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说艺术探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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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植根于湘西大地——关于孙健忠作品的断想(2)

就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挖掘的深入程度来看,就心理刻画的细致来说,《乡愁》也许更为出色。我读过许许多多写十年****的作品,却没有见过《乡愁》这样特异的。它的魅力何在?它的魅力来自“她”——小说中的女主角的精神光辉。“她”和《甜甜的刺莓》中的竹妹不同,“她”和幺姑有别,离和向小妹迥异。在“她”的身上,巧妙地糅合了野性的美与温顺的美,刚的美与阴柔的美。

小说的故事“间架”其实是很简单的。在武斗剧烈时期,乡下少妇“她”殷切盼着在城里工作的大学生丈夫回来,却遇到一个在武斗中受伤,快要死去的城市青年流落到了乡下,使搭救了他,把他从死亡线上救活了。“对立面”的人来搜捕时,她挺身而出,厉言峻色地堵了回去。后来,丈夫归来,“她”拦不住两个“誓死捍卫”自己“信念”的“敌人”发生格斗,眼看着他们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

这故事不算新鲜,结尾的处理也许多少有点过份了。但问题在于,作家并不想表现武斗的残忍酷烈,也并不想从历史的旧账中寻找理性的教训。那么,他的着眼点究竟在哪里?他的艺术的“聚焦点”在哪里?依我看,作家是要我们从乡下少妇“她”的眼中看荒谬的世情,透过“她”来表现乡下农民与城市“造反者”的心理隔膜,乡下姑娘与城市大学生的精神差异,以及“革命造反”与淳厚的人情之间,恶化了的人与人的关系与正常的人与人的关系之间,被煽动起来的兽性与人民大众的人性之间的尖锐冲突。是的,“她”是不能理解这****的生活的:“我硬是搞不清,有理就摆出来讲唦,看那个讲得赢唦,都是社会主义的人,好好的,只为一个什么观点,就真刀真枪打起来了,何苦呢?何苦呢?”时代的荒谬被姑娘最朴素的话语道尽了。

就在这荒谬时代的纷繁矛盾冲突里,小说深刻地、动人地挖掘了“她”身上丰富的劳动者的感情。为什么,“她”要救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的命呢?就是劳动者的朴素的爱的力量。因为,在人民大众之间,人跟人应该是朋友,是亲人。对这个充满着母性爱的乡下少妇来说,“她”觉得救死扶伤是她的本分,是真正合乎人性的。在这样做的时候,“她”是勇敢的,无所畏惧的。长舌妇们指着“她”的后脊梁窃窃私议:“骚!她捡了一个过路的野男人!”对这不怀好意的议论,她虽然没有听见,但“她用自己极度灵敏的神经末梢感觉到了”,“她马上作出了反应,胸脯挺起来,脑壳昂得高高的,眼睛望着天上的云”。“她的玫瑰色的光脚板,在弯弯的用青石板铺成的村路上,很有力地吧哒吧哒响”。当一群城里的“造反者”要闻进里屋,搜捕受伤青年的紧急时刻,她一反温柔的常态,举起铁锄,历声宣称;“他是我的丈夫!”多么勇敢,多么豪爽,多么可敬!“她”简直让我们想起了梅里美笔下的高仑芭式的野性的美。然而,“她”又是多么地柔顺而坚贞。对丈夫的深刻思念煎熬着她,就是对这位不知名姓的青年男子,她也尽着农家女子的本分,悉心照料,耐心而又体贴。这里没有丝毫暧昧之情,有的只是劳动者的或者说土家族妇女的博爱的胸怀。那养伤的青年误以为“她”爱上了他,感情冲动地捤住“她”的手说:“刚才,你讲我是你丈夫……你真的愿我做你的丈夫吗?”

“不愿!”这是她的回答,象吐枇杷子一样利索,干脆,并且告诉他“我是有丈夫的人!到明年,我就要做阿妈了!”。

读到这里,真象作者形容的,仿佛听到了“冬天里的炸雷”,使人灵魂震颤。我看到了一颗高尚的心灵,我看到了一个既温柔又大胆,既刚烈又多情的饱含着“人民大众的人性”的优美形象。当年沈从文的作品里,写过一个磨房女儿三三,她不能理解一位城里来的少爷,虽然她感到了一种朦胧的爱。《乡愁》中的“她”也常常在推磨,“她”也不理解城里的丈夫和养伤的青年。可是,这种“不理解”又有着多么不同的内容啊!从“三三”到“她”,历史已经翻过了多少篇页!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前面说过,孙健忠深深地关切着家乡的人民。他的作品不脱离政治,“******”和浮夸风,十年****和刀光剑影,他都不回避;可是,他又总在巧妙地进行着艺术的“回避”。“刀光剑影”和“劳民伤财”都退居到了幕后,“人民大众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照满了他的舞台。至少在以上两个短篇中他做到了这一点,包括《我的老师和她的爱人》也是如此。

