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华千年文萃-骚客的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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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颍滨遗老传下

还朝,为御史中丞。命由中出,宰相以下多不悦。所荐御史,率以近格不用。自元祐初,革新庶政,至是五年矣。一时人心已定,惟元丰旧党分布中外,多起邪说以摇撼在位。吕微仲与中书侍郎刘莘老二人尤畏之,皆持两端,为自全计,遂建言欲引用其党,以平旧怨,谓之“调停”。宣仁后疑不决,辙于延和面论其非。退,复再以札子论之。

其一曰:臣近面论君子小人不可并处朝廷,窃观圣意,似不以臣言为非者。然天威咫尺,言词迫遽,有所不尽,退伏思念,若使邪正并进,皆得预闻国事,此治乱之几,而朝廷所以安危者也。臣误蒙圣恩,典司邦宪。臣而不言,谁当救其失者。谨复稽之古今,考之圣贤之格言,莫不谓亲近君子,斥远小人,则人主尊荣,国家安乐。疏外君子,进任小人,则人主忧辱,国家危殆。此理之必然,非一人之私言也。其于《周易》,所论尤详,皆以君子在内,小人在外,为天地之常理,小人在内,君子在外,为阴阳之逆节。故一阳在下,其卦为《复》;二阳在下,其卦为《临》。阳虽未盛,而居中得地,圣人知其有可进之道。一阴在下,其卦为《姤》;二阴在下,其卦为《遁》。阴虽未壮,而圣人知其有可畏之渐。若夫居天地之正,得阴阳之和者,惟《泰》而已。《泰》之为象,三阳在内,三阴在外。君子既得其位,可以有为,小人奠居于外,安而无怨,故圣人名之曰“泰”。《泰》之言安也,言惟此可以久安也。方泰之时,若君子能保其位,外安小人,使无失其所,则天下之安,未有艾也。惟恐君子得位,因势陵暴小人,使之在外而不安,则势将必至于反复。故《泰》之九三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窃惟圣人之戒,深切详尽,所以诲人者至矣。独未闻以小人在外,忧其不悦而引之于内,以自遗患者也。故臣前所上札子,亦以谓小人虽决不可任以腹心,至于牧守四方,奔走庶务,各随所长,无所偏废。宠禄恩赐,彼此如一,无一可指,如此而已。若遂引而置之于内,是犹畏盗贼之欲得财,而导之于寝室,知虎豹之欲食肉,而开之以坰牧。天下无此理也。且君子小人,势同冰炭,同处必争。一争之后,小人必胜,君子必败。何者?小人贪利忍耻,击之难去,君子洁身重义,知道之不行,必先引退。故古语曰:“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盖谓此矣。

先帝以聪明圣智之资,疾颓靡之俗,将以纲纪四方,追迹三代。今观其设意,本非汉、唐之君所能仿佛也。而一时臣佐,不能将顺圣德,造作诸法,率皆民所不悦。及二圣临御,因民所愿,取而更之,上下欣慰。当此之际,先朝用事之臣,皆布列于朝。自知上逆天意,下失民心,彷徨踧踖,若无所措。朝廷虽不加斥逐,其势亦自不能复留矣。尚赖二圣慈仁,不加谴责,而宥之于外,盖已厚矣。今者政令已孚,事势大定,而议者惑于浮说,乃欲招而纳之,与之共事,欲以此“调停”其党。臣谓此人若返,岂肯徒然而已哉!必将戕害正人,渐复旧事,以快私忿。人臣被祸,盖不足言,臣所惜者,祖宗朝廷也。

盖自熙宁以来,小人执柄二十年矣,建立党与,布满中外,一旦失势,晞凯者多。是以创造语言,动摇贵近,协之以祸,诱之以利,何所不至。臣虽未闻其言,而概可料矣。闻者若又不加审察,遽以为然,岂不过甚矣哉!臣闻管仲治齐,夺伯氏骈邑三百,饭蔬食,没齿无怨言。诸葛亮治蜀,废廖立、李严为民,徙之边远,久而不召。及亮死,二人皆垂泣思亮。夫骈、立、严三人者,皆齐、蜀之贵臣也。管、葛之所以能戮其贵臣,而使之无怨者,非有他也,赏罚必公,举措必当,国人皆知所与之非私,而所夺之非怨,故虽仇雠莫不归心耳。今臣窃观朝廷用舍施设之间,其不合人心者,尚不为少,彼既中怀不悦,则其不服固宜。今乃直欲招而纳之,以平其隙,臣未见其可也。

