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探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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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与情节断想——阅读获奖小说笔记之二(1)

一、从人出发

在一些小说的“内容提要”和一些评介作品的文章里,时常会看到一种通用的套语。大抵总是这样说的:这个作品,以某个时期为背景,通过了多么引人入胜的情节,表现了多么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和阶级关系,从而歌颂了党的哪一条路线和政策的胜利云云。这类说法,沿袭已久,人们不以为非。可是,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一个作品的主题思想,是不应该单独由它的情节直接提供出来的;而通过情节去直接印证某一种路线和政策的正确,也决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

然而,这种套语又确实没有错。因为它倒是如实地反映了过去许多作品的面貌。在相当长的时期,不少作家在进行艺术构思和情节提炼的过程中,受到了庸俗社会学的粗暴干涉。本来,作者想依据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去提炼情节,创造人物;可是,一拿起笔来,“路线”、“政策”、“主题”(不是指生活“暗示”给作家的主题,而是某种现成的政治结论),便纷至沓来,纠缠着作者的笔,强扭着他的构思,改变着他的生动的情节。本来,作者想沿着人物性格的内在逻辑,幻化出千变万化的情节;可是,另一个声音在责问作者:你的情节发展符合社会生活的本质和主流吗?于是,他只能割弃独特的东西,俯就共同的东西;他只能走“一种题材一个故事”的狭路;他只能写标准的生产过程,战斗过程,政治运动过程,唯独写不出人物心灵的历程。这样产生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人与情节的分离。人,是有名有姓无血无肉的傀儡;情节,是某种理念驱遣傀儡运行的过程。在这样的作品里,尽可以有大同小异的故事,却不可能有精妙的艺术情节,尽可以有热闹喧嚷的场面,却总是看不清楚人的真实面目、心灵和性格。这里的人物之间,也在争执、流泪、愤慨,但他们的冲突只不过是思想观点的交锋,而不可能是真正的性格冲突。当然,这不是以往作品的全部情况;造承情节的雷同化的原因也并非只此一端,但你不能不承认,这是粉碎“******”之前,我国文学创作中带有某种普遍性的现象。

令人高兴的是,三年多来,现实主义精神正在迅速复苏。文学逐渐回到了“人学”的轨道,创作中的情节因素也开始回到了合乎艺术规律的位置。就以今年获奖的一批短篇小说而论,作家提炼情节的功力,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平。不论是以情节的起伏迭宕,摇曳多姿见长的《彩云归》、《内奸》、《罗浮山血泪祭》等,还是以情节的平实含蕴、自然流转为特色的《谁生活的更美好》、《我们家的炊事员》、《话说陶然亭》等,抑或以情节的强烈对比为主要手段的《重逢》、《记忆》、《剪辑错了的故事》等,它们在情节的处理上,都着力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人物感情世界的揭示。在这些作品里,情节和性格是那样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情节随着性格的发展而发展,随着性格的改变而改变。这里,情节确如高尔基所说的,是人物性格成长和构成的历史。

比如,在《彩云归》里,正因为国民党军医黄维芝是个不撐阿谀逢迎,胁肩谄笑,有良心和正义感的人,又满怀故土之思,才有“鸿门宴”泄密,入赋闲,力拒声色,屡遭暗算等一连串的“连锁反应”的情节。冏样,在《小镇上的将军》里,由于老将军具存忧国忧民的深沉情怀,他才能在“小镇”的特殊环境里,必然地做出怒斥小兵,愤折茶木手杖,买纱祭总理,直到含恨以殁等一系列强有力的行动。正是:“如果有鲜明有力的性格,那么性格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高尔基语)。反过来说,象在《记忆》里,由于宣传部长秦慕平有过错误处理方丽茹的行动,后来他自己又因用印有领袖像的报纸包鞋而惨遭迫害的经历等情节,才使他从极左情绪中猛醒,喊出了“对于颠倒人的人,要从严处理!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党纪国法,将来会有的,一定要有”的震人心弦的呼声。同样,在《道逢》里,市委副书记朱春信与小将叶辉共同参与武斗的情节,又引发出了审讯室里戏剧性的重逢的情节,从而有力地刻画了朱春信正直却又软弱的性格,良心与现实的悲剧冲突。在这些作品里,生动的、典型化的情节,是围绕着性格的刻画产生的,而由于赋予人物以有生命的个性,情节也就能够与人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些成功的作品再一次昭示我们:再也不能从对社会本质的抽象认识出发处理情节了,情节的提炼必须而且只能从人出发。我们不否认思想的光束对整个创作的统摄和深化力量,没有思想的作品是没有灵魂的。然而,思想只能寓于性格及其冲突之中,思想只能来源于作者对生活现象内部联系的具体把握之中。让我们以各个人物性格为轴心,“旋转”出千变万化的情节,再让千变万化的情节的“辐条”,通向并深化各个人物的性格吧。这,也许就是人与情节的辩证关系。

二、藕断丝连

描绘首尾完整的故事,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过程中,以紧密衔接的情节刻画人物,是我国短篇小说的传统形式,群众喜闻乐见,值得称道。但社会生活的发展和人类思维能力的日趋复杂,又不断突破着旧有的情节结构方式。鲁迅的小说,照他自己说的,就是“中国风”与“西洋风”的溶合,非常有力地表现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人物。所以茅盾说:“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当代生活与鲁迅的时代又有不同,生活的变化愈来愈快,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更加复杂,人们的心灵和情感也更加微妙丰富,这就要求小说创作中的情节结构发生变革。今天的中国,依然需要创造新形式的闯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感到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不失为短篇情节上的一次有益的创新和试验。

你看,这篇小说,画面穿插交错,时序颠来倒去,令人眼花缭乱。时而淮海战役前后的农村,时而******年月的农村;时而是老寿目送子弟兵的眼泪,时而浮夸风又引起了他沉重的叹息;时而老甘命令一夜之间伐尽梨园,时而老寿一连撂倒了五棵心爱的枣树,老甘含泪从身后抱住了他……这真让人怀疑,作者是否在“变戏法”呢?

是的,作者确实在“变戏法”。据闻,茹志鹃在生活中听人感叹道:“如今的革命,真有点象是变戏法”。一句话触动了作者的生活体验,她想到了从解放前夕到******年代的人事沧桑,吟味出极左路线如何一步步把干群关系推上了对立的地步。这里面包含着多深的历史教训!象老寿和老甘这样的人物又经历了怎样曲折的思想历程呵!可是,如此长阔的生活,如此变化多端的人事,该用怎样的情节结构方式才能表现呢?作者终于从“变我法”找到了契机,大胆釆用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以跳跃的节奏,玨相独立的情节断片,组成作品,给内容找到了最合身的形式。

然而,这实在又是一个并没有剪辑错的故事。每个画面中是独立的、又是非常典型的情节,而各个画面之间又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象老寿这个人物,由于对党和革命满怀挚爱和信任,才能在战争年月奉献一切,在浮夸风的狂潮中犯颜直谏,直到受到打击,顿然衰老。串联各个画面的是人物性格的固有逻辑,是性格之间的必然冲突。这才是藕断而丝连,形散而神聚。

我们为这样的探索叫好。为了更深刻地反映当代生活,我们还应该鼓励情节结构上的更大突破。王蒙同志新近发表的小说《风筝飘带》(载《北京文艺》五月号),就更为独特新奇了,出现了意识流手法与中国现实生活的巧妙融汇。试验的成败得失,尽可以争论,但这种探索精神,实在是应该称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