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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伦理

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圣王不欲裁割而矫拂之,亦不能裁割矫拂也。故通之以不可已之情,约之以不可犯之礼,绳之以必不赦之法,使纵之而相安相久也。圣人亦不若是之亟也,故五伦中父子、君臣、兄弟、朋友,笃了又笃,厚了又厚,惟恐情意之薄。惟男女一伦是圣人苦心处,故有别先自夫妇始。本与之以无别也,而又教之以有别,况有别者而肯使之混乎?圣人之用意深矣。是死生之衢而大乱之首也,不可以不慎也。

亲母之爱子也,无心于用爱,亦不知其为用家,若渴饮饥食然,何尝勉强?子之得爱于亲母也,若谓应得习于自然,如夏葛冬裘然,何尝归功?至于继母之慈,则有德色,有矜语矣。前子之得慈于继母,则有感心,有颂声矣。

一家之中要看得尊长尊,则家治。若看得尊长不尊,如何齐他得?其要在尊长自修。

人子之事亲也,事心为上,事身次之,最下事身而不恤其心,又其下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

孝子之事亲也,礼卑伏如下仆,情柔婉如小儿。

进食于亲,侑而不劝;进言于亲,论而不谏;进侍于亲,和而不庄。亲有疾,忧而不悲;身有疾,形而不声。

侍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使此身不能侍疾,不孝之大者也。居丧赢而废礼,不如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

朝廷之上,纪纲定而臣民可守,是曰朝常;公卿大夫、百司庶官,各有定法,可使持循,是曰官常;一门之内,父子兄弟、长幼尊卑,各有条理,不变不乱,是曰家常;饮食起居,动静语默,择其中正者守而勿失,是曰身常。得其常则治,失去常则乱。未有苟且冥行而不取败者也。

雨泽过润,万物之灾也;恩宠过礼,臣妾之灾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人心喜则志意畅达,饮食多进而不伤,血气冲和而不郁,自然无病而体充身健,安得不寿?故孝子之于亲也,终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自家既不惹起外触,又极防闲,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之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也。即不幸而亲有过,亦须在悦字上用工夫。几谏积诚、耐烦留意、委曲方略,自有回天妙用。若直诤以甚其过,暴弃以增其怒,不悦莫大焉。故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郊社,报天地生成之大德也。然灾?有禳,顺成有祈。君为私田则仁,民为公田则忠。不嫌于求福,不嫌于免祸。子孙之祭先祖,以追养继孝也。自我祖父母以有此身也。曰赖先人之泽以享其余庆也。曰吾朝夕奉养承欢,而一旦不复献杯,蒱心悲思而无寄,故祭荐以伸吾情也;曰吾贫贱不足以供菽水,今鼎食而亲不逮,心悲思而莫及,故祭荐以志吾悔也。岂为其游魂虚位能福我而求之哉?求福已非君子之心,而以一饭之设,数拜之勤,求福于先人,仁孝诚敬之心果如是乎?不谋利,不责报,不望其感激,虽在他人犹然,而况我先人乎?《诗》之祭必言福,而《楚茨》诸诗为尤甚,岂可为训耶?吾独有取于《采蘩》、《采虫孙》二诗。尽物尽志以达吾子孙之诚敬而已,他不及也。明乎此道,则天下万事万物皆尽我所当为,祸福利害皆听其自至,人事修而外慕之心息,向道专而作辍之念忘矣。何者?明于性分而无所冀幸也。

友道极关系,故与君父并列而为五。人生德业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恩行,不责善者也;兄弟怡怡,不欲以切□伤爱;妇人主内事,不得相追随规过;子虽敢争,终有可避之嫌;至于对严师,则矜持收敛而过无可见;在家庭则狎昵亲习而正言不入。惟夫朋友者,朝夕相与,既不若师之进见有时,情理无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语有忌。一德亏,则友责之;一业废,则友责之。美则相与奖劝,非则相与匡求。日更月变,互感交摩,□□然不觉其劳且难,而入于君子之域矣。是朋友者,四伦之所赖也。嗟夫!斯道之亡久矣。言语事嬉華、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谘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己之意,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魅魑魍魉之俗,可哀也已!

