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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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唛罗街随想

我到香港只七天,居然能自己摸到唛罗街,连久居香港的人士也颇感诧异,因为他们大都只听说有这么一条著名的文物街,却未必到过,一来港人个个忙极,无暇去,二来那地方也着实弯弯绕得厉害。说是我自己摸去的,又略带夸张,先前香港文联张诗剑先生曾带我眼花缭乱地匆匆穿过此街,我之独自摸着去,当属第二回了,这一点我必须申明,否则有冒功之嫌。那天,趁代表团仅有的三小时空隙,我像个中世纪的隐士似的,谁也不告诉,潇潇洒洒闪进香港最老式的有轨电车,晃晃荡荡,意守丹田,稳坐到“上环”站跳下了车,凭着依稀记忆,一路摸入这条街。我发现,对于心系一念的地方,人的记性总是出奇的好。

我是什么时候对古玩发生了兴趣,已记不大清了。有一年路遥托陈泽顺君专门给我捎来一只汉罐,陈君故意搞得很神秘,好像盗了国宝后有追兵似的紧张,头上还直冒着汗,抖抖地把东西掏出来,我受其感染,立即警惕四顾。其实,那汉罐不过是个拙头拙脑、积满尘垢的灰陶罐儿,跟腌菜坛子很相像,我不知安顿到哪里好,就随手放到书架顶上。不久,有位咸阳客来了,说这东西多的是,根本不值钱,我就越发轻看了它,只因此物系路遥所赠,还是珍重,不忍弃到阳台上。路遥去世后,我看书累了,猛然抬头,会见此物憨憨地蹲在书架上,于是睹物思人,想起与路遥有关的种种。文物的价值或正在于此吧,它能因睹物而思往事,又能因其质感而让人直接抚摸历史,还能因把玩而体验美感,自然也可以是一笔物化的资金。但也有人不以为然,一位我熟悉的老者就很反对搜罗古玩,他说,人不必为物所累,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占有一种东西,任谁都是古玩的临时保管员,想看,去趟博物馆就是了,何必为它损精耗神呢?继而他念念有词,什么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之类,可谓悟道者言。

话是这么说,玩古风仍然春风吹野火般刮遍了神州,人们的玩赏欲、好古欲、占有欲,决不因其终极的无意义而稍减,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啊,连我也糊里糊涂地裹进玩古者的行列,不过,我只是爱看爱琢磨而已,井无搜求真家伙的奢望,我偶尔也买一两件或真或假的玩意儿,不求其高古,但求其独一无二,造型好看。人一旦染此嗜好,有如吸鸦片一般,有瘾,隔不了多久,就要往古董摊上跑,拉都拉不住,这叫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你明明知道,那里无非是些假古董,是些真真假假的玉呀,翠呀,陶呀,瓷呀,青铜呀,古钱呀,仿画呀,真货千不遇一,你还是忍不住要去上当。尝见一商贩,起劲地兜售一大型青铜仿制品“虎食人卣”,且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刚刚出土的宝贝,居然有人相信,我本想上前和善地提醒他这不可能,因为它的真品一件在巴黎,一件在日本,但看贩子那一脸的顽横自负,只好把善意藏起来。若问玩古何以有如此之大的吸引力,细想也不奇怪,玩古之趣,大约很像钓鱼,要旨不在目的而在过程,在于那淘筛、鉴别、辨伪、考证、杀价、争执、佯恼、成交的全过程。在这整个过程中,人将体验到自以为慧眼独具的满足,还有虚幻地制服了对手(商贩)的优胜。待东西拿回家,归属关系明确了,固可继续把玩数日,但刺激性可就小多了,有时还会产生放在家里和放在博物馆有啥区别的虚幻感,这就好比恋人追到手后,再也不复苦恋时那般神不守舍了。于是,为了解脱虚无,只有不间断地延长“过程”,对玩古者而言,就是不断地搜求再搜求了。大约惟其如此,从古及今,玩古者不绝,贩古者也不绝,遇到乱世,权且伏藏,一遇太平盛世,就又纷纷浮现,就像今天这样。