写作之难,“难的是写活一个人!”一位卓有成就的老作家曾经这样深深地感叹过。

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没有矛盾就没有人物,没有矛盾也就没有人物的生命。理论家们也都这样强调过。

可是,究竟怎样才能写活一个人,怎样才能在矛盾中正确地、深入地描写人呢?这或许只有创作实践才能作出切实的回答。象许多作家一样,孙健忠也一直在摸索着写人的方法、规律,在力争创造出活生生的,血肉丰腴的人物形象。他写过一大群人,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有的个性鲜明,有的形象模糊,但他毕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除了上面所举的作品和人物之外,《甜甜的刺莓》中的毕兰大婶、竹妹等人的形象刻画的特点,是不可不提的。这些人物写得活,写得深,写得好,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作家成功地掌握了在矛盾中写人和赋予人物以生命的方法。

记得“******”时期,也很具导过要在矛盾中刻画人,那意思主要是,要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写“无产阶级英雄典型”。可是,那种理论指导下的作品中的人物,何尝有过真正的生命?问题在哪里?问题的症结就在于,这“矛盾”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是客观在主观世界中的深刻表现,还是主观对客观概念的附合?仅仅把人物当工具,设置矛盾,然后围绕这种设置的思想斗争去活动,人物肯定不会有生命;退一步说,即使不把人物当工具,人物的感情也很激动,但这种人物假若只有共同性,只是一种类型,那人物也仍然不会有生命。《甜甜的剌莓》中的一个中心矛盾事件,是敢不敢抵制在高寒山区种双季稻,敢不敢抵制这股瞎指挥风。试想,如果孙健忠笔下的毕兰大婶和向塔山,仅仅围绕这件事争来吵去,各抒己见,那就不论写得如何热闹,也不可能刻划出真正有独特性格的毕兰大婶了。

孙健忠在《甜甜的刺莓》中,打破了矛盾的一般性的外壳,捕捉了矛盾的特殊性的实质,避免了人物的类型化,把握了人物的个性化,这才使得毕兰大婶——我们进入新时期之前的一位社会主义新人,获得了艺术生命。

矛盾的普遍性是敢不敢抵制种双季稻,那么矛盾的特殊性何在?毕兰大婶是党支部书记,却又是目不识丁的农家妇女;她是“老劳模”,一贯跟党走,可“****”中自称代表党的人的举动?她又不可理解;毕兰大婶是领导人,又是慈母;她喜欢三牛,可女儿竹妹偏又委身于向塔山;她与向塔山有尖锐矛盾,但向塔山偏又是她的女婿;毕兰思想先进,似又有许多土家族妇女传统的道德信条……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凝聚着多少特殊的矛盾啊!

再看处于这种特殊矛盾中的个性。不错,毕兰大婶是属于那种刚强的、有决断、有见识的女性。她的生活遭遇决定了她与党、与山寨乡亲们的血肉深情。可是,这样的人物就一定事事有决断,处处都刚强吗?不一定,完全不一定。曾经有人把人物性格划分为几个侧面,未免有点机械,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确是个矛盾交错的整体。果决与优柔,刚正与妥协,恨和爱,常常随着环境条件的转化而转化着,往往奇妙地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毕兰大婶也没有例外。这里只举小说中的一个情节:

她爱独女竹妹,许诺了她与三牛的婚姻,她的许诺本来比磐石还要坚定。但是,品质恶劣的布谷寨党支书向塔山,以突然袭击的手段,骗奸了竹妹,动摇了这个灵魂软弱的姑娘。这在毕兰大婶的道德观念里,是绝对不能接受的。然而,现实是冷酷的。请看母女二人在火塘边的对话:

“阿妈,你莫扯远了,你就答应我和向塔山结亲吧!”

“我不得答应!”毕兰大婶决然地说。

“阿妈,你真的不答应?”竹妹急得哭了。

“莫的不答应!”

“那我怎么得了呢?”

“你跟三牛认个错,回心转意,和他好。”

“向塔山呢?”

