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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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进入小说艺术的审美世界的程序(13)

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沟堑,一停跟随曹操。过险峻,路稍平坦。操回顾止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表甲袍铠整齐者……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扬鞭大笑。众将问:“丞相何又大笑?”操曰,“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以吾观之,到底是无能之辈。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操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操日:“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日:“人纵然不怯,马力乏矣:战则必死。”程昱日:“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甚。丞相旧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必脱此难矣。”操从其说,即纵马向前,欠身谓云长日:“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日:“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操日:“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情为重。”云长日:“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以报之。今日之事,岂敢为私废乎?”操日:“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如何不动心?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于是把马头勒回,谓众军日:“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前面众将已自护送操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正犹豫间,张辽纵马而王。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长叹一声,并皆放之。(《三国演义》,第五十回“关云长义释曹操”)

程昱抓住了关公情感逻辑的要害:“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甚。”更关键的是“丞相旧日有恩于彼”,曹操心领神会提起往事,要关公放过一马,以报答当年的厚恩。关公的情感逻辑是:有恩自然要报。但是,只要报过,就一笔勾销了。当年他已经替曹操斩过袁绍的大将颜良与文丑,解了他白马之围了,今天不能含糊。曹操顺着关公的情感逻辑进而提出:所有上述一切都已报答过了,可以一笔勾销,然而关公在出逃之时,过五关斩了曹操六员大将,曹操并没有派人去追赶,这笔恩情还没有报答。这一说打中了关公的要害,关公按自己的情感逻辑思忖,的确还欠着曹操一份恩情,只有放过曹操的残兵败将才能求得恩义的平衡。

关公的这种行为,好就好在不合理性逻辑。军事斗争中你死我活,是实用的,关公的情感逻辑,显然不管这一套。他的情感逻辑显然是违反理性逻辑的,却仍然要贯彻到底,哪怕个人、事业受到严重的危害,也要“义无反顾”。

如果罗贯中笔下,关公“义”的逻辑遇到理性逻辑就不中用了,那么关公的性格就显得软弱而苍白了。关公的形象之所以动人,就在于这种奇怪的不合理性的逻辑被一贯到底。甚至关公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自己违反了自己的本来愿望。情感逻辑达到这样的一贯性和彻底性,人物性格就达到了一定的饱和度。《三国演义》写关公放曹操的一段之所以有个性,就在于他那情感逻辑的彻底性。

正是因为这样,鲁迅对《三国演义》虽多有保留,但对关公这一节,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却破例大篇幅引用,一面说“孔明止见狡狯”,一面称赞“羽之气概则凛然”。

让人物进入这种自我失控的情感逻辑中,是使人物获得自己的个性生命的关键。有时,这种逻辑是相当曲折的。

在《水浒传》中,宋江本来一直用理性抑制他对梁山朋友的感情,他力求在当县府小官的理性与同情梁山朋友的情感之间求得平衡。然而,由于阎婆惜与张文远的风情,宋江维持不了理性的优势,终于“一时性起”,杀了她,走上了去粱山的道路。可是走到半路上,他那暂时压抑下去的理性又冒了出来,踅回家中。然而这又引来了更大的灾难,弄得他被绑赴法场,这才使造反的情感占了上风,终于上了梁山。

这不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特殊现象,而是外国经典小说也具有的共同特点。安娜·卡列尼娜从第一次见到伏隆斯基开始,就一直强迫自己抑制自己那被伏隆斯基吸引的感情,她甚至匆匆忙忙逃离莫斯科,却仍然不能摆脱伏隆斯基的吸引。以后,她陷人情网,并且怀了孕;安娜在难产垂危中,让卡列宁与伏隆斯基和好,自己也表示,待她病愈就与卡列宁和好。但这只是她理性的语言,待到她病愈以后,她的情感仍然不能接受卡列宁,终于和卡列宁离婚而去。

