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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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冬泳

我本没有资格谈冬泳,因为我的冬泳史只有一年,能谈出什么呢?然而,冬泳给我的刺激和体验委实太新鲜、太强烈了,我还是忍不住想把切肤感受向人诉说。

“日记”载,我是去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下水的。在此之前,我对冬泳茫无所知,从未亲见,更无丝毫精神准备、理论准备和身体准备。我之蓦然下水,完全出于我的喜欢冲动冒险的性格。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转折,由相对清静的单位调到一家文学刊物做副主编,生活节奏忽然打乱,继而由平衡而失重,除了每日坐班、看稿,还要和各种人事周旋,其中的奥秘既难一下子谙熟,“花面逢迎”的本事又天生不会,遂产生某种心态上的紧张感。有几天我真是烦恼透了,不知怎样才能摆脱物化的或心造的樊笼。这时,心底升腾起一个声音:若不通过某种极端的行为,精神的闷局断难打破;至于这种行为应该是什么,却并不明白。总之,我有种隐秘的渴望。

记得那天是在《电影艺术》编辑部参加座谈会,碰到该刊热情而诙谐的编辑陈宝光。他说,他正在坚持冬泳,为此,他的脸变白了,头发根儿变硬且不掉发了,每天似有双倍的精力云云。我不明白,脸何以会变白,看他歪着脑袋抖动头发,将信将疑。我虽不奢望宝光式的奇效出现,但对冬泳忽然心向往之,当即决定,当天就下水。宝光瞠目,倒吸一口气,骇住了。他劝我还是循序渐进,从秋冬过渡,来年再说。然而,我意已决,不可动摇。宝光无奈,只得依了我的任性,陪我来到什刹海湖边。

其时,湖中尚结着未融尽的残冰,所谓冬泳是在临岸一方十多米的冰水中进行;只见萧索的湖边,集聚着一些冬泳者和围观者。冬泳者赤身露体,咬牙切齿,蹦跳驱寒,围观者则厚裘加身,包裹严实,岿然不动,阵阵寒风扫过,冬泳者咝咝吸气,围观者缩颈弓背,对比煞是鲜明有趣。宝光是这里的常客,为人又随和可亲,他一冒头,人群中便爆发一串嬉笑调侃的吆喝,他一面打招呼,一面侧身打着滑溜趋前,我随其后,有些腼腆。宝光一来就把我的情况和下水的决定介绍给他的众“哥儿”,群情于是哗然,好奇地围上前来。有几个老成持重的劝诫我,还是回去先从擦冷水澡练起;有好几个好事者则极力怂恿,催我“快下快下”。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只得横下心来,迅即脱光,扑通一声跳将下去。

脑后传来依稀的喝彩声、煽动声,水中的我则只觉浑身如针刺,如鞭抽,尤其下体某个部位抽着疼,疼得僵木,真要命。下去一分多钟光景,就爬上来了。低头一看,呀,浑身像刚出油锅的鲜炸虾,艳红艳红的,大腿根部红得发紫。有一人(邮电部的老韩,后来成为我的“泳友”)走近前来大声说:“好样儿的,还真不赖,明天若不感冒,你再来,加大运动量。”在穿衣的过程中,顿感全身发烫,犹如火烤火燎,又像无数小烙铁在后背上烙,舒服异常。奇怪,牙根并未打颤。归途上,先是推车一路小跑,精神果然健旺,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轻松。夜幕已下垂,我骑车极快,睥睨街灯和行人,险些出事。都四十五岁的人了,忽然有种小伙子的狂傲在心头冲撞。进家门,亢奋未消,饥肠辘辘,竟等不得了,伸手去抓盘中食物。晚饭后,仍然兴奋,想到某些事真是无聊,在时间面前根本不屑一顾,又感到有一气写许多文章的底气。此时方知,一个人精神上的强健与否,固然取决于思想、心理之素质,却也不可小觑生理、身体之状态。那天,还有种想戒烟的念头,惜乎至今终未实现。一笑。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业余冬泳活动,继而是春泳、夏泳、秋泳,直到最近——冰封雪盖又一个严冬。我成了什刹海边“哥儿们”中的一员,我也混迹其间侃大山。平时,我是喜欢把瞬间感受写一点哲理式随笔的,翻检起来,居然有几则是关于冬泳的,不妨摘录如下。

一则是:

人是个感觉动物,似乎总为寻求某种感觉而存在,一切皆虚,唯感觉是实。坚持了一个月的冬泳,每次跃入水中,冰凉之感袭裹全身,特殊感觉无以言传。老杨说,为这一刹那的感觉,“给个神仙也不换”,妙语足可解颐。上岸后,通身像擦了清凉油,外凉内热,这感觉确乎很美。我在岸边跳呀,跑呀,笑呀,闹呀,世间一切烦忧全忘光了,好像一盘被洗过的录音带,仿佛进了圣境,放松而空灵,恬静而喜悦。然而,瞬间的感觉转瞬消失,消失以后,我又变成了一个世俗人,一个凡夫俗子,又会想起种种不快来。

