应以自然,信其自去,忿鉣恐惧,好乐忧患,皆得其正。此养心之要也。

王华子曰:“斋者,齐也。齐其心而洁其体也,岂仅茹素而已。所谓齐其心者,淡志寡营,轻得失,勤内省,远荤酒;洁其体者,不履邪径,不视恶色,不听淫声,不为物诱。入室闭户,烧香静坐,方可谓之斋也。诚能如是,则身中之神明自安,升降不碍,可以却病,可以长生。”

余所居室,四边皆窗户,遇风即阖,风息即开。余所居室,前帘后屏,太明即下帘,以和其内映;太暗则卷帘,以通其外耀。内以安心,外以安目,心目俱安,则身安矣。

禅师称二语告我曰:“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有生,谓妄念初生;

杀生,谓立予铲除也。此与孟子勿忘勿助之功相通。孙真人《卫生歌》云:

卫生切要知三戒,大怒大欲并大醉。三者若还有一焉,须防损失真元气。

又云:

世人欲知卫生道,喜乐有常嗔怒少。心诚意正思虑除,理顺修身去烦恼。

又云:

醉后强饮饱强食,未有此生不成疾。入资饮食以养身,去其甚者自安适。

又蔡西山《卫生歌》云:

何必餐霞饵大药,妄意延龄等龟鹤。但于饮食嗜欲间,去其甚者将安乐。食后徐行百步多,两手摩胁并胸腹。

又云:

醉眠饱卧俱无益,渴饮饥餐尤戒多。食不欲粗并欲速,宁可少餐相接续。若教一顿饱充肠,损气伤脾非尔福。

又云:

饮酒莫教令大醉,大醉伤神损心志。酒渴饮水并啜茶,腰脚自兹成重坠。

又云:

视听行坐不可久,五劳七伤从此有。四肢亦欲得小劳,譬如户枢终不朽。

又云:

道家更有颐生旨,第一戒人少嗔恚。

凡此数言,果能遵行,功臻旦夕,勿谓老生常谈也。

洁一室,开南牖,八窗通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小几一,挂字画一幅,频换。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

晨入园林,种植蔬果,芟草、灌花、莳药。归来入室,闭目定神。时读快书,怡悦神气;时吟好诗,畅发幽情。临古帖,抚古琴,倦即止。知己聚谈,勿及时事,勿及权势,勿臧否人物,勿争辩是非。或约闲行,不衫不履,勿以劳苦徇礼节。小饮勿醉,陶然而已。诚能如是,亦堪乐志。以视夫蹙足入绊,申盄就羁,游卿相之门,有簪佩之累,岂不霄壤之悬哉!

太极拳非他种拳术可及,太极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种拳术之意义。太极乃一圆圈,太极拳即由无数圆圈联贯而成之一种拳术。无论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离此圆圈,离此圆圈,便违太极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动则己,动则皆不能离此圆圈。处处成圆,随虚随实。练习以前,先须存神纳气,静坐数刻,并非道家之守窍也。只须摒绝思虑,务使万缘俱静,以缓慢为原则,以毫不使力为要义,自首至尾,联绵不断。相传为辽阳张通,于洪武初奉召入都,路阻武当,夜梦异人,授以此种拳术。余近年从事练习,果觉身体较健,寒暑不侵,用以卫生,诚有益而无损者也。

省多言,省笔札,省交游,省妄想。所一息不可省者,居敬养心耳。杨廉夫有《路逢三叟》词云:

上叟前致词,大道抱天全。中叟前致词,寒暑每节宣。下叟前致词,百年半单眠。

尝见后山诗中一词亦此意,盖出应璩,璩诗曰:

昔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岁余,相与锄禾麦。往前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词,室内姬粗丑。二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词,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古人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此最是寻乐妙法也。将啼饥者比,则得饱自乐;将号寒者比,则得暖自乐;将劳役者比,则优闲自乐;将疾病者比,则康健自乐;将祸患者比,则平安自乐;将死亡者比,则生存自乐。白乐天诗有云:

蜗牛角内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欢喜,不开口笑是痴人。

近人诗有云:

人生世间一大梦,梦里胡为苦认真。梦短梦长俱是楚,忽然一觉梦何存?

