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自选集(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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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秋实凝香(2)

那时李秋实本人还没结婚,却遇到过一件婚姻纠纷案:当地有个俊俏姑娘,已有了相好的,但父母为给她弟弟娶亲,急需用钱,硬是把她许配给一个残疾人。姑娘痛不欲生,誓死不嫁。在贫穷山村,此类悲剧原属屡见不鲜。这次闹到最后,总算有了一线希望,对方承诺:不嫁也可以,但限三天内必须归还二百块彩礼钱。那时筹措二百块比登天还难,实际等于绝了姑娘的路。姑娘多方求人未果,急了,万般无奈下猛然想起了李秋实医生。李一听自然很气愤,却照样凑不起这笔大数,但她天生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儿,楞是奔波了三天,费无数口舌,凑够了数,解了姑娘的燃眉之急。

对李秋实来说,至少在早期,并无明确的“做好事”意识,她这样地活着,也就这样地做着。细数起来,她做的好事都非常小。六河乡一位耳廓软骨膜炎的女患者,把病耽误了,越来越重,再不抓紧治耳朵怕就保不住了。可她住的远,那年月生产队又不准轻易歇工,咋办?李秋实说,那你每天早晨六点来,我也六点钟赶到医院,咱俩都起个早儿吧。有个小患者,因无人陪着,又没钱,一直挺着,挺了好久。李秋实就想,不就几十里山路吗,我利用星期天跑一趟去做了手术不就行了吗,结果用二元钱解决了问题。又有一次,为了抢救一个孩子,李接到通知,火速从住地小跑着赶到医院,忙活了几小时,孩子脱险了。这时孩子的母亲偶一低头,发现了李秋实光脚丫子穿双旧布鞋。多冷的天哪。这位母亲刷地就泪流满面了。感动,从来都不是主观努力的结果,总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感动了别人或被别人感动。

这种事事替别人着想的品性,由于其无私性,在紧急关头,就有可能转化为一种大智大勇。也许下面这件事算她平生干的一件最具新闻价值的事了:一九七三年七月的一天,雅河乡朝鲜族四岁的小姑娘朴永梅不慎将一大颗芸豆粒吞下,顿时憋得嘴唇青紫。赶忙送往县医院,到达时已是呼吸困难,命如悬丝了。转诊肯定来不及了。那怎么办?当时的桓仁县医院尚无一人做过气管切开手术。李秋实顾不了那么多,她只有一个念头:救命要紧!于是自作决定,毅然动刀了!经过一番惊险,芸豆粒终于取出,孩子得救了,而桓仁第一例气管切开手术也在不经意中成功了,历史空白就此填补。当年,还不甚出名的评书演员田连元,根据此事创作了评书《新的采访》,着实在东三省轰动过一阵子。我今天称颂这件事,丝毫没有提倡反科学的蛮干的意思,只是肯定李秋实在紧急关头的果敢。她本人其实清醒得很,事后赶紧补课,反复实践,到沈医大进修,终于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平生完成了高难度“切开”手术十三例。追溯起来,最早激发她苦练此项技术的动因,实与乡下孩子随时会遇此危险有关。

人们都说,李秋实做的好事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人们这样讲着的时候,我却心存疑惑:她做好事为了啥?是为做好事而做好事吗?是为保住模范的头衔吗,是把自己变成一架专门做好事的机器吗?抑或,只是为了维持一种可怜的虚荣?须知,她是连续九届的先进工作者、劳模,优秀党员,这光荣从****一直贯穿到今天,几乎从未中断。在那个全民族迷狂的年代,是不能排除某种异化,扭曲,或者迎合的成分的。这有时并不说明本人品质如何,而是风气和时尚使然。我不敢说李秋实没一点拼力做好事以维持荣誉的造作,虚荣,但就我的访问所及,我发现她的行为主要还是源于一种内心的需求。她焕发的是真实的激情,不帮人就觉得活得没劲,没意义,失去了对象。她不是那种恩赐施舍型的,也不是那种为做而做表演型的,她是出于一种善良人性的自然流露,一种不计回报和不追求轰动效应的行为,于是呈现着质朴和自然的特色。这正是她最可爱的地方。她有时觉得自己很强大,具有强大的爱的能力,从小接受了那么多爱,把它们贮存起来,像水库的蓄水,随时准备释放。仁者爱人,李秋实是仁者之花,爱人是她一生行为的主要驱动力,对此,她未必理性地自觉,但始终实践着。惟其如此,她才会在不经意间帮了许多人,而人们也才会那样真心地怀念她。