另一则是:

人最初与大自然混沌不可分,后来进化了,拿起工具,蜕去兽毛,与大自然变成主体与客体、对立又依存的关系。然而,自然无时无刻不在竭力同化人,企图把人同化为自然物,而人又无时无刻不在抗拒这种同化,试图完全摆脱动物性。不过,挣脱与回归的悖论永远不会终结。人为了强化自身,净化自身,在某种意义上又需要回归自然,冬泳即是一例。它貌似反自然,其实正与远古的自然和人认同。在这一活动中,人最能唤醒自身关于原始的御寒、适寒的本能记忆,也最能体验天人合一的境界,返璞归真的妙谛。

还翻出一则:

全脱光了,无所挂碍,才会自由;跳进水中,自然的怀抱,才会使童心复萌。

我杂入了冬泳者的人群,这里三教九流无不麇集,人人平等,人与人的关系简化为一个“泳”字。“泳”字之外皆无须问,无可说,无价值。可惜,我的感觉不比宝光好,不如老韩和楚师傅,也不及小史和小庞。因为我感到了我不易察觉的窘态、忧郁和自尊。虽然我也在说在笑,总不如他们那般放纵和洒脱。此时,谁管你是什么或者你有什么,谁的感觉最充实,谁的体能和活力发挥得最充分,谁就最强,最值得羡慕。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自强,什么是力量,内容丰富,一语难以说清。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不是某些身外之物。某些身外之物其实是最大的虚幻。可是,有多少人却在追踪着这虚幻之影啊……我又何曾全然免俗呢!……

不再摘引下去了。请读者原谅我的袒露:这些话或不宜掬以示人。一时的灵感,经不起推敲的,但既要谈冬泳,就没法不说这些。我早就意识到,无论在生活中或文字中,我始终不会隐藏自我。那些既能巧妙绕开自我,又能写出花团锦簇文章者,我羡慕,却学不会。命运注定我只能是个本色演员,而非性格演员。

于是,我的生存环境除具体单位,又多了一个不确定的人群。两个环境判然不同。在冬泳者的环境,谁也不问各人的历史、职务之类,只要记住姓什么和在哪儿干活就足够了。奇怪的是,每天一小时的邂逅,不附加任何功利目的和尊卑之分的相处,却使人们的感情日臻深挚,几日不见,如三秋兮,互相打听来否。时间一长,各人的个性渐露行迹,“本真的我”赤诚相向。老韩开朗而老练;老楚是幽默大师,满腹笑料随口抛洒;小史粗豪、顽皮、大大咧咧;小庞一团和气,不露锋芒;老杨独立意识强,即使换衣也与人保持适当距离,颇有“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之概……真可谓五色杂陈,不拘一格降人才。不过,在对冬泳的需要上,我暗忖与他们略有差异:冬泳是否有益于呼吸道、消化道、心肺肾功能之类,我实不甚在意,我之日益离它不开,更倾心于它对意志的磨炼,勇气的生发,精神和心态的调整。我不是那种能久久浸泡在冰水中的“勇敢分子”,但我明显感到掌握适度的话,它绝非自虐自伤的无益之举。

去年,我的游泳史上的另一桩大事,是学会了高档次的蝶泳。夏天,高洪波、刘齐跟我游过几回泳,后来他们就懒得动弹找借口不去了。近日高听说我学会蝶泳,表示不信,更可恶者,是他时常讪笑,又不肯亲到现场一顾。这使我有些愤愤然。转思,世事往往如此,何必要向别人证明自己呢?证明得过来吗?重要的是你在这一活动中是否享受到自我实现和强化意志的感觉;快乐不在活动之外,更不在虚幻的炫耀中。嘲弄和讪笑只能促我加紧训练,我埋头,打水,再打水,跃起,舒臂,再埋头,再打水……自由终于来临,连严苛的业余教练楚师傅都首肯我的蝶泳已经过关。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信非虚语。

今年,什刹海的冰结得特别厚,每天清晨都有热心的冬泳者用冰镐、铁棍敲开冰层,为一天的后来者开辟场地。他们不约而来,乐此不疲。放眼冰湖,滑冰的红男绿女如燕子般穿梭,嬉闹的儿童们跌倒又爬起,耐寒的情侣们相挽相扶,好奇的“老外”胡子上已结冰花,却举着摄像机拍个没完。就在他们的近旁,冬泳者在水中时隐时现。噫,这真是一个五彩缤纷、生机盎然的生命世界!我想起“人在冰上走,水在冰下流”的诗句,又想起“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古语。

我又一次跃入冰水。生命的形式多种多样,生命活力的表现也千姿百态,每一个精神个体都该展露他的风格,既然瑰丽的大自然不止一种色彩,我们的生活和生命难道不该多样些,更多样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