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美一朵,向晚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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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过林梢(1)

露天舞台,一盏汽油灯悬着,照着她唇红齿白一张粉嫩的脸,她像开得满满的一枝芍药花。

蓝色的蓝

生命本是如此珍贵,当爱惜。

她报出她的姓时,我们都讶异极了。“蓝,蓝色的蓝。”她笑着说,红唇鲜艳。继而介绍她的名,居然单单一个字,蓝。她的名字,蓝蓝。那会儿,我们正站在蓝蓝的湖边,蓝蓝的天空倒映在湖中,如一大块蓝玉。她的名字,应和了眼前景,如此诗意,真是让人妒忌得很。

我们一行人游西藏,她是半道上加进来的。之前,她一个人已游完拉萨,还在一家医院里,做了一天的义工。“也没做什么啦,就是帮人家拿拿接接的。”她满不在意地大笑起来,灿若一朵木棉花。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靓丽明艳。小导游喊同团稍上年纪的女人“阿姨”,却叫她,蓝蓝姐。她乐得眉毛眼睛都在笑。

我们都羡慕她的明媚和精神气。几天的西藏行走,我们早已疲惫不堪,高原反应也还在折磨着,一个个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她却饱满得枝叶葱茏。“你真不简单。”我们由衷地夸。她听了,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她爱笑,热情,说话幽默。一团的人,分别来自不同地方,彼此间有戒备,一路上都是各走各的,少有言语。她的到来,恰如煦风吹过湖面,泛起浪花朵朵。众人受她感染,都变得活泼起来亲切起来,有说有笑的。原来,都不是冷漠的人哪。

很快的,她跟全团的人混熟了。这个头疼,她给止疼药。那个腹泻,她给止泻药。有人削水果,不小心被刀划破了手,她伸手到口袋里一掏,就掏出几枚创可贴来。仿佛她会变魔术。大家对她敬佩和感激得不得了,她却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我只不过多备了点常用药。”

西藏地广路遥,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往往相距一两千里,要翻越许多座山,涉渡许多条河。天未亮,我们就摸黑上路,所有人都睡眼惺忪,根本来不及收拾自己,只把自己囫囵塞进车子了事。她却披挂完整,眼影、眉线、口红,样样不缺,妆容精致,光彩灼灼,跟画里的人似的。我们忍不住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心里生出无限的感喟与感动来。

知道她的故事,是在纳木措。面对变幻无穷风光诡异的圣湖,她孩子一样地欢呼奔跑,然后,双膝突然跪下,泪流满面。我们都吓一跳,正愣怔着不知怎么办才好时,听到她喃喃地说:“感谢上帝,我来了。”

原来,她身患绝症已两年。医生宣判的那会儿,她只感到天崩地塌。她在意过很多,得失名利,都曾是她生命的主题曲。她玩命地去争,甚至因此忽略了家庭,让自己憔悴不堪。当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只剩下短短三个月时,曾经双手紧握着的那一些,都成浮云了,她只要自己能活。

她开始重新打理自己的生活。养花种草。出门旅游。还常常跑去做义工。生命变得充盈起来,每天清晨睁开眼,看到窗外的一缕阳光,她的心里总会腾起一阵欢喜,“感谢上帝,我又拥有一天!”她把每一天,都当作是崭新的,是重生。所以,心中时时充满感激。她活过了医生断定的三个月。活过了一年。活过了两年。还将活下去。

我们听得涟漪四起。生命本是如此珍贵,当爱惜。我们不再说话,一起看湖。眼睛里,一片一片的蓝,相互辉映交融。那是湖的蓝。天的蓝。广阔无垠。

白日光

一塘的红莲,如期盛开,开得红粉乱溅,朵朵摇香。

那个时候,我是寂寞的吧,四五岁的年纪,身边没一个同龄的玩伴。

午后的村庄,天上飘着几朵慵懒的云。路边草丛中,野花朵黄一朵白一朵地开着。鸡和狗们,漫不经心地走在土路上。风轻轻吹过一片绿的田野。绿的田野上,遥遥地,移动着一些黑的点子白的点子,那是在地里劳作的大人们。我绕着村庄转一圈,实在没事可干,就又转到池塘边的瞎奶奶家了。

全村只瞎奶奶家门前有口池塘。我知道,那里面有鱼有虾,还长莲和菱。六七月莲开,水波轻晃,朵朵摇香。九十月菱角成熟,有人路过,用锄头一蓬一蓬地够上岸来,边摘边吃。而到了腊月脚下,塘边围满了人,人们脸上蒸腾着一团喜气,他们到塘子里取鱼取虾。白花花的鱼,在岸上泥地里跳,闪耀着碎银一样的光芒。