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苟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雍雍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义者之家,父子凛凛如也,夫妇蛓蛓如也,兄弟翼翼如也,僮仆肃肃如也,一家之气象栗栗如也。仁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义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故圣人之居家也,仁以主之,义以辅之;洽其太和之情,但不溃其防斯已矣。其井井然,严城深堑,则男女之辨也,虽圣人不敢与家人相忘。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从生者之命为重。故孝子不以死者忧生者,不以小节伤大体,不泥经而废权,不徇名而害实,不全我而伤亲。所贵乎孝子者,心亲之心而已。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防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谗谮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斋栗,敬慎之至也。故瞽瞍亦允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至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及犯父母之怒,既不肯挽回,又倨傲以甚之,此其人在孝弟之外,固不足论。即有平日温愉之子,当父母不悦而亦愠见,或生疑而迁怒者,或无意迁怒而不避嫌者,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嫌者,积隙成衅,遂致不祥,岂父母之不慈?此孤臣孽子之法戒,坚志、熟仁之妙道也。

孝子之事亲也,上焉者先意,其次承志,其次共命。共命则亲有未意之志不得承也,承志则亲有未萌之意不得将也,至于先意而悦亲之道至矣。或曰:“安得许多心思能推至此乎?”曰:“事亲者,以悦亲为事者也。以悦亲为事,则孳孳皇皇无以尚之者,只是这个念头,亲有多少意志,终日体认不得。”

或问:“共事一人未有不妒者,何也?”曰:“人才之能、性行、容貌、辞色,种种不同,所事者必悦其能事我者,恶其不能事我者。能事者见悦,则不能事者必疏。是我之见疏,彼之能事成之也,焉得不妒?既妒安得不相倾?相倾安得不受祸?故见疏者妒,妒其形己也。见悦者亦妒,妒其妒己也。”“然则奈何?”曰:“居宠则思分而推之以均众,居尊则思和而下之以相忘,人何妒之有?缘分以安心,缘遇以安命,反己而不尤人,何妒人之有?此入宫入朝者之所当知也。”

孝子侍亲不可有沉静态,不可有庄肃态,不可有枯淡态,不可有豪雄态,不可有劳倦态,不可有病疾态,不可有愁苦态,不可有怨怒态。

子弟生富贵家,十九多骄惰淫?大不长进。古人谓之豢养,言甘食美服,养此血肉之躯与犬豕等。此辈□茸,士君子见之为羞,而彼方且志得意满,以此夸人,父兄之孽莫大于是!

男女远别,虽父女、母子、兄妹、姊弟亦有别嫌明微之礼,故男女八岁不同食。子妇事舅故,礼也,本不远别,而世俗最严翁妇之礼,影向间即疾趋而藏匿之。其次夫兄弟妇相避。此外一无所避,已乱纲常,乃至叔嫂、姊夫妻妹、妻弟之妻互相嘲谑以为常,不几于夷风乎?不知古者远别止于授受不亲,非避匿之谓。而男女所包甚广,自妻妾外,皆当远授受之嫌。爱礼者不可不明辨也。

子、妇事人者也。未为父兄以前莫令奴婢奉事,长期骄惰之情。当日使勤劳,常令卑屈,此终身之福,不然,是杀之也。昏愚父母,骄奢子弟,不可不知。

问安,问侍者,不问病者。问病者,非所以安之也。

丧服之制,以缘人情,亦以立世教。故有引而致之者,有推而远之者。要不出恩、义两字,而不可晓,亦多观会通之。君子当制作之权,必有一番见识。泥古非达观也。

亲没而遗物在眼,与其不忍见而毁之也,不若不忍忘而存之。示儿云:门户高一尺,气焰低一丈。华山只让天,不怕没人上。

慎言之地,惟家庭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原而祸福之本也。人往往忽之,悲夫!