与乐天同一旷达也!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甚么龙楼凤阁,说甚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此不知为谁氏所作,读之而若大梦之得醒,热火世界一帖清凉散也。

程明道先生曰:“吾受气甚薄,因厚为保生。至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七十二年矣,较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若人待老而保生,是犹贫而后蓄积,虽勤亦无补矣。”

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里食少,有此三少,神仙可到。酒宜节饮,忿宜速惩,欲宜力制,依此三宜,疾病自稀。

病有十可却:静坐观空,觉四大原从假合,一也。烦恼现前,以死譬之,二也。常将不如我者,巧自宽解,三也。造物劳我以生,遇病少闲,反生庆幸,四也。宿孽现逢,不可逃避,欢喜领受,五也。家室和睦,无交谪之言,六也。众生各有病根,常自观察克治,七也。风寒谨防,嗜欲淡薄,八也。饮食宁节毋多,起居务适毋强,九也。觅高明亲友,讲开怀出世之谈,十也。

邵康节居安乐窝中,自吟曰:

老年肢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万事去心闲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炎天傍竹凉铺簟,寒雪围炉软布茵。昼数落花聆鸟语,夜邀明月操琴音。食防难化常思节,衣必宜温莫懒增。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

养生之道,只“清净明了”四字。内觉身心空,外觉万物空,破诸妄想,一无执着,是曰“清净明了”。

万病之毒,皆生于浓。浓于声色,生虚怯病;浓于货利,生贪饕病;浓于功业,生造作病;浓于名誉,生矫激病。噫,浓之为毒甚矣!樊尚默先生以一味药解之,曰“淡”。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笑,谷答樵讴,万境自闲,人心自闹。

岁暮访淡安,见其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月光,至昧爽,但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余年来静坐枯庵,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幽谷,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湖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似有所得。陈白沙曰:“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抑亦养寿之真诀也。

圣贤皆无不乐之理。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曰:“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论语》开首说“乐”,《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趣,皆是此意。圣贤之乐,余何敢望,窃欲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余居山寺之中,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也。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知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厄,仙佛不能免劫。厄以铸圣贤,劫以炼仙佛也。

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是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牿旦昼,蹶寒暑,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炭而灼心,心之液涸矣;以利为虿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两字,涤除净尽不可。

余读柴桑翁《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辞》,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钟之忘之,而妙焉者也。余友淡公最慕柴桑翁,书不求解而能解,酒不期醉而能醉,且语余曰:“诗何必五言,官何必五斗,子何必五男,宅何必五柳。”可谓逸矣。余梦中有句云:“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三千里击开沧海,便是逍遥。”醒而述诸琢堂,琢堂以为飘逸可诵,然而谁能会此意乎?

真定梁公每语人,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也。

曾有乡人过百岁,余扣其术,答曰:“余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中是喜欢,从不知忧恼。”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昔王右军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我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右军可谓自得其乐矣。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余居禅房,颇擅此胜,可傲放翁矣。

余昔在球阳,日则步履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挑灯读白香山、陆放翁之诗。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襟怀之淡宕,几欲弃万事而从之游,亦愉悦身心之一助也。

余自四十五岁以后,讲求安心之法,方寸之地,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决不令之入。譬如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近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主人居其中,乃有安适之象矣。

养身之道,一在慎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安得不时时谨慎耶!

张敦复先生尝言:“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闲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

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湖惠之间,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

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了。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

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

家如残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于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瓢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

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盆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余,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

阳明先生日:“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

汤文正公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之曰:“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腊,乃腐肠之药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淡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却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贪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

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涉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妄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耳。

养生之道,莫大天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焕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

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道世尊,少忏宿愆,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