《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陛下诚以异同反复为忧,惟当久任才性忠良、识虑明审之士,但得四五人常在要地,虽未及皋陶、伊尹,而不仁之人知自远矣。惟陛下断自圣心,不为流言所惑,毋使小人一进,后有噬脐之悔,则天下幸甚。臣既待罪执法,若见用人之失,理无不言,言之不从,理不徒止。如此则异同之迹,益复著明。不若陛下早发英断,使彼此泯然无迹。可见之为善也。

奏入,宣仁后命宰执于廉前读之,仍谕之曰:“苏辙疑吾君臣遂兼用邪正,其言极中理。”诸公相从和之。自此参用邪正之说衰矣。

辙复奏曰:

圣人之德,莫如至诚。至诚之功,存于不息,有能推至诚之心而加之以不息之久,则天地可动,金石可移,况于斯人,谁则不服?臣伏见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随时弛张,改革弊事,因民所恶,屏去小人。天下本无异心,群党自作浮议。近者德音一发,众心涣然,正直有依,人知所向。惟二圣不移此意,则天下谁敢不然?卫多君子,而乱不生,汉用汲黯,而叛者寝。苟存至诚不息之意,自是太平可久之功。此实社稷之福,天下之幸也。然臣以谓昔所柄任,其徒实繁,布列中外,岂免窥伺?若朝廷施设必当,则此辈觊望自消。昔田蚡为相,所为贪鄙,则窦婴、灌夫睥睨宫禁。诸葛亮治蜀,行法廉平,则廖立、李严虽流徙边郡,终身无怨。此则保国宁人之要术,自古圣贤之所共由者也。

臣窃见方今天下虽未大治,而祖宗纲纪具在,川郡民物粗安。若大臣正己平心,无生事要功之意,因弊修法,为安民靖国之术,则人心自定,虽有异党,谁不归心。向者异同反复之心,盖亦不足虑矣。但患朝廷举事,类不审详。曩者,黄河北流,正得水性,而水官穿凿,欲导之使东,移下就高,汩五行之理。及陛下遣官按视,知不可为,犹或固执不从。经今累岁,回河虽罢,减水尚存,遂使河朔生灵财力俱困。今者西夏、青唐,外皆臣顺,朝廷招来之厚,惟恐失之。而熙河将吏创筑二堡,以侵其膏腴;议纳醇忠,以夺其节铖。功未可觊,争已先形。朝廷虽知其非,终不明白处置,若遂养成边衅,关陕岂复安居?如此二事,则臣所谓宜正己平心,无生事要功之意者也。

昔嘉祐以前,乡差衙前,民间常有破产之患。熙宁以后,出卖坊场以雇衙前,民间不复知有衙前之苦。及元祐之初,务于复旧,一例复差。官收坊场之钱,民出衙前之费,四方惊顾,众议沸腾。寻知不可,旋又复雇。雇法有所未尽,但当随事修完。而去年之秋,复行差法。虽存雇法,先许得差。州县官吏利在起动人户,以差为便。差法一行,即时差足,雇法虽在,谁复肯行。臣顷奉使契丹,河北官吏皆为臣言:“岂朝廷欲将卖坊场钱别作支费耶?不然,何故惜此钱而不用,竭民力以供官?”此声四驰,为损非细。又熙宁雇役之法,三等人户并出役钱,上户以家产高强,出钱无艺,下户昔不充役,亦遣出钱。故此二等人户不免咨怨。至于中等,昔既已自差役,今又出钱不多,雇法之行,最为其便。及元祐罢行雇法,上下二等,欣跃可知,唯是中等则反为害。臣请且借畿内为比,则其余可知矣。畿县中等之家,例出役钱三贯,若经十年,为钱三十贯而已。今差法既行,诸县手力,最为轻役;农民在官,日使百钱,最为轻费,钱一岁之用,已为三十六贯。二年役满,为费七十余贯。罢役而归,宽乡得闲三年,狭乡不及一岁。以此较之,则差役五年之费,倍于雇役十年。赋役所出,多在中等,如此安得民间不以今法为害而熙宁为利乎?然朝廷之法,官户等六色役钱,只得支雇役人。不及三年,处州役而不及县役,宽剩役钱,只得通融邻路邻州,而不及邻县。人户愿出钱雇人充役者,只得自雇,而官不为雇。如此之类,条目不便者非一,故天下皆思雇役,而厌差役,今五年矣。如此二事,则臣所谓宜因弊修法,为安民靖国之术者也。