门户可以托父兄,而丧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生育可以由父母,而求疾蹈险非父母所得由。为人子弟者不可不知。

继母之虐,嫡妻之妒,古今以为恨者也;而前子不孝,丈夫不端,则舍然不问焉,世情之偏也久矣。怀非母之迹,而因似生嫌,借恃父之名,而无端造谤,虞怨忤逆,父亦被诬者,世岂无耶?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绿丝,挟城社之威而侮及黄里,谷风柏舟,妻亦失所者,世岂不耶?惟子孝夫端,然后继母嫡妻无辞于姻族矣。居官不可不知。

齐以刀切物,使参差者就于一致也。家人恩胜之地,情多而义少,私易而公难,若人人遂其欲,势将无极。故古人以父母为严君,而家法要威如,盖对症之治也。

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家长,一家之君也。上焉者使人欢爱而敬重之,次则使人有所严惮,故曰严君。下则使人慢,下则使人陵,最下则使人恨。使人慢,未有不乱者;使人陵,未有不败者;使人恨,未有不亡者。呜呼!齐家岂小故哉!今之人皆以治生为急,而齐家之道不讲久矣。

儿女辈常着他拳拳曲曲,紧紧恰恰,动必有畏,言必有惊,到自专时尚不可知。若使之快意适情,是杀之也。此愚父母之所当知也。

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时,犹刺刺不已,岂不快心?然浅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尽其过,须含蓄以余人之愧惧,令其自新,方有趣味,是谓以善养人。

曲木恶绳,顽石恶攻,责善之言不可不慎也。

恩礼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致。然礼系体面,犹可责人;恩出于根心,反以责而失之矣。故恩薄可结之使厚,恩离可结之使固,一相责望,为怨滋深。古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使骨肉为寇仇,皆坐责之一字耳。

宋儒云:“宗法明而家道正。”岂惟家道,将天下之治乱恒必由之。宇宙内无一物不相贯属,不相统摄者。人以一身统四肢,一肢统五指;木以株统干,以干统枝,以枝统叶;百谷以茎统穗,以穗统禾尊,以禾尊统粒,盖同根一脉联属成体。此操一举万之术,而治天下之要道也。天子统六卿,六卿统九牧,九牧统郡邑,郡邑统乡正,乡正统宗子。事则以次责成,恩则以次流布,教则以次得传宣,法则以次绳督。夫然后上不劳下不乱而政易行。自宗法废,而人各为身,家各为政,彼此如飘絮飞沙,不相维系。是以上劳而无要领可持,下散而无脉络相贯,奸盗易生而难知,教氏易格而难达。故宗法立而百善兴,宗法废而万事弛。或曰:“宗子而贱、而弱、而幼、而不肖,何以统宗?”曰:古之宗法也如封建,世世以嫡长。嫡长不得其人,则一宗受其敝,且豪强得以豚鼠视宗子,而鱼肉孤弱,其谁制之?盖有宗子又当立家长。亲子以世世长子孙为之。家长以阖族之有德望而众所推服,能佐宗子者为之。胥重其权而互救其失。此二者,宗人一委听焉,则有司有所责成,而纪法易于修举矣。

责善之道,不使其有我所无,不使其无我所有,此古人之所以贵友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不可不知;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忠臣不可不知。

士大夫以上,有祠堂,有正寝,有客位。祠堂有斋房、神库。四世之祖考居焉,先世之遗物藏焉,子孙立拜之位在焉,牺牲鼎俎盥尊之器物陈焉,堂上堂下之乐列焉,主人之周旋升降由焉。正寝,吉礼则生忌之考妣迁焉,凶礼则尸柩停焉,柩前之食案香几衣冠设焉,朝夕哭奠之位容焉,柩旁床帐诸器之陈设、五服之丧次,男女之哭位分焉,堂外吊奠之客、祭器之罗列在焉。客位,则将葬之迁柩宿焉,冠礼之曲折、男女之醮位、宾客之宴飨行焉。此三所者,皆有两阶,皆有位次。故居室宁陋,而四礼之所断乎其不可陋。近见名公,有以旋马容膝、绳柩瓮,为清节高品者,余甚慕之,而爱礼一念甚于爱名。故力可勉为不嫌弘裕,敢为大夫以上者告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