巴金的作品中有许多成功的人物,其中最成功的就是《家》中的觉新了。这是因为觉新和其他人物不一样,他的理性和情感的矛盾最为突出。不过,他和关公、宋江、安娜不同,他的理性总是抑制着他的情感。在行为上,他按照封建家族长子的规范作出惨痛的自我牺牲。不但牺牲了他自己的爱情,牺牲了梅表姐的幸福,而且又牺牲了他自己贤良的妻子瑞珏的生命。但他始终没有扑灭自己的情感。正因为这样,他每次牺牲都不是弱化了他的情感,而是更强化、更激化了他的情感与他的“理智”的矛盾。这使他永远处于错误和悔恨之中。

即使他悔恨,流泪,哭喊,也无法改变自己在封建教条、迷信面前的软弱,而且还将继续错下去。这正是他性格悲剧美的所在。如果巴金手软了,不让梅和瑞珏牺牲,或者让觉新的理性和情感统一了,觉新这个形象的生命也就完结了。

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最危险的事情就是以理性逻辑代替情感逻辑。由于理性逻辑在日常实用和科学研究及学校教育中,占据天然的优势,因而一个人的社会经验越丰富,文化教育的水平越高,理性逻辑的优势就越强,以理性逻辑代替人物的情感逻辑的可能性就越大,这也就意味着概念化的危险越大。倒是在小孩子和文化水平不高的原始民族那里,情感逻辑往往具有相对优势。当然,每一个文明的成年人,特别是具有审美心理素质的人,都是具有相当的情感体验的。但是由于这种情感的逻辑性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实用的,因而很容易被忽略、被忘却,又由于它的逻辑性与理性的科学性相矛盾,因而在学校教育中处于受压抑的地位。教育学中虽然提出美育的要求,但由于对美的理解众说纷纭,有些理解甚至局限于政治化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因而很难集中到情感的教育上来。

然而,对于艺术家,尤其是小说家来说,他在接受理性教育时,要特别留意保持情感的活跃,不让它被强大的理性逻辑所吞没。同时,除了自我保护、自我体验以外,还要认真关注不同人物情感的特殊性。这一切,从表面上看来,是作家不可缺少的职业训练,实质上,应该是我们人文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惜的是,直到现在,我们的文学教育还没有形成切实可行的系统方法。

16.抓住人物的执迷不悟

——人物情感逻辑的起点

重点阐释作品

阿Q正传/鲁迅 水浒传/施耐庵

红楼梦/曹雪芹 春蚕/茅盾

人物的情感逻辑是在分散的行为中表现出来的,对于一个缺乏经验的教师来说,找到它是不那么容易的。因为最容易看到的往往是孤立的表情、动作和行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由于它不完整,因而很难从作品找出情感逻辑的内在逻辑性。

要找到人物情感的独特逻辑,最起码的方法就是从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研究开始。英国作家亨利·费尔丁(1704-1754)在《汤姆·琼斯》卷十第一章中说:

优秀作家还有这样一种本事,那就是同是一种罪恶或愚蠢推动着两个人,而他能分辨出这两人之间细微的区别。

孤立的一个人看起来不鲜明,两个人对比起来就鲜明了。高尔基在《给康·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中非常生动地讲到了这一点:

假定在您面前有五个男人,五个女人;这就是说,你面前有十个关于人们想怎样生活的未经过研究的(按:自发的)观念(按:情感逻辑),十个所愿望(按:当作“向往”的)的事物的模糊轮廓——十个不同的对您个人的态度。

五个男人中每人有自己所愿望(按:向往)的女人的观念;每一个女人也有自己对所愿望(按:向往)的男人的幻想。

五个男人中有一人觉得悭吝人不过是节俭的人;另一人觉得他本性上就是令人讨厌的;第三人认为他是可怜的和不幸的;第四人觉得他在一切方面都是滑稽可笑的;第五人把他比做泼留希金(按:果戈理《死魂灵》中的吝啬地主),并以此感到满足。第五个人将是最平庸的。

高尔基在这里说的是作家区别人物情感的方法,分析作品无疑也一样要遵循这样的方法。同样一种现象——吝啬,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不同的逻辑,这显然不是理性逻辑。如果是理性逻辑,那就只能有一种统一的看法;然而按情感,则各有不同的观念,在这不同的观念中显示出不同的逻辑来。