臣以闻见浅狭,不能尽知当今得失。然四事不去,如臣等辈犹知其非,而况于心怀异同、志在反复、幸国之失有以藉口者乎。臣恐如此四事,彼已默识于心,多造谤议,待时而发,以摇撼众听矣。伏乞宣谕宰执,事有失当,改之勿疑,法或未完,修之无倦。苟民心既得,则异议自消。陛下端拱以享承平,大臣逡巡以安富贵,海内蒙福,上下所同,岂不休哉。

然大臣怙权耻过,终莫肯改。

比辙为执政,三省又奏除李清臣为吏部尚书,给事中范祖禹封还诏书进呈,不允。祖禹执赛如初,左正言姚面力亦言不当,三省复除蒲宗孟兵部尚书。辙谓诸公:“且候邦直命下,然后议此,如何?”皆不应。及帘前,微仲奏:“诸部久阙尚书,见在人皆资浅未可用,又不可阙官,须至用前执政。”上有黾俯从之之意,辙奏:“前日除李清臣,给谏纷然争之未定。今又用宗孟,恐不便。”宣仁后曰:“奈阙官何?”辙曰:“尚书阙官已数年,何尝阙事?今日用此二人,正与去年用邓温伯无异。此三人者,非有大恶,但昔与王珪、蔡确辈并进,意思与今日圣政不合。见今尚书共阙四人,若并用似此四人,使互进党类,气势一合,非独臣等耐何不得,亦恐朝廷难耐何矣!且朝廷只贵安静,如此用人,台谏安得不言?臣恐自此闹矣。”宣仁后曰:“信然,不如且静。”诸公遂卷除目持下。辙又奏:“臣去年初作中丞,首论此事,圣意似以臣言为然。今未及一年,备位于此,若遂不言,实恐陛下怪臣前后异同。”上曰:“然。”乃退。

六年春,诏除尚书右丞,辙上言:“臣幼与兄轼同受业先臣,薄祐早孤。凡臣之宦学,皆兄所成就。今臣蒙恩与闻国政,而兄适亦召还,本除吏部尚书,复以臣故,改翰林承旨。臣之私意,尤不遑安,况兄轼文学政事,皆出臣上。臣不敢远慕古人举不避亲,只乞寝臣新命,得与兄同备从官,竭力图报,亦未必无补也。”不听。

逾年迁门下侍郎。时吕微仲与刘莘老为左右相。微仲直而暗,莘老曲意事之,事皆决于微仲。惟进退士大夫,宰老阴窃其柄,微仲不悟也。辙居其间,迹危甚。莘老昔为中司,台中旧僚,多为之用,前后非意见攻。宣仁后觉之,莘老既以罪去,微仲知辙无他,有相安之意,然其为人则如故,天下事卒不能大有所正,至今愧之。盖是时所争议,大者有二:其一,西边事。其二,黄河事。