县医院四楼的角落上,是李秋实办公室,朴素而简单。可以想见几个月前这屋子人们出出进进,还是一片繁忙景象,现在已是物是人非了。我们翻看着她不多的遗物,不过一些旧照片,病历和不多的文字材料,但她在笔记本上写下的:“有益于人,有益于社会”的字样,却引人注目。陪同者立即解释说,她拉(掉)了一个字,应该是“人民”,不是“人”。其实,我已经发现有关介绍李秋实的材料上,都在提这两句话,但都代为改作“人民”了,并把此话作为李的重要语录。我不这么看,我认为李秋实没有掉字,她原来就是这么想,这么写的。她没有刻意分辨“人”与“人民”究竟有多大区别。我们知道,“人民”这个美好的字眼,曾在****中被滥用过,曾有多少无辜者被斥逐在外,以致这个词变成了打人的棍子。李秋实的感人处恰恰在于,她似乎显得很迟钝,很马虎,其实她这么写是基于她一贯都是不分尊卑、贵贱、高低、老幼、贫富地对待着每一个患者,尤其是他们中的穷人。****中她就这样,当她掌握一点小权的时候,特别保护医院里的一批当时不属“人民”的“高知”和“反动权威”。她尊重他们,觉得他们才是有大用的人,于是不断地带他们下医疗队,实际是帮他们逃避批斗。正是这一点,使她这个****中的“红人”,在****后仍能够受到群众的信任和拥戴。现在她依然这样,对生满虱子的穷老汉,卖茶叶蛋的老婆子,饱受冷眼的失足青年,不名一文的下岗者,从不嫌弃,尽力给予帮助。她好像从不知势利和贵贱为何物。

座谈会上有位农村青年妇女泣不成声,她叫赵振新,那年她脑后长了个大脓包,暗绿色脓水顺脖梗子流,恶臭难闻,把同房的病人全熏跑了。她妈给她擦了一半,也受不了躲了。人都跑光了,小赵心中无比委屈,暗自掉泪。这时李秋实来了,说姑娘别害怕,脓出来说明快好了,你该高兴,哭啥?说着仔细地给她把脓擦干净。小赵说,我什么都能忘,就这件事,一辈子不会忘。她把李秋实叫“李姨”,执意要拜为干妈,李说,傻闺女,我看过的病人那么多,都认干亲认得过来吗?

李秋实是从最底层的苦难中走出来的人,她的心,总是与最贫穷的百姓贴在一起,习惯于从最艰辛处感悟人生。我以为这是她在老百姓中享有威信,富有魅力的根本原因。她当上县医院院长以后,替穷人着想的特点始终未变。在座谈会上,女大学生刘志芹谈起自己的求职经历,仍禁不住潸然泪下。刘说,一九九七年七月我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沈阳医大,但工作就是没着落,求职四处碰壁,一晃一年半过去了,还呆在家里。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没钱没势,也没像样的社会关系。看着鬓发斑白的父母为我的工作着急,我常与泪水为伴。有一天住在县城的嫂子说,县医院李院长人不错,挺正派的,你不妨找她试试。我思想斗争了好久,终于鼓足勇气找到李秋实。李说,把你的毕业证拿来我看看。我当即送上毕业证和一些奖状。李问,这个院长奖学金和市长奖学金是咋回事,人人都有吗?我说,三千多学生中每年有十二人得院长奖学金,有四人得市长奖学金。李当即灿烂地笑了,说你等会儿,我们商量一下。半小时后她回来了,通知我第二天上班。我当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父亲更是感激涕零,把他多年节省下的二百元郑重地装进一只信封,让我送给李秋实。我恭恭敬敬地送上,李严肃地说,把钱收起来,你好好工作,就是对我和家乡父老最好的回报。事后我才知道,李的女儿王悦从本溪卫校毕业快三年了,尚在待业。不少人曾对王悦说过这样的话:你妈是县医院院长,别人为工作发愁我们信,你愁我们不信。然而事实是,她不但发愁,发愁的时间还更长,虽然这与护士的工作更难安排也有关系。