虽然我只能算半个古玩爱好者,但一到香港,我还是急于打听它的文物街在哪里。我早就听说,香港是东南亚最大的文物交流中心,这些年我们的不少瑰宝都是经由香港的渠道流失的,全球闻名的两大拍卖行“佳士得”和“苏富比”,每年春秋都要在香港开槌,这已成为世界大收藏家们的固定节日。于是,我有种窥视真迹的欲望,还幻想着能由我在此鉴别出某件国宝,最好由我扮演一个勇毅地阻止国宝外流的悲壮场面的主角。这想法有几分滑稽,后来证明我那点知识贫乏得可怜。世居香港者告诉我,最古老最著名的文物街当然有,它叫唛罗街,那三个字的笔画要繁杂得多,应为“嘤啜街”。它的历史即使没有百年之遥,至少也有六七十年之久。它所在的上环一带,正是港岛土著居民最早的集聚地段,研究香港史者没有不知道它的。

记得第一次随张诗剑匆匆来到唛罗街,觉得它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堂皇,顶多相近于北京的荣宝斋,却又破旧得多,好像它本身就是被繁华遗忘的一件古董,特意留下来做见证,逗人遐想老香港的模样。老街名的铁牌子居然还在,嵌在土墙上,然油漆快掉光了,斑驳如一块废铁皮,不知是何年何月所糊。放眼望过去,你得承认,这条街虽小而旧,它的东西却丰富异常,满登登的要把小街撑破了或挤歪了似的。每个橱窗后面都是琳琅满目,光怪陆离,叫你不知道该进哪一家好。我看到有一家,店面清爽,店堂里只坐一满头银丝、面目雍容大方的老妪,便踅了进去。

即使粗粗看去,这不大的店面也让人不断惊讶,红山文化的硕大老玉,盆底能隐约见出铭文的青铜器,以至宋塑、明佛,皆奔来眼底。嗬,成双的恐龙蛋也赫然在目,还有一只精妙的玉碗,好像哪本文物书里介绍过的,全在这儿集合了。至于高高矮矮的古瓷瓶,姿态各异的唐三彩,奇形怪状的紫砂壶,更令人目不暇接。我除了看,不复有问价的勇气,更消尽了购买点什么的想法。老妪闭目养神,对我的到来并无兴趣,她那张饱经忧患又风韵犹存的脸,好像凝结了某种历史的神秘,看一眼就让人忘不掉。临出门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看,原是一尊黑漆漆的大木雕,用一根红绳拴在门槛边的地上,落满尘土,好像主人的弃儿似的。我低头细看,不觉一惊,这多半是紫檀的,木锈斑斑证明它的古老,而那舞蹈着的东南亚女子的姿容,用“聊斋”里的话形容,便是秋波流慧,羞晕朝霞,美极矣。我当即有了感应,想买,想为香港之行留个纪念,便举着木雕问老太太多少钱,老人慢睁双眸,缓缓伸出四个指头,我知道,这是要四百港币,我马上按内地砍一半之惯例还价,伸出两个手指,不料老人轻轻摇首,我一再坚持,老妪不为所动,只缓缓伸出三个指头,遂不发一语。到底买不买呢,三百元不是小数,何况这不能算文物,只属老工艺品,我得想一想,于是才有了这第二次的独闯唛罗街。

这次却不见了老妪,一中年男子身穿背心,摇着蒲扇。我先疾眼瞥去,发现红绳系着的木雕硬硬的还在,就松了一口气。我是决定了要买它的,见老妪不在,我产生了侥幸心理:是不是上回老妪贪财,抬高了价?不妨趁老妪不在,与中年人商讨一番。谁知这家伙一张嘴就是五百,且纹丝不动。我急了,只好说出上回老太太答应三百就卖的事。他不信,进到里面,不一会儿,老妪复出,还认识我,还认旧账,还是伸三指,中年人始无词,卖给了我。买卖成交后,双方的脸色都放了晴,相互问长问短了。老妪仍沉默不语,但她脸上的舒展,似在鼓励我们谈话,她只做听众就很满足了。