初,夏人来贺登极,相继求和,且议地界。朝廷许之,本约地界已定,然后付以岁赐。久之,议不决。明年,夏人多保忠以兵袭泾原,杀掠弓箭手数千人而去。朝廷隐忍不问,即遣使往赐策命。夏人受礼倨慢,以地界为词,不复入谢,且再犯泾原。四年,乃复来贺坤成,且议地界。朝廷急于招纳,疆议未定,先以岁赐予之。寻觉不便,乃于疆事多方侵求,不守定约。而熙河将佐范育、种谊等,又背约侵筑质孤、胜如二堡,夏人随即平荡。育等又欲以兵纳赵醇忠,又擅招蕃部千余人。朝廷却而不受,西边骚然。辙力言其非,乞罢育、谊,更择老将以守熙河,宣仁后深以为是,而大臣主之。辙面奏:“此辈皆大臣亲旧,不忍坏其资任,虽其同列,亦不敢异议。陛下独不见黄河事乎?当时德音宣谕,至深至切,然非大臣意,至今不了。人君与人臣事体不同。人臣虽明见是非,而力所不加,须至且止。人主于事,不知则已,知而不得行,则事权去矣。臣今言此,盖欲陛下收揽威柄,以正君臣之分而已。若专听其所为,不以渐制之,及其太甚,必加之罪,只如韩维专恣太甚,范纯仁阿私太甚,皆不免逐去。事至如此,岂朝廷美事?故臣之意,盖欲保全大臣,非欲害之也。”宣仁后极以为然,而不能用。

六年六月,熙河奏:“夏人十万骑压通远军境上,挑掘所争崖巉,杀人三日而退。乞因其退军未能复出,急移近里堡寨,于界上修筑,乘利而往,不须复守诚信。”诸公会议都堂,辙谓微仲:“今欲议此事,当先定议,欲用兵耶,不用兵耶?”微仲曰:“如合用兵,亦不得不用。”辙曰:“凡欲用兵,先论理之曲直。我若不直,则兵决不当用。朝廷顷与夏人商量地界,欲用庆历旧例,以汉蕃见今住坐处当中为界,此理最为简直。夏人不从,朝廷遂不固执。盖朝廷临事,常患先易后难,此所谓先易者也。既而许于非所赐城寨,依绥州例,以二十里为界,十里为堡铺,十里为草地。非所赐城寨,指谓延州、塞门、义合、石州、吴堡、兰州诸城寨,通远军定西城。要约才定,朝廷又要于两寨界首相望侵系蕃地,一抹取直,夏人黾俯见从。要约未定,朝廷又要蕃界更留草地十里,通前三十里,夏人亦又见许。凡此所谓后难者也。今者又欲于定西城与陇诺堡相望,一抹取直,所侵蕃地凡百数十里。陇诺,祖宗旧疆,岂所谓非所赐城寨耶?此则不直,致寇之大者也。今虽欲不顾曲直,一面用兵,不知二圣谓何?”莘老曰:“持不用兵之说虽美,然事有须用兵者,亦不可固执。”辙曰:“相公必欲用兵,须道理十全。敌人横来相加,势不得已,然后可耳。今吾不直如此,兵起之后,兵连祸结,三五年不得休,将奈何?”诸公乃许不从熙河之计。明日,面奏之,辙曰:“夏人引兵十万,直压熙河境上,不于他处作过,专于所争处杀人、掘崖□,此意可见。此非西人之非,皆朝廷不直之故。”微仲曰:“朝廷指挥,亦不至大段不直。”辙曰:“熙河帅臣,辄敢生事奏乞,不守诚信。乘夏人抽兵之际,移筑堡寨。臣以为方今堡寨虽或可筑,至秋深马肥,夏人能复引大兵来争此否?”诸人皆曰:“今已不许之矣。”辙曰:“臣欲诘责帅臣耳,若不加诘责,或再有陈乞。”诸人皆曰:“俟其再乞,诘责未晚。”宣仁后曰:“边防忌生事,早与约束。”诸人乃听。已而兰州又以远探为名,深入西界,杀十余人。辙曰:“边臣贪功生事,不足以示威,徒足以败坏疆议,理须戒敕。”不听。既又以防护打草为名,杀六七人,生擒九人。微仲知不便,欲送还生口,因奏其事。辙曰:“边臣贪冒小胜,不顾大计,极害事。今送还九人,甚善。可遂戒敕边臣。”微仲不欲,曰:“近日延安将副李仪等深入陷没,已责降一行人,足以为戒。”辙曰:“李仪深入,以败事被责。兰州深入得功,若不戒敕,将谓朝廷责其败事,而喜其得功也。”宣仁后曰:“然。”乃加戒敕。

