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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关于乡土文学的通信(附刘绍棠回信)(2)

地方色彩很要紧,但更要紧的还是时代色彩。我认为,“风土人情”四个字中,“人情”二字应是乡土文学的灵魂。过去写农村,搞惯了“阶级斗争”、“********”,委实把“人情”二字抛到了九霄云外。孰不知不管是何等斗争,都是透过特殊的“人情”表现出来的。******同志说过,要表现“人民大众的人性”,这不但是具体的,而且在各个地域的表现方式也不会相同。试看你的《蒲柳人家》,几乎一章牵出一至二个人物,写了何满子、望日莲、周擒、一丈青、吉老秤、牵牛儿、柳罐斗、云遮月……一大串人物,他们个性各异,淘气的,柔婉的,文秀的,仗义的,憨厚的,洒脱的,粗鲁的,深沉大度的,真所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蒲柳人家出英才”。那么,系结着这众多人物的纽带是什么呢?是劳动者的父子情、爷孙情、邻里情、男女情、豪侠情,一句话,人民大众的人性和人情。这种“情”在抗日战争风云怒卷之时,显得分外强烈动人。如果你光写运河滩的风土,没有写出人情,作品就没有骨头和灵魂;如果你也写“人情”,而写法是老一套的秘密联络,登台演讲,大打出手,没有真情,那就不管多热闹,也不会是乡土文学作品了。再说《芳草满天涯》,我非常喜欢。喜欢的不止是你写了“四害”横行时,老百姓不买“******”的帐,保护受难的干部和知识分子,更±要的是,你塑造了碧桃这位充满劳动者崇高道德美的农家少女,她忍辱含羞,抚育遗孤,无所奢求,一派正气,从柔弱的身躯里焕发的人情的力量,催人落泪。记得茅盾评论肖红的《呼兰河传》时说:“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你的《芳草满天涯》,也是“叙事诗”,也是一幅“多彩的风土画”,只是由于时代的前进,它不仅“凄婉”,同时又是昂扬的一串歌谣。我觉得引用这段话来谈读你的作品的感受是适宜的,也许正因为乡土文学作为一大流派,有着某些共同的艺术特征吧。

作为一封信,已写得够长了,但要说的话似乎还有好多,只好克制一下了。最后,想提一点共同探讨的问题。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是一定要结束的,现代化的马达声会越来越响,这是潮流所趋,你认为面对此情势,乡土文学的前景如何?以往的乡土文学中,不少是讴歌小农田园生活的美和诗意,肯定的是“小生产”的人,“小国寡民”的人,目前由于农村的现行政策,创作中也并非没有这种苗头。这种现象该如何看待?从一些资料看,台湾的乡土派文学已经在表现手法和技巧上向现代派学习了,而现代派也在学习乡土派注目下层社会的特点了。我们的乡土文学要取得发展、丰富、提高,在新时期文学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又该从何处着手呢?很想听到你的意见——关于乡土文学的历史、特征、现状、发展等方面的意见。

谨颂

撰安

雷达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夜

雷达同志:

收到你和我探讨乡土文学问题的长信,非常高兴。

两年前,我提出建立乡土文学的主张,得到不少志同道合的作家的赞同,并且与我并肩努力乡土文学的创作。我也得到十几家文学丛刊和月刊编者的支持,愿意为我提供充分的篇幅,发表我的乡土文学作品。

我多么希望文学理论工作者能助乡土文学一臂之力,给乡土文学的建立与发展以推动。

今年,从五十年代便与我结下深交的鲍昌同志,在《新苑》文学丛刊一九八一年第三期上,发表了题为《论文学的地方色彩》的长文。在我的同辈人中,他是集教授、文艺理论家和小说作家于一身的三位一体人物,对文学创作的乡土特色问题,有很多独到、精辟和发人深思的见解与论述。此外,方晴、方顺景、张同吾等同志在他们的评论文章中,也为乡土文学逬行呐喊。现在,你又对乡土文学产生强烈的兴趣,而且提出许多大有见地的看法与我探讨,这必将有助于乡土文学创作的进一步开展。

