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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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依奇克里克(2)

是该想一想了,依奇克里克,你究竟是耻辱的象征,还是光荣的大纛?我在一块滑洁的大石上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点燃,透过急风掠走的烟圈,打量着你。我想起有人当笑话告诉我,说某油田有个青工名字叫“石生”,二十多年前,就出生在依奇克里克,他这名字有来历,一说是因为他的母亲感到即将分娩的疼痛时正好坐在一块大戈壁石上,但另一种说法却是,当年他的父母难得一见,是夏夜在一块大青石上做爱才有了他的。我更相信后一说法。我不但不觉得可笑,反而感到有种苦涩的激情和前无古人的浪漫撞击心头。

一九六五年,你最大的一口油井在经历了长久的钻探和焦灼的等待后,终于喷油了。那一夜,狂喜的人们热泪纵横,点起火把,敲起脸盆,彻夜在山谷里欢呼、笑闹、奔跑、唱歌,脸盆都敲碎了还在敲,火把照得斑猫和塔里木兔子惊惶四窜。没有人布置以这种方式庆祝,一切都是自发的。这是一场无人喝彩的演出。当时,整个民族即将卷进“阶级斗争”的大厮杀,谁还顾得上天山深处的这群挖油汉子?对依奇克里克人的情感来说,这也是压抑很久的一次井喷。你们说过,日日夜夜的辛苦有了回报,这就够了,“我们的兴奋点是油啊,”这朴素的话语多么令人深思!那是个说大话不上税的年代,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哪一样不急等着石油解除焦渴?口腔运动可是变不出一升油来。你的封闭和远离反倒有助于盯紧出油这个目标,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先进的设备,没有雄厚的物资,就只有靠团队精神,靠肉搏,靠“熬鹰”来弥补了,不然怎能夺取油呢?你抗拒不了潮流,扭转不了混乱,但你必须给狂躁的城市提供燃料,于是你只能在夹缝中战斗,奇迹般地维持了另一种秩序。在今天,你的意义或者说遗产,难道仅仅是那点原油吗?

我曾被你的一堵土坯砌的大照壁吸引,旁边还有戏台和操场。照壁上的宣传画早已剥落,剩下一行语录独对风雨,那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照壁,这戏台,这操场,太容易与残酷斗争连在一起了。我问一位同来的老钻长,“****”这里斗得够凶狠的吧?谁知回答竟是:风平浪静,世外桃源。他还说,我就挨过批斗,斗完后我的心情不是更坏了而是更好了。我以为他在搞反讽,说怪话,嘿嘿地笑了,不料他严肃地说,你当我在说笑话哩吗,我才不说笑话哩。这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原先谁也不认识谁,现在为了出油,谁也离不开谁,就像一家人,一个大家族。石油这一行,最讲“师”道尊严,比如玉门出身的老师傅,就像酋长一般威严。整个“****”,也有个别捣蛋的,但始终只有一派,斗不起来。你想嘛,当领导的没有特权,要说有就是吃苦的特权。大家穿得一样,吃得一样,连饭盒都一样。上井,领导得冲在前头,批判会领导也得冲在前头,他得像完成生产定额一样完成政治任务啊。

我仿佛沿着时间隧道逆行,来到了三十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眼前幻化出一幕滑稽突梯的场景:我的身旁,匆匆走过梳洗完毕的工人们,他们换上干净衣服,取出手帕包着的红宝书,在大喇叭播放的语录歌声中,涌向操场。气氛欢快,如过年闹社火。一伙人把一人压在身下,硬是掏走了他的烟给大伙儿分发了;另一小伙子的帽子被人藏起,他追寻着,一回头,却见帽子被抛上了天空,众人皆畅快地大笑着。不一会儿,大会开始,一切模仿内地的批斗会,先是念老三段,晚汇报,接着一声断喝,钻井大队的书记被“揪”上台,垂首站在台侧。然后是各分队代表的发言比赛,有人刚一上台,底下就笑,笑得莫名其妙,谁念得好,就鼓掌,谁念得结巴,就哄笑,发言内容与批斗对象毫无关系,书记有时还不顾此刻的角色,纠正起发言人念的错别字。最后,书记像卸妆似的把胸前的牌子一摘,缓步走到麦克风前,清清喉咙说:“下面,我把明天的生产任务布置一下”。夜色渐浓,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场。有人把书记拉进小屋,沏上好茶说,你今天站得不错,腿累不累?