然七年夏人竟大入河东,朝廷乃议绝岁赐,禁和市,使沿边诸路为浅攻计,命熙河进筑定远城。夏人不能争。未几,复大入环庆,复议使熙河进筑汝遮。中书侍郎范子功独不可。辙度其意,昔延安帅臣赵□踈,范氏姻家也。方议地界,以绥州二十里为例,议出于踈□。熙河斥其不可。议久不决,而竦死,故子功持之。辙谓之曰:“绥州旧例施于延安可耳,熙河远者或至七人十里,其不从宜矣。方论国事,亲旧得失,不宜置胸中也。”众皆称善,而子功悻然不服。会西人乞和,议遂不成。未几,右相苏子容以事去位。子功以同省得罪,因遂其请,实以汝遮故也。

辙自为谏官,论黄河东流之害。及为执法,最后论三事:其一,存东岸清丰口;其二,存西岸披滩水口;其三,除去西岸激水锯牙。朝廷以付河北监司,惟以锯牙为不可去。辙于殿庐中,与微仲论之。微仲曰:“无锯牙,则水不东。水不东,则北流必有患。”辙曰:“然北京百万生灵,岁有决溺之忧,何以救之?且分水东入故道,见今淤合者多矣,分水之利亦自不复能久。若俟涨水已过,尽力修完北流堤防,使足胜涨水之暴,然后撤去锯牙,免北京危急,此实利也。”莘老曰:“河北监司不如此言,奈何?”辙曰:“公岂不知外官多所观望耶?”微仲曰:“河事至大,难以臆断。”辙曰:“彼此皆非目见,当以公议参之耳。”及至上前,二相皆以分水为便。辙具奏前语,且曰:“必欲重慎,候涨水过,故道增淤,即并力修完北堤,然后撤去锯牙,庶几可也。”近至都堂,二相遽批圣语曰:“依都水监所定。”辙语堂吏,适所奏不然。莘老失措,微仲知不可,乃曰:“明日别议。”卒改批“不得添展”乃已。

八年正月,都水吴安持乞于北流作软堰,定河流以免淤填,时微仲在告。辙奏曰:“先帝因河决大吴,导之北流,已得水性,惟堤防未完,每岁不免决溢,此本黄河常事耳。是时北京之南,黄河西岸,有阚村、樊村等三斗门,遇河水泛溢,即开此三门,分水北行于无人之地,至北京北,合入大河,故北京生聚无大危急。自数年来,大臣创议回河,水官王孝先、吴安持等,即塞此三门,贴筑西堤,又作锯牙马头,约水向东,直过北京之上,故北京连年告急。然约水既久,东流遂多于往岁。盖分流有利有害。秋水泛涨,分入两流,暂时且免决溢,此分水之利也;河水重浊,缓则生淤,既分为二,不得不缓,故今日北流淤塞,此分水之害也。然将来涨水之后河流东、北盖未可知,臣等昨于都堂问吴安持,安持亦言:‘去年河水自东,今年安知河水不自北?’”宣仁后笑曰:“水官尚作此言,况他人乎!”辙又奏曰:“臣今但欲徐观夏秋河势所向。水若东流,则北流不塞,自当淤断;水若北流,则北河如旧,自可容纳。似此处置,安多危少,行之无疑。若行险徼幸,万一成功,如水官之意,臣不敢从也。乞先令安持等结罪保明河流所向,及软堰既成有无填塞河道致将来之患,然后遣使按行,具可否利害。”后复笑曰:“若令结罪,必谓执政胁持之,且水官犹不保河之东、北,况使者暂往乎?姑别议之可也。”