在生活中是这样,在作品中更是这样。

这一切既不科学,也不实用,从科学和实用的观点来看,是有一点荒谬,但对分析艺术作品来说,却值得珍视,值得抓住不放。抓不住这个,就无法进入人物分析。

人物的情感逻辑本来很怪,由于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有一点怪,因而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通常人们并不是在同一个问题上,发生不同见解的。高尔基假定他们是在同一个问题上发生分歧,这样的对比度就鲜明了。高尔基唯恐问题还没有说清,又继续说那五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她爱上了一个禁欲者,并战胜了他的禁欲主义;另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者,并用自己的爱情使他变得高尚起来;第三个女人以为,造化既然把她生成女人,就是对她的嘲弄,所以她就不爱男人,而且妒忌他们的自由;第四个女人光想结婚做母亲,并对这个使命理解得很独特、深刻,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不能为这一使命服务;第五个女人把生命看得单纯,根本不考虑什么问题,她使别人痛苦,却真心感到惊讶,这是怎样发生的?

最后,您面前有十个虚荣心很重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愿意在生活中尽可能地超群出众。

高尔基在这里以对待爱情和婚姻为例,说明不同的女人秉持如何不同的逻辑。这一点很值得教师们仔细体会。通常,我们很少愿意把人物分析得千人一面,我们也自发地追求不同人物的个性特点,但由于在观念和方法上不讲究,我们常常在人物的外表、外部动作、外部经历上用工夫。以为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口头禅,不同的行为习惯,就是人物性格的全部了。其实,外部的表现,外部的经历,乃至外部的特征都是肤浅的,充其量只能成为人物性格的某种外部标志,而外部标志对于内在逻辑是可有可无的。鲁迅的《伤逝》、茅盾的《腐蚀》、果戈理的《狂人日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都只有内心独白,虽然人物毫无外部标志,但这些仍然是艺术珍品。相反,一些滥用外貌描写,对话拖沓的小说,其笔墨常常在表面上滑行,读之令人生腻。

高尔基非常强调人物之间的对比,但并没有走向绝对化,所以在最后,他指出,不管他所说的那些人有多大的区别,他们都仍然有共同点,那就是大家都有虚荣心,都愿意在生活中“超群出众”。这就是说,情感逻辑虽然各异,但异中有同,抓住这一点就可以避免片面性。

这是分析人物情感逻辑的第一个关键。

捕捉情感逻辑的第二个关键是要找到情感逻辑的起点。情感逻辑不同于理性逻辑之处,就是人物在某一点上着迷。艺术家为了把人物写活,常常把人物着迷的那一点加以强调。这个着迷点常常是很隐蔽的。高尔基曾经这样说过: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资产阶级也好,农民、工人、贵族也好——每个人总得有他的幻想和私欲,就是这些东西支配着人呀。就是这些东西是应该观察的呀!

高尔基在这里说的是推动、支配着人的一个总的动机,也就是“私欲”。但是这种私欲并不是很理性的,而是带着幻想的,也就是很主观、很不实际的。正如他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中所列举的五个男人和五个女人,他们对悭吝的观念,她们对婚姻和爱情的观念全都是非理性的,不现实的,但他们又是很固执的,这种固执就是着迷,这种着迷不是在个别问题上而是在一系列问题上贯彻到底的。

这种着迷,如果发生在一个“好人”身上,而且着迷的又是一种好事,分析它并非什么困难的事。但高尔基在这里说的是无论什么人,包括“坏人”。在“坏人”的情感中,他做的“坏事”就并不是丑恶的;相反,在他自己看来是十分美妙的。因为他对于自己的“私欲”,不可能作理性的客观的评判,因为“私欲”总与某种“幻想”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在情感作用下,每个人对自己的感觉都是一种幻觉,一种歪曲了的感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导演《奥赛罗》时,对于挑拨奥赛罗和黛丝特蒙娜的关系导致悲剧发生的雅古这个角色,有过这样的阐述:

扮演雅古的演员必须感到自己是个挑拨离间的艺术家,是挑拨这一部门中的伟大导演,他不但为自己的恶毒计划而动心,而且也为执行这一计划的方式而动心。

这一点从客观上讲,是很虚幻的,但从角色本身来讲,却是很真诚的。角色在这虚幻的真境界中是很痴迷的,是有一点执迷不悟的。找到了执迷不悟的核心,人物的情感逻辑就不难分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