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不是马上要去新加坡了吗,怎么还特地跑来上海看望我呀?”毛青青含笑看着庄锋,站起身将一杯热水塞到了庄锋手中。
庄锋慌忙接过热水,搁在了桌子上:“我回南京整理些东西,顺路来上海,下午还要回北京。”
毛青青笑道:“也难为你有这番心思特地来看望我。”
庄锋肃然道:“您是我的师母,更是我的另一位恩师,恩师过世后,我就时常担心你,年过七十还要操心球队,早点回苏州休养不好吗?或者带带江苏的队伍也好,何必跑来上海呢?”
毛青青笑道:“老了,正需要多动动呢,孩子也不需要我担心呢。而且我带的聋人女篮队员都是成年人,队长又带得很好,我实际上并没有操多少心呢。”
庄锋摇了摇头:“即使如此,再过几年你就八十了……”
“呵,不谈这个,一谈,我就觉得我真的老了,”毛青青笑着打断了庄锋:“倒是你啊,最近记者招待会上的宣言挺豪情万丈啊。你有信心做到?”
一提到这个,庄锋却面露茫然之色,他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我立下了这个豪言壮语,其实我心里没底。特别是保教练收集到的情报,让我无法不面对现在国家队的问题。”
“呵,球员都是你选的,你要对她们有信心才是。”
庄锋轻轻点头:“是,我既然选了她们,就应该对她们有信心。可是……”
毛青青慈爱地拍了拍庄锋:“你第一次执教国际性大赛,难免有这样紧张的心态,也难免有这样的恐惧心理。我不是跟你讲过吗,一个球员最要紧的事就是克服恐惧心理,将自己置于空的境界。当年你不也克服了这个,才能在最后时刻掩护小龙完成了绝杀么?”
“话是如此,但是……”
“呵,我也理解。我当年是魔鬼教练,可以连续狠狠训练队员好几小时都不眨眼。现在啊,老了,心慈手软了,也不忍严格了。时代也确实在变迁着,教练的学历要求越来越高,经验越来越丰富。又偏偏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厉害,接触新鲜事物也越来越快,我们反倒跟不上他们的步伐呢。一味毫无技巧的严格只会引起反弹。放纵吧?又真的不行呢,怎么说也是专业教练员啊。一位教练,能得到队员的又敬又爱,委实不容易啊。”
庄锋默然。
“呵,我在苏州中学对孩子确实非常严格,不严格,我怎么会带出六连冠啊,但我走了后,苏州中学就不行了,好多人毕业后就再也不打球了。我这才重新思考,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教练呢?只是带来胜利,带来冠军奖杯么?”
庄锋低声道:“那么,你最后得到了答案吗?”
毛青青轻声一笑:“这个答案,我两年后终于找到了。”
庄锋霍然抬起头。
毛青青微笑:“就是在上海的岁月里。”
“……执教上海聋人女篮的时候?”
“正是,”毛青青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吊灯:“我知道,很多人不理解我,我这样的冠军教练居然屈尊下来担任残疾人球队的教练,甚至她们很多人是成年后才接触篮球,身体素质和基础都很差,但是,我就这么带她们到了现在。”
“……”
“是热情。我从她们眼里看到了对篮球的热情。她们都是失去了听力,也不会说话的孩子,但她们对篮球的专注力,令我无比惭愧。我国的残疾人体育运动才刚起步,特别是聋人篮球,在世界上一直是弱旅。而上海队里,年纪最大的已经结婚生子,最小的才在高中就读,因此没办法作为职业来做,她们只能每周训练一次。然而,她们打得真的很好。我时常想,如果她们能够像专业运动员那样,那该是多么厉害多么强悍的球队呢?”
“……”
“我才懂了,专业运动员因为天天打篮球,反倒单纯把篮球当做了职业,难以投入热情。业余运动员却能够持久倾注热情。她们打赢一场比赛,兴奋无比却又保持着冷静,她们也输过,却没有太多指责彼此,而是很快冷静下来,专心总结反思,重新出发。队长甚至自掏腰包买了一些设备。我就在想,到底是什么支撑她们打了十年而不放弃呢?”
“……”
“队长告诉我,她很感激我,没有我,她们差点要因为领导的短视而解散。其实,是她们的坚持打动了我。她们基础可能不好,可能因为耳聋而失去了一定的平衡性,可能因为性别而打得稍微不好看,也可能年纪大了运动少了,难以打得比健全人还精彩。但她们真的很专注,真的很热情。对我来说,最大的快乐,便是帮助她们尽可能超越自我,不断提升自己,从肉体到球技逐步完善自己,学习接纳失败,学习团结合作。这就是篮球这项运动的最终魅力所在。”
庄锋低声道:“我明白。”
“呵——”毛青青含笑看着庄锋:“没错,作为一位篮球教练来说,最大的快乐,其实并不是夺得冠军,而是在两件事上。第一件,是亲手培养出一位绝世高手,亲眼看着这位高徒扬威国内外,跨入篮球名人堂。第二件,是帮助很多人享受篮球,由此提升自己,超越自我极限,并培养出坚忍不拔的性格,坦然接受失败的魄力,并运用到生活之中。这就是一位教练的最高荣耀。”
庄锋默然。
“第一份快乐,我十年前就实现了。如今,我在享受第二份快乐。我这一辈子,真的很满足了。”
“我知道。”
毛青青点头:“十年后,我一手培养出的高徒打电话跟我说,她决定退出WNBA,回国致力于推行篮球运动,你猜我怎么说呢?”
庄锋摇了摇头。
毛青青微笑:“我说,太好了,你终于想要薪火相传了。相对于我,她不但有高学历,更拥有世界性的眼光,我真诚期待她转变角色,把一代又一代的中国篮球人的梦想延续下去。人生终极的快乐还是亲手培养出可以延续自己生命的人,就好像你对待你的孩子那样,把孩子看成你生命的延续。”
良久。庄锋终于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毛老师!”
……
庄锋凝视着球场。
是的,毛老师说得对,作为教练,最大的快乐就是亲手培养出一个高手,并扶植其他人不断向上不断突破自己,并由此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和收获。
而我今天,更是同时感受到了这双份的快乐。
我真的很快乐,我能够亲眼看着这些孩子在我的培养下成长为高手,在球场上奔跑着!我更快乐地看到,她们脸上洋溢着满足的表情。
她们无论胜败,只要有人问她们谁是她们的教练,她们肯定会挺起胸膛,很骄傲地说出我的名字!
这一时刻,我作为教练,真的此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