二月,微仲乃朝,辙具以前语谕之。微仲口虽不伏,而意甚屈。曰:“软堰且令具功料申上朝廷,更行相度。”辙曰:“如此终非究竟,必欲且尔亦可。”八日,辙方在式假,三省得旨批曰:“依水监所奏,下手日具功料取旨。”辙以非商量本意,以札子论之。微仲即日在告。十二日,辙入对奏曰:“自去年十一月后来,至今百日间耳。水官凡四次妄造事端,摇撼朝廷。第一次安持十一月出行河,先乞一面措置河事。旧法,马头不得增损。臣知安持意在添进马头,即指挥除两河门外,许一面措置。安持奸意既露,第二次乞于东流北添进五七埽纟军。臣知安特意欲因此多进埽纟军,约令北流入东。即令转运司同监视,不得过所乞纟军数。安持奸意复露。第三次即乞留河门百五十步。臣知安持意在回河,改进马头之名为留河门即不许。安持计穷。第四次即乞作软堰。凡安持四次擘画,皆回河意耳。臣昨已令中书工房问水监两事:其一,勘会北流元祐二年河门元阔几里?逐年开排,直至去年,只阔三百二十步,有何缘故?其二,勘会东流河门见阔几步?每年涨水东出,水面南北阔几里?南面有无堤岸?北京顺水堤不没者几尺?将来北流若果淤断,涨水东行,系合并北流多少分数?有无包畜不定?今两问犹未答,便即施行,实太草草。”后嗟叹久之,深以所言为然。

二十四日,与微仲同进呈,微仲曰:“苏辙所议河事,今软堰已不可作,无可施行。”辙曰:“软堰本自不可作,然臣本论吴安持百日之间四次妄造事端,动摇朝听,若令依旧供职,病根不去,河朔被害无已。”微仲曰:“水官弄泥弄水,别用好人不得,所以且用安持。”辙曰:“水官职事不轻,奈何以小人主之?《易》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未闻小人有可用之地也。”此后是非终不能决,会宣仁晏驾。

九年正月,安持奏乞塞梁村口,缕张包口,开清丰口以东鸡爪河。八日,辙以祈谷宿斋三省,即令安持与北京留守司相度施行。时微仲为山陵使,行有日矣。辙见之待漏,语及河事。微仲直视曰:“此大事,不可不慎。”辙曰:“诚然,公亦宜慎之。”时范尧夫为右相,旧不直东流。辙告之曰:“当与微仲议定,乃令西去。”尧夫曰:“命已下,奈何?”辙曰:“事有理,谁敢不从?”议于皇仪门外,再降指挥,使都水与本路安抚提转同议,可即施行,有异议,亟以闻。尧夫自外来,始意辙与微仲比。及此,大相信服。既而安抚许冲元,乞候过涨水,因河所向,闭所不行口。尧夫奏,乞令许将与吴安持同议,一面施行。辙曰:“河势难定,恐须令诸司共议,乃得共实。”上以为然。既行,上特宣喻曰:“河事不小,可遣两制以上二人,按行相度。”尧夫曰:“河役已起,方议遣官,恐稽留役事。”上曰:“但使议论得实,虽迟一年何损?”乃遣中书舍人吕希纯、殿中侍御史井亮采往视之,二人归,极以北流为便,方施行,枢密签书刘仲冯援旧例,乞与河议。仲冯本文潞公、吴冲卿门下士也,其言纷然,吕、井之议遂格,而辙亦以罪见逐,于是河流遂东。凡七年,而后北流复通。

微仲之在陵下也,尧夫奏乞除执政,上即用李邦直为中书侍郎,邓圣求为尚书石丞。三人久在外,不得志,遂以元丰事激怒上意,邦直尤力。旧法,母后之家,十年一奏门客。时皇太妃之兄朱伯材,以门客奏徐州富人窦氏,尧夫无以裁之。一日日中,请辙于都堂与邦直议之,辙曰:“上始亲政,皇太妃閤中事,当遍议之,车服仪制,已付礼部矣。皇太后月费,尚书省已奏,乞依太皇太后矣。皇太妃宜付户部议定,至于奏荐,亦当议,有所予,付吏部可也。凡事付有司,必以法裁处。朝廷又酌其可否而后行,于体为便。”明日,奏之,上曰:“月费俟内中批出,奏荐,皇太后家减二年,皇太妃十年。”议已定,邦直独曰:“此可为后法,今姑予之可也。”上从之。邦直之附会类如此。