我厌烦虚假,厌烦为了维持自己的好名声而故意牺牲亲人正当利益的虚假。我有些担心,李秋实可千万别是这种人啊。我不愿在此掩饰自己不时泛起的疑惑——当我听说一个细节后,这疑惑就变得强烈了。我听说,李秋实生下女儿王悦后,产假还没满就匆忙赶回了桓仁上班,把婴儿留给阜新的老奶奶照看,一留就是七年。女儿王悦实际是爷爷奶奶用鸡蛋换羊奶喂大的。小悦四岁那年,爷爷带她到桓仁去见妈妈,她每见到穿白大褂的妇女就喊妈,人家都说我不是,当她见到真妈妈时,再也忍不住委屈,哇哇大哭了。王悦七岁那年才真正回到母亲身边。她回忆说,妈妈永远忙,连给我梳头的时间都没有,我自己不会梳,只得把长发剪成短发。在王悦眼中,奶奶是第一好的,因为她从小是奶奶带大的,爸爸是第二好的,平时主要是爸爸照顾她,至于妈妈,她说只能排在老末的位置。有一回,王悦和一个临时收养在她家的孩子争玩具,李秋实护着那孩子,打了她一巴掌,她当即就问母亲,我倒底是不是你亲生的,要是,那你对别人为啥比对我还好?这问题问得够尖锐的。是啊,现在毕竟不是战争年月,不管如何工作忙,担子重,作为一个女人,倘有孩子,似乎首先应该做个好母亲。于是我想知道,作为女性、母亲、妻子的李秋实,她的真实的情感生活是怎样的?

在桓仁,有人在非正式场合小声对我说,李秋实其实是个过时的人物,她越努力,就越是充满了悲剧意味。说者并无贬意,只是表达一种对人与时代、人与身份的另一看法。的确,依照当今实惠化、福利化的眼光来看,李秋实确有点属于过去年代,作为永远的劳模,她曾是政治文化功能格外强大时期的产物。在很长的时间里,她是和“飒爽英姿”,和“铁姑娘”,和“半边天”意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价值,是在“革命化”年代里塑造并完成的。毫无疑问,在工作与小家庭,患者与自己的孩子,革命与家务事的关系上,李秋实总是把前者摆在前面,尽可能地抑制后者的要求。于是,她作为好医生,好院长的一面特别显眼,作为母亲、妻子、主妇的一面就未免黯淡一些。甚至可以说,她的女性意识的淡化,以及呈现出某些男性化的特征,并非个性的原因,而是打着深深的时代烙印。然而事物的复杂性在于,就另一种意义上说,她处理情感的方式也是一种美,一种特殊语境下的美。我深信,万事万物,其价值都不是单一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幻不定的。

李秋实与王志成的婚姻,今天的年轻人看来一定觉得好笑。李是在****中县医院的培训班上遇到王志成的。王志成白净脸儿,一表人才,品学兼优,政治上也没问题,自然成了姑娘们的包围对象。那年月的人也不是不谈恋爱,只是谈的方式、爱的内容与今天大异其趣。姑娘中颇有长得漂亮的,有位打扮入时,绰号叫“大上海”的,还有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外号叫“巨丰”的,相比之下,李秋实黑不溜秋的,只能靠边。不过,在那个年代,她有她的优势,何况别人都是常规谈对象,她偏能出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