小说创作的一窝蜂现象,已有初步的改观,我相信,文学理论研究和评论工作也将改变一拥而上的“挤电车”风气。

一个作家在创作上提出自己热衷的主张,正是全面而又综合地反映了作家本人的立场、观点、经历、教养、学识、气质和情趣。理论家应该严肃对待,花点功夫进行研究和分析。如果他的主张是积极的、正确的、有益的,就要扶助他;倘若他的主张是消极的、错误的,甚至是有害的,就要扭转他。理论家可有偏爱,但不可有偏向,因为你搞的是科学。

乡土文学这个词儿,我最早见于鲁迅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也记得******同志在五十年代曾多次号召编写乡土教材,以教育青少年热爱家乡,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因此,某位理论家指责我的建立乡土文学的主张是从台湾趸来的货色,未免数典忘祖。一般说来,理论家应该是有学问的人,但是不知他何以把鲁迅先生和******同志写过的文字忘掉了,也许是为了彻底反对“神化”吧?

在我阔别文坛二十二年,重新恢复创作权利,第一次出席北京文艺界聚会的发言中,我即宣告要“一生一世讴歌生我养我的劳动人民”,并且仍然保持“田园牧歌”的风格。七九年我发表的长篇小说《地火》、《春草》、《狼烟》,以及《芳草满天涯》等八个短篇小说,都写的是我的家乡大地的风云烟雨,讴歌的是我的乡亲父老兄弟姐妹的多情重义。一九七九年底,面对着当时五光十色的文学主张和创作现象,我又对自己的创作进行反省和深思下林斤濡同志在他的(读《蒲柳人家》)一文中,曾以他的小说家的笔触,勾勒了我当时的景象。

我的创作向何处去?

从一九四九年十月发表第一篇习作算起,到七九年底,我在文学创作上已有三十年工龄,应该找到一条自己的路了。

仔细分析自己的短长,认识自己的局限性和特殊性,发现自己的有所能和有所不能,也就明确了在创作上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于是,我决定致力乡土文学。

这是因为:

一、我在我的生身之地的弹丸小村,先后生活了三十年以上,是个土著!土生土长所形成的土性,使我只会写土气的作品。

二、在这三十余年中,童年遭遇三灾八难,是乡亲长辈们使我死里逃生;二十一岁以后经历了艰难坎坷的漫长岁月,是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扶危济困,我才大难不死。家乡是我的生身立命之地,乡亲们待我恩重情深。感恩戴德,我不能不满怀孝敬之心和报恩之情,描写和讴歌我的乡亲乡土。

三、我了解和熟悉我们那个小村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不仅了解和熟悉他们的音容笑貌,而且了解和熟悉他们的性格心理,以及只厲于“这一个”的语言。

四、我了解和熟悉京东北运河两岸的历史、地理、风俗、习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伦理道德观念,在说话和写作上,都能使用这个地区的生动、活泼、含蓄、优美、形象、富有诗情画意和音乐性的农民口语。

五、我自幼接受民间故事、小曲、评书、年画、野台子戏……的艺术熏陶,长大又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养,因此我热爱创作方法上的民族风格,在表现手法上喜欢采用民族形式。

鲁迅先生是中国新文学的伟大宗师和奠基人,也是乡土文学的开拓者;他的小说《孔乙己》、《风波》、《故乡》、《阿Q正传》、《社戏》和《离婚不但写的是绍兴地方的农民生活,而且写出了富有地方色彩的绍兴农村的风土人情,是乡土文学的不朽丰碑。因此,乡土文学并非“世上本没有路”。只不过后来走的人少了,荒芜了若干年月。

萧红的《呼兰河传》,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孙犁同志的《铁木前传》,以及好几位各自具有本国和本民族风格特色的外国大作家的名著,都给我的创作以深刻的影响。

八〇年和八一年,我已经创作和发表的十三部中篇小说,《蒲柳人家》、《渔火》、《瓜柳棚巷》、《花街》、《草莽》、《水龙吟》,《荇水荷风》算是乡土文学之作,都写的是我童年时代的家乡风貌。《鱼菱风景》则是我运用乡土文学的手法,描写农村现实生活的试作。

通过创作实践,我总结出自己对于乡土文学的几点认识;当然,这算不上“成龙配套”的理论:

一、坚持文学创作的党性原则和社会主义性质;

二、坚持现实主义传统;