会廷策进士,邦直撰策题,即为邪说,以扇惑群听。辙论之曰:

伏见御试策题历诋近岁行事,有欲复熙宁、元丰故事之意。臣备位执政,不敢不言。然臣窃料陛下,本无此心,其必有人妄意陛下牵于父子之恩,不复深究是非,远虑安危,故劝陛下复行此事。此所谓小人之爱君,取快于一时,非忠臣之爱君,以安社稷为悦者也。

臣窃观神宗皇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其所施设,度越前古,盖有百世而不可改者也。臣请为陛下指陈其略:先帝在位近二十年,而终身不受尊号。裁损宗室,恩止袒免,减朝廷无穷之费。出卖坊场,雇募衙前,免民间破家之患,罢黜诸科诵数之学,训练诸将慵惰之兵,置寄禄之官,复六曹之旧,严重禄之法,禁交谒之私。行浅攻之策,以制西戎,收六色之钱,以宽杂役。凡如此类,皆先帝之睿算,有利无害,而元祐以来,上下奉行,未尝失坠者也。至于其他,事有失当,何世无之?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前后相济,此则圣人之孝也。

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昭帝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光武、显宗以察为明,以谶决事,天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即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弟之政,后世称焉。及我本朝,真宗皇帝右文偃革,号称太平,群臣因其极盛,为天书之说。及章献明肃太后临御,揽大臣之议,藏书梓宫,以泯其迹;仁宗听政,亦绝口不言。天下至今韪之。英宗皇帝自藩邸入继,大臣过计,创濮庙之议,朝廷为之汹汹者数年。及先帝嗣位,或请复举其事,寝而不答,遂以安静。夫以汉昭、章之贤,与吾仁宗、神宗之圣,岂其薄于孝敬而轻事变易也哉!盖有不可不以庙社为重故也。是以子孙既获孝敬之实,而父祖不失圣明之称,此真明君之所务,不可与流俗议也。臣不胜区区,愿陛下反复臣言,慎勿轻事改易。若轻变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岁不用之人,人怀私忿,而以先帝为词,则大事去矣。

奏入不报,再以札子面论之,上不悦。李、邓从而媒蘖之,乃以本官出知汝州。居数月,元丰诸人皆会于朝,再谪知袁州。未至,降授朝议大夫,分司南京,筠州居住。居三年,责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未期年,或言方南行,兄弟相遇中涂,赁富民屋以居,复移循州。今上即位,大臣犹不悦,徙居永州。皇子生,复徙岳州。已乃复旧官,提举凤翔上清太平宫。有田在颍川,乃即居焉。居二年,朝廷易相,复降授朝请大夫,罢祠宫。

凡居筠、雷、循七年,居许六年,杜门复理旧学,于是《诗》、《春秋传》、《老子解》、《古史》四书皆成。尝抚卷而叹,自谓得圣贤之遗意。缮书而藏之,顾谓诸子:“今世已矣,后有达者,必有取焉耳。”家本眉山,贫不能归,遂筑室于许。先君之葬在眉山之东,昔尝约祔于其庚,虽远不忍负也,以是累诸子矣。

予居颍川六年,岁在丙戌,秋九月,阅箧中旧书,得平生所为,惜其久而忘之也,乃作《颍滨遗老传》,凡万余言。已而自笑曰:“此世间得失耳,何足以语达人哉!”昔予年四十有二,始居高安,与一二衲僧游,听其言,知万法皆空,惟有此心不生不灭。以此居富贵、处贫贱二十余年,而心未尝动,然犹未睹夫实相也。及读《楞严》,以六求一,以一除六,至于一六兼忘,虽践诸相,皆无所碍,乃油然而笑曰:“此岂实相也哉!夫一犹可忘,而况《遗老传》乎?虽取而焚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