但我从来不敢跑近那池塘,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也都不敢。因为大人们说,塘子里有老鬼,专门吃小孩。瞎奶奶也这么说,她每次“见”到我,都要再三叮嘱我,不要到塘子里去玩水啊,那里面有老鬼,闻见小孩子的肉香,就要吃的。我谨记着,我自然是怕老鬼吃我的,我更想得到她的奖励。只要我答没去玩水,瞎奶奶准会奖励我一块薄荷糖。那个年代,一块简朴的薄荷糖,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是无上的向往和甜。

我小心地绕过那池塘。池塘边的泡桐树上,开了一树一树紫色的花,像倒挂着无数把紫色的小伞。花喜鹊站在上面蹦跳,抖落了一瓣一瓣的花,树下面,便落一层浅紫,细细碎碎的。我很想过去捡一串花来玩,但想到瞎奶奶的薄荷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边走边痴痴看,就到了瞎奶奶家门口了。说来也真是奇怪,瞎奶奶的眼睛虽看不见了,但每次我来,她准知道。那会儿,她抬起头,混浊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对着我的方向问,是志煜家的二丫头梅吧?

我答应一声,叫,瞎奶奶。她欢喜地应,哎。放下针线活,伸手招我过去,摸我的脸,问,梅,有没有去塘子里玩水?我答,没。瞎奶奶高兴了,夸我,梅真乖。记住,千万不要去塘子里玩水啊,塘子里有老鬼,专门吃小孩子的,瞎奶奶说。我答,唔,我记住了。瞎奶奶便到她怀里摸索,抖抖颤颤一阵后,方掏出一块方格子手帕,左一层右一层地揭开,我看到里面躺着的薄荷糖。来,给梅吃,梅不要去塘子里玩水啊,瞎奶奶不放心地关照。糖有些黏乎乎的,乳色的小蛾子似的,我一口含到嘴里,直把小小的心都浸甜了。我含糊着应,哦。

糖吃完,瞎奶奶让我帮她穿针线。这活儿我乐意干,我的眼睛亮着呢,只一下,就把线穿过针孔了。瞎奶奶接过针线去,“望”着我,慈祥地笑,瘦小的脸,像一枚皱褶的核桃。她突然落花般地叹息一声,若是我的锁儿还在,他也该成婚了,养的孩子,也该你这般大了。这些话我可听不懂,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脸上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有粼粼的波在荡,竟是说不出的悲伤。

她这么对着我“望”一会儿,复低下头去,一针一线纳她的鞋底,坐在一圈白日光里。时光静极了,梧桐树的影子在矮墙上晃,连同那些紫色的花的影子。矮墙头上,晒着她做好的布鞋,一双双,黑面子,白底子,那么大。我看着瞎奶奶的小脚,有些疑惑地问,瞎奶奶,这是给谁做的鞋啊?瞎奶奶答,是给锁儿他爹做的啊。锁儿,那是谁呢?锁儿他爹又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我怔一怔,突然从池塘边的泡桐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喳喳,喳喳,高亢的一两声,打破一个天地的静。瞎奶奶停了针线活,侧耳听,脸上慢慢浮上笑来,说,喜鹊叫,客人到,家里要来客喽。我不信,喜鹊每天都在叫,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家来客人。瞎奶奶却说,谁说没有?梅就是我家的客人啊。

我把她说的话告诉祖母,祖母唉地叹一口气,瞎奶奶是个可怜的人哪。

她有过一个完整的家,男人壮实,儿子可爱,一家人在一起,只想把凡俗的日子安稳地过下来。然战乱与饥荒来袭,寻常的日子竟过不下去了,家里渐渐揭不开锅。男人跟她商量,要置副货郎担,去外讨生活,等换得铜板来,给她和儿子好日子过。好歹要保住我们李家的这个根啊!男人看一眼扯着她的衣角、饿得面黄肌瘦的儿子说。她点点头,开始没日没夜地给男人赶做布鞋。一共做了四双,她想着,春天一双,夏天一双,秋天一双,冬天一双,等四双鞋都磨破了,男人也该回了。为这,她把自己的嫁衣都给拆了,一块块布,纳到了男人的脚底下。

男人揣上她做的布鞋,上路了。走前,男人向她保证,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他一定会回来。然而,春去春又回,男人却没有回。他们唯一的儿子锁儿,在又一年的六月天,掉进家门口的池塘里淹死了,死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枝红莲。她懊恼得肝肠寸断,她怎么就不知道塘子里好看的红莲会吃人呢?她怎么就没留意到儿子会被红莲牵着,一步一步走下水里去?