一九七九年夏天,大撤离的日子到了。依奇克里克,你的表现又一次使我意外。按说,油井枯了,留下已毫无意义,走出封闭,到条件好的地方去,该是求之不得啊,可实际情形却是,人们并不愿离开,磨蹭着,就像快出嫁的姑娘舍不得离家。对于外面即将开始的轰轰烈烈的改革,人们既感新奇,向往,又显得迟钝,茫然,畏怯。有人说,这是因为过惯了家族式的、封闭的、整齐划一的生活,某些方面退化了,不知该怎样适应外面陌生的世界。也有人说,多少年的青春,理想,汗水和精神追求,全都扔在这块土地上了,怎么忍心离开它?虽然有的东西正在过时,但它和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撕不开,我们怎能像别人那样轻易抛下?

我听说,在整理东西和等车搬运的日子里,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附近的“健人沟”散步,面对这条与天山山脉千万条山谷并无两样的山谷出神。“健人沟”,好怪的名字?原来它是为了纪念一九五八年牺牲于此的两个年轻勘探队员戴健、李月人而命名的。戴健,女,时年二十三岁,湖南长沙人,地质学校出身。李月人,男,仅十九岁,刚参加工作。那年,戴健已完成任务,本应回南方与未婚夫筹办婚事,她却主动放弃了,继续入山勘探,突遇山洪,攀援不及,被裹着泥沙和滚石的洪水卷出了十几里,死时手中紧攥着资料,观者无不为之动容。现在有一出歌剧叫《大漠女儿》,是写杨虎城之女杨拯陆为找油而牺牲于洪水的,戴健之死的情形与之完全一样。一个少女,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的酒浆,一个女性,还没有抚育可爱的婴儿,就被洪流吞没了。她死时身在异乡,只有天塌地陷似的暴雨和一万头猛兽似的黑浪,她的呼叫没人能听见,她像一个蜉蝣似的在洪荒宇宙中隐没了。依奇克里克,你看见了这一切,却没办法救她。如今我们来到这里,红色的山脊逶迤着,周围静得吓人,只有风儿呼喊着说,她就在这里。追想四十年前事,我对依奇克里克人的恋家情结似有所悟。

依奇克里克,我觉得你不仅是一片物质的废墟,更是一片蕴藏丰富复杂的精神遗产的废墟,以至使我一时理不清头绪。今天是昨天的继续,今天我们日益雄厚的石油工业决非从天而降,而是以你这样的血肉之躯一步步铺垫的,包括你提供的经验、智慧和教训。尽管你把人的体能利用到了极限,但你的科技水平、管理方式和产量的严重滞后,仍然证明精神不是万能的,不走现代化之路就没有出路。你是一种过时的经营方式的象征。然而,现代人早就发现,物质的东西过份壅塞,精神就没有地盘,有时想激动都激动不起来,不得不苦苦地呼唤激情。无论物质技术条件如何发达,作为主体的人依然需要拼搏、牺牲和奉献,否则人就不能发展。这也是被反复证明了的真理。依奇克里克,你的伟大和复杂,正在这里。

我们离开你时,看见废油井旁只有一个维族瞎老汉和一条狗守候着,斜阳残照里,有人在一点一滴地打捞着你的余沥。才十八年,你已成废墟,古老如一个世纪,令人无限感慨。向南看,“依南一号”高耸的井架冲天而立,直插霄汉,它将是亚洲最深井。我们向它走去。我很惊讶,在这同一条山谷,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竟只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