“你也去跟他认个错?把话讲明,就算没得这回事。”

“阿妈!”竹妹××地哭,用力摇阿妈的腿肚子,“你老人家做点好事吧,饶了你的女儿呢!××……”

这是一场感情的风暴,内心的风暴!坚强如毕兰大婶,当最后听到向塔山已经占有了竹妹时,“她浑身瘫软,没存一点力,”她“再也不言语了”。她默认了。经受过那么多磨难,挺立在人生波涛中的毕兰大婶,却经不起这一打击。“这是要害一场大病的兆头”。她能指挥一个大队,她敢抵制双季稻,她可以承受各种命运的打击,她却管不住,也管不了自己的爱女!仅此一个情节,可以看出作家找到了生活的内在矛盾,人物个性中的内在矛盾,同时也就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至于竹妹,也写得好。小说的前半部,对她感情深处的转折,有极准确、细腻的刻画,特别是对她依违于向塔山和三牛之间的矛盾心理,更是曲尽其妙。可是后来呢?她似乎一直在软弱下去,作家未能始终握住她的内心矛盾线索,不免叫人抱憾。

一些评论者指出,孙健忠的作品里“湘西味”比较足。我对湘西了解太少,很难正确地品评出这种香味。但有一点感受是较深的,那就是孙健忠的?一些好作品里,很注重意境美的追求。把乡土与人情揉合,把景与情交融,把情与理统一,把特有的风味灌注到人物的精神世界中去。试将《甜甜的刺莓》的第一小节,小园景,月夜情,沁人心脾,而竹妹、三牛、毕兰大婶三人的不同的心思,巧妙地溶入这夜色的小园里了。三牛的憨,竹妹的痴,毕兰大婶的慈,全在一个小生活片断中展露出来了。这个“头”开得韵味很足。我想,所谓地方色彩,民族色彩,更要紧的还应该是对民族性格和心理的准确把握。孙健忠写得成功的,似乎主要还是一些湘西妇女的形象。总起来看,就未免有些狭窄了。怎样写出更丰富多样的湘西劳动者的性格,怎样描绘出更广阔的心灵世界,也许是孙健忠把自己的创作提高一步的一个关键方面。

我在以上指出孙健忠善于写人的命运悲欢,善于发掘劳动者的人性美和人情美,善于在特殊矛盾中刻画个性诸点,是就他的一些成功之作谈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另有一些作品恰恰在这些方面,又成了他的弱点。比如写命运,《菩提萨埵》就没有写好;比如写感情,《“!”和“?”》就没抓住感情深处的矛盾;写矛盾,《啊,月亮》就没有写得理想。《啊,月亮》中,月亮姑娘在****之风盛行时,不断提拔,抛弃情人,以至她的情人因与她在“姑娘田”的问题上的对立,蹲了大狱,她也未置一词。可是,小说的最后,月亮姑娘却与刚出狱的情人紧紧地拥抱了。这就把本来尖锐的矛盾简单化了,月亮姑娘受提拔,树为典型,她的自身意识中本来应有深刻矛盾的,可作者只诉诸说教,把责任推到了提拔她的坏干部身上,就不够可信了。《!和?》也很难激起人们的感情共鸣。知青媛姐长期不能抽调回城,孤孤零零,当然值得同情。可是她采取的手法是什么呢?假意与一个憨头憨脑的农民结婚,避开公社秘书的追逐,并由此被树为典型,达到了回城的目的。如果这样的人物受到歌颂,那么那位实际上被愚弄的“陪衬人”老实农民又该怎样处理呢?这自然是孙健忠作品中少数的败笔,但这败笔也能引出反面的经验来的。《甜甜的剌莓》无疑是近年来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它有两条贯穿线索。一条围绕着种植双季稻的成败;另一条围绕着竹妹的爱情悲剧。我总感到,第二条线索写得动人,而这两条线索交织融合的却还不够紧密浑成。语言很重要,语言是小说艺术的衣裳。孙健忠掌握湘西土语很熟练,写得道地,但有时也感到失之繁琐,不够干净、利落。这不机会影响作品的篇幅,而且会影响每部作品的整个艺术感染力量。小说技巧和语言都在发展,孙健忠坚守在湘西大地上十分可贵,但吸取一些新鲜的手法,也许会使他的乡土艺术更加动人。

就在阅读孙健忠同志的作品,正在撰写这篇粗浅文字时,读到了他的《安泰的启示》一文。从他的短文里,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孙健忠创作的大幅度发展的希望,看到了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的希望。他在文中说,家乡来信了,“住户已经找好,欢迎你快点来!”。他接着说:“我要尽快地回到大地上去,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去。我要把生活的根重新扎进泥土中。时代在前进,家乡人民在前进!我要努力跟上他们的步伐,永不掉队!”

人民在招手,生活在呼唤,植根于湘西大地的作家,我们期待着你的新作,我们谛听着来自湘西的新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