彼时,她还年轻着,容貌也好,完全可以再嫁个壮实的庄户人,倚靠着那个人,求个今生安稳。也真的有几个壮实的庄户人看上她,许她好日子,要娶她过门。她却不,她说对不起男人,她把他李家的根弄没了,她要等他回。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她为男人做着布鞋,从青丝,到白头。漫长的等待,加上内心悔恨的煎熬,她不断地流泪,眼睛渐渐不行了,最后终导致全看不见了。

我念小学后,极少再去瞎奶奶家。偶尔路过,还见她坐在矮墙下,坐在一圈白日光里,永远那样的姿态: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她的白发上,落着白日光的影子,白淹没在白里面,那么分明,又是模糊的。看过去,她竟像是裹在一团雾里,不很真切。池塘边的泡桐树上,花喜鹊还站在上面喳喳喳。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人们劳作的号子声,嗨哟,嗨嗨哟。——太平盛世,热火朝天。她锁儿的爹,始终没回。

我小学毕业那年五月,一个中年人寻寻问问,一路摸到我们村庄。他向村人们打听,崔曼丽还活着吗?她的家在哪里?村人们一头雾水。但不一会儿,有人醒悟过来,说,怕是瞎奶奶吧。上了年纪的人恍然大悟,回忆,瞎奶奶好像是姓崔的。

一村人跟着去看热闹。中年人才提到李怀远,瞎奶奶就浑身颤抖不止,浑浊的眼里,缓缓滚下两行泪,她哆嗦着嘴唇问,怀远在哪里?我对不起他,我把他李家的根弄丢了。中年人一把抱住了她,眼含热泪地叫,大妈,我可找到你了!

当年,她的男人李怀远,挑着货郎担,一路南下。很快赚得一些铜板,以为三两个月就能回的,却在半路上不幸染上风寒,一病不起。一对老夫妇救了他。老夫妇膝下只有一个姑娘,正当青春,对他照应十分细致,端饭端水伺侯月余,他的身体才得以慢慢好转。为了报恩,他留了下来,娶了那姑娘,开始了另一番生活。他对老家的女人一直心怀愧疚,她做的布鞋,有两双他没穿完,他珍宝一样收藏着,任何人动不得。逢年过节,他都要拿出来看看。当他病重,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把儿子叫到了跟前,嘱咐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她。

听的人唏嘘不已。瞎奶奶却只是笑着,她使劲地眨着一双空洞的眼,对着眼前的中年人“看”啊“看”。你真的是怀远的儿子?她问。得到中年人肯定的答复,她喜不自禁,颤抖着伸出手来,一遍一遍摸中年人的脸,笑说一声,他还有个根在,好!笑着笑着,眼睛就闭上了,整个人软塌塌倒下去,没了气息。

那年六月,瞎奶奶家门前的池塘里,一塘的红莲,如期盛开,开得红粉乱溅,朵朵摇香。

如果蚕豆会说话

九十二颗蚕豆,九十二种想念。如果蚕豆会说话,它一定会对她说,我爱你。

二十一岁,如花绽放的年纪,她被遣送到遥远的乡下去改造。不过一瞬间,她就从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变成了人所不齿的“资产阶级小姐”。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荒唐,而这样的荒唐,几乎改变了她的一生。

父亲被批斗至死。母亲伤心之余,选择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世上,再没有疼爱的手,可以抚过她遍布伤痕的天空。她蜗居在乡下一间漏雨的小屋里,出工,收工,如同木偶一般。

最怕的是田间休息的时候,集体的大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革命群众”围坐一堆,开始对她进行批判。

她低着头,站着。衣服不敢再穿整洁的,她和他们一样,穿带补丁的。发也不再留长的,她忍痛割爱,剪了。她甚至有意站毒日头下晒着,她要晒黑她白皙的皮肤。她努力把自己打造成贫下中农中的一员。一个女孩子的花季,不再明艳。

那一天,歇晌,脸上长着两颗肉痣的队长突然心血来潮,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革命出现了新动向。所谓的新动向,不过是她的短发上,别了一只红色的发卡。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队长粗暴地让人从她的发上,强取下发卡。她第一次反抗,泪流满面地争夺。那一刻,她像一只孤单的雁。

这个时候,突然从人群中跳出一个身影来,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从队长手里抢过发卡,交到她手里。一边用手臂护着她,一边对着周围的人愤怒地“哇哇”叫着。

所有的喧闹,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会儿之后,又都宽容地笑了,没有人跟他计较。一个可怜的哑巴,从小被遗弃在村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到三十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谁都把他当作可怜的人。

队长也不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人群散了。他望望她,打着手势,意思是叫她安心,不要怕,以后有他保护她。她看不懂,但眼底的泪,却一滴一滴滚下来,珍珠似的,砸在脚下的黄土里。

他看着泪流不止的她,手足无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蚕豆来,塞到她手里。这是他为她炒的。不过几小把,他一直揣在口袋里,想送她,却望而却步。她是他心中的神,如何敢轻易接近?这会儿,他终于可以亲手把蚕豆交给她了,他满足地搓着手“嘿嘿”笑了。

她第一次抬眼打量他。长脸,小眼睛,脸上布满岁月的风霜。这是一个有些丑丑的男人,可她眼前,却看到一扇温暖的窗打开了。是久居阴霾里,突见阳光的那种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