三、继承和发展中国文学的民族风格;

四、继承和发扬强烈的中国气派和浓郁的地方特色;

五、描写农村的风土人情和农民的历史和时代命运。

我不是理论家,因而我的概括是不全面的,论点是有缺陷的。有的同志就向我提出,虽然不是写农村和农民的作品,但是具备了前四点的特征,也应该算是乡土文学。我希望得到理论家们的指正。

不过,我虽然认为乡土文学应该写农村和农民,却并不把所有写农村和农民的作品都算作乡土文学。

乡土文学有它特定的艺术范畴;我认为限定这个范畴的界标,就是我在上述概括的那几点。

大量写农村和农民的作品,重点不在于描写风土人情,而着重于反映人事和社会问题。它不一定具有强烈的中国气派和浓郁的地方特色,甚至没有多少民族风格,但是它揭示了农村和农民生活中的尖锐矛盾和重大斗争,很有政治价值,这是乡土文学所不能比拟的。

因此,乡土文学既有其鲜明的特殊性,又存在着突出的局限性。

乡土文学只是反映农村和农民生活题材的创作领域中的一个区域。

有人对我提倡建立乡土文学产生误解,认为我意在排他,这真是冤、假、错;乡土文学尚且不能囊括整个农村和农民题材,又如何能够在全部文学创作中一统天下?乡土文学只不过是文学创作百花园中的一畦野花,它更愿意开放在田野上。

农村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正在走向现代化。三中全会使农民富起来,我那个生身之地,不但有了汽车和拖拉机,而且有了电火、电话、自来水、电影放映机,有的人家购买了电视、电扇、洗衣机和摩托车,居住条件比北京一般市民的平房住宅好得多,但是也带来了空气和水的污染,破坏了生态平衡,我在《蒲柳人家》中所描写的风光景色,差不多已经不存在了。那么,乡上文学是不是只能忆往日,而不能写今天呢?

我的回答是,往日取之不尽,今天也用之不竭。

京、律、沪三大城市,可算是我国目前最现代化的地方了;但是有目共睹,这三大城市的风土人情,仍然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农村更是如此。

这种差异——特殊性和局限性,是为地方的历史传统、地理气候条件和生活习惯的不同所决定。近两三年来,我曾到东北和南方十数省的农村走马看花,这些地方和我的小村一样,农民盖新房成风。但是,这些地方的新房样式,各有特色,而与我的小村的新房又都不相同。究其原因,东北农村盖房特别考虑防风雪,南方农村盖房特别考虑防阴雨;因地制宜,各行其是。

我看,只要“因地制宜”这个词汇不消失,地方特色也就长存不已。

我那个小村,东、西、北三面各有一个邻村,相隔半里到二里,外乡人住上三年两载,也看不出它们之间的不同;而我这个生于斯,长于斯,活于斯的土著,却可以不假思索,列举出很多差异之处。

大道理我讲不了多少,我打算以《魚菱风景》为开端,明年将全力以赴,投入描写农村现实生活风土人情的乡土文学创作。

你谈到,台湾乡土派文学已经在表现手法和技巧上向现代派学习。我从来认为,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总是要不断丰富增新,技巧上也总是要不断取长补短。我对意识流手法很感兴趣;描写人物的胡思乱想、心理变态、歇斯底里、神经错乱,意识流手法比别的手法高超,我真想在写农民闹失眠,妇女闹癔症时,运用一下意识流手法;只是由于我现在尚未探明其奥妙,又羞于皮毛模仿,不敢乱来一气。但是,不管怎么丰富、增新、取长、补短,说到底还是不能丧失中国气派和民族风格。学习现代派而失掉了乡土文学的面目,那就是更名改姓,变成了倒插门女婿,算不得成功的经验。

说来说去,乡土文学的命根子,还是深入生活,下决心在一村一地打深井;而不要昨日走南,今日闯北,明天东奔,后天西忙,云游四方,露天采矿,摘几片浮云掠影,给自己的作品镀上一层彩色,那只能生产乡土文学的赝品。

这封信写得够长了,赶快打住!所答非所问,或越看越糊涂之处,以后再说,也希望能有更多的同志参加讨论。

紧紧地握手!

绍棠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日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