我问中年汉子,老人是你的母亲吧,高寿几何?汉子说,母亲快九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我们祖籍是福建泉州,老人还是小姑娘时,就被人贩作为“猪仔”,用货船运到东南亚做劳工,吃够了苦头,后来才定居香港做古玩生意,她在整个港岛的古玩业都很有名噢。听至此,老妪露一浅笑。我又问道,你们的生意还好吧,这里的真东西可真多啊,都是从内地来的吧?汉子笑道,大多是从内地来的,但你也许有所不知,香港早就有古玩业的传统,香港不是文化沙漠,你们那里的文物热,或许还是我们带动起来的呢,内地的老百姓原来哪有文物意识。你知道吗,有种小恐龙化石,珍贵极了,山里的老乡竟拿它当石板砌房子,你们那里有一专家路过,乘凉喝茶时突然发现了,这就是有名的“贵州龙”。改革开放初期,因为你们那里的人不识货,港岛的古玩商确实发了一笔财,现在就不那么容易了,红木家具用车皮运的好事不会再有了。

听他的口气,我忙问道,这么说,你的生意现在不景气?不料他说,不能简单地这么看,只能说现在正常了。生意好不好,要看货源。他指着自己的货架说,你就不懂了,这里摆的,乾隆以上的真货很少,不少是仿真的,乾隆以下的允许出关,倒有一些。我母亲一直在说,国家保存文物有限,因为文物太多了,国家的博物馆饱和以后,最好的保存法是保存在私人手里,因为私人更懂得珍惜。我们听说过内地的博物馆整箱的字画,整箱的清瓷,因为保存不善全风化了、粉碎了的事,很是痛心。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的行情变了,主要是“回流”,流回内地的收藏家手里去。中国人的珍宝始终在中国人手里,毕竟是好事啊。香港回归,我们是一家人了,国宝外流的危险会减少许多,如果货源能扩大,我们的生意还是有的做。

这时,沉默有顷的老太太忽然说起话来,她说的可能是最古老的客家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能由她的儿子充当翻译了。她说的大意是;你莫拿我们当只知道赚钱的商人看,钱是要赚一些的,但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的文物,才做了古玩生意,不爱就不做这一行了。我这一辈子,经我手的绝品、孤品也有几件,我从来不卖给外国人。树不能无根,人不能忘祖宗啊……

她的这番话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回想刚才与她儿子讨价还价的情形,不免有些尴尬。我有种隐隐的震惊感。古玩这一行,既产生奇货可居、利欲熏心的市侩,也能产生品行卓特、忧国忘家的奇人高士。尝听说,国外有贪啬之徒,买了凡.高的名画就赶紧藏起来,秘不示人,待价而沽,为一己之私利,夺世人之眼福,他不是爱文物,爱艺术,而是爱钱,实在可恨。但也听说,张大千到了敦煌,不忍伟大的艺术再流失,甘愿留下来吃苦,在昏暗的洞窟里不倦地临摹;郑振铎发现了小贩手中珍奇的宋版书,深怕流失,全家紧缩口粮,也要买下,然后献出去。这又是怎样的情怀!还记得,内地有一普通的司机,见路边一饭馆正欲屠宰一巨蟒,毅然掏钱买下,送给动物园,虽非文物,其爱国爱文明的精神完全是一致的。

告辞店主出来,我手捧着那尊优美绝伦的木雕,心情激动。在我看来,这木雕的形象,并不亚于维纳新,无名艺术家的手艺太惊人了。凝视着这个低鬟微笑、凝神结想的南国女子肖像,真是可以忘饥,可以解颐啊。我想,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着这尊雕像,我就会想起那位慈眉善目的香港老人,想起她和她儿子诉说的一切。再见了,唛罗街,再见了,可敬的老人,但愿不久我还能重新造访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