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文章,突出了感受上的反差,用词比较夸张。一方面孩子们出游的感觉是度过了“最愉快的一天”,玩得“痛快极了”。回来以后,母亲为他们准备了“热腾腾的饭菜”,这是“最豪华的筵席”,“吃得有趣极了”。另一方面,母亲还给父亲拿来手巾和肥皂。这样“忙”了一阵以后,吃饭的时候,母亲又不得不“屡次三番地站起来”帮着上菜。
所有这一切语言,都在构成一种热烈的家宴氛围。但是,所有这一切又和前面宣称的宗旨相违背:让母亲留在家里,是为给她“安静”。所有用来描述家庭喜庆场景的词语都是与休息、安静背道而驰的。这就是含蓄的讽喻。含蓄就在上下文之间。
文章正面的描写处处透露了父亲和孩子们的自私,但没有一句说出“自私”这两个字,同样没有一个字正面说明母亲是如何的无私。全文的功力在于反讽,但是,又不限于反讽,同时有歌颂,反讽父亲和孩子的自私,恰恰反衬出母亲的无私。这二者相辅相成,父亲和孩子有多么自私,母亲就有多么无私。
说好了过母亲节,要让母亲休息,报答她的操劳。结果,母亲不但没有出外休息,也没有在家里安静,却更加操劳了一天。而这个母亲不但没有感到这种矛盾,而且心安理得。不但母亲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孩子们也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一方面有这么多夸张的对比(安静和忙碌),另一方面母亲又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作者对母亲几乎没有多少正面的描写,基本上都是简洁的叙述、讲话、做事,连细节都没有,都是概括的叙述。而对父亲和孩子们却用了大量的细节(如,父亲告别时的手势之类)。只有当孩子们去吻母亲,母亲说这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天时”,孩子们觉得她“眼里含着泪水”。这是描写妈妈的唯一的细节,也是最意味深长的细节。一个本来要让她休息安静的节日,却过得这么劳累,说明她并没有把自己的劳累放在心上,她之所以感到愉快,就是因为她看到丈夫和孩子们的快乐。
最后一句,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孩子们在看到母亲眼睛里含着的泪水时,居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我们所做的一切得到了最大的报偿。
这里面的含意可真是太丰富了,太奇妙了。
表层的意义是,在孩子们的感觉中,母亲最幸福的一天,是他们给予的。而全文所显示的恰恰是孩子们提出要让妈妈休息安静,可结果妈妈没有休息,也没有安静。他们本来打算为妈妈做的都没有做。他们做的无非是两个方面:第一,保证了自己郊游,却排斥了母亲;第二,把本来允诺的安静取消,代之以忙碌操劳。对于这一切,他们没有一点惭愧,相反,却感到这是对母亲的奉献。在孩子心目中的“最大的报偿”,在母亲却是“最大的剥夺”。这是显而易见的荒谬,越是荒谬,讽刺的意味就越明显。但是,“最大的报偿”不仅仅是讽刺,还有另外一层含意,那就是母亲并没有感到自己被剥夺,相反她把被剥夺当成了幸福。这就不是反讽,而是抒情了。同时这种抒情中还隐约带着反讽,而孩子没有感到自己对母亲的剥夺。孩子毕竟是天真的,天真把讽刺意味淡化了,幽默意味就更突出了。同样的倾向还表现在吃饭以后,孩子们“争着帮忙擦桌子,洗碗碟,可是母亲说她情愿亲自来做这些事,我们只好让她去做了,因为这一次我们也总得迁就她才行”。明明是母亲无私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却被说成是迁就,好像不是自己不懂得体贴母亲,而母亲有什么古怪脾气似的。这种地方,都是幽默文章的深邃、意味深长之处。
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这个家庭的关系虽然有所批判,但并不太严厉,孩子们并不是有意自私,而是习惯了被母亲照顾,以至于失去了主动照顾人的意识。正是因为这样,讽喻是很有分寸的,就是对父亲,作者也是有节制的。母亲吃饭时,老是站起来为别人服务,“父亲注意到这种情况”,“他要她歇会儿,于是他自己便站起身到碗橱里去拿苹果”。大人毕竟是大人,至少在口头上意识到该让妻子休息一下了。这种描写虽然并不完全是肯定的,但也并没有给人明显装模作样的印象,多多少少也淡化了讽刺的程度。从这样的分寸感上,可以看出作者的老到,他没有把父亲简单化,没有把人物关系漫画化。
7.解读泰戈尔的《金色花》
关键词语(句):金色花、花香、投我的影子在你的书页上、落到地上,又成了你的孩子、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我不告诉你
这篇文章在表现亲情这一点上和前面的文章是一致的,但是,又有不同,如果不注意亲情的千差万别,就可能造成一种模式化的印象,而模式化不管是出自什么样的经典,对读者都可能是情感和语言的窒息。这不但对体验生命的丰富性不利,而且不利于感悟语言的多彩。
敏感的读者也许会觉察到,我们选读了泰戈尔的《金色花》却没有选冰心的散文。这不是说冰心的散文不值一顾,而是因为,对这类诗化经典文本的消极性,应该持有高度的警惕,不能过分堆积。冰心表现母爱的散文和泰戈尔的这首散文诗,虽然各异其趣,但是在把爱诗化这一点上,是一致的。选入泰戈尔的散文诗就够了。《金色花》和我们前面选的文章最大的不同,就在它是散文诗。也就是说,在形式上它是散文的,而在实质上,它是诗的。
读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所谓散文诗没有采用现代诗歌的分行形式,而是用了散文的连行的形式。但是,它的艺术方法却不是散文的。因为它明显不是散文式的写实的,而是诗化的,诗化的特点就是想象、虚拟。
想来,读者不难辨析,前面的文章都是散文,散文是写实的,所写的人物、景物,都是具体的,有名有姓的,有时间地点标志的。而泰戈尔的散文诗里,这个孩子和这个母亲,是没有姓名的,也没有具体的地点。这是诗的特点,诗是概括的,表现的不是某一具体的人物,而是普遍存在的亲子之爱。
形象、时间、空间的概括性,是诗的特点,正因为它是概括的,所以它是想象的,是诗人想象化、情感化了的表现。所以这篇文章一开头就是“假如”。这就是说,这不是真的。想象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变异,也就是把表现对象变异为自己假定的意象。有了变异的意象才可能有寄托情感、加以美化的充分自由。
懂得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为什么这首诗一上来就把自己变成了一朵“金色花”,因为金色花提供了一种美好的意象。这种意象,所要表达的是孩子对母亲的美好的感情。花的美好和感情的美好是一致的。
在这里,我们希望读者得到启发,一方面,亲情是多种多样的,各不相同的,以其相异性见长,而另一方面,亲情又只可以作相当概括的表现,把相对共同的属性集中表现在概括的意象中。这就是说,不但亲情的内容可以多侧面、多层次地表现,而且其形式也可以作多种选择。由于形式的不同,情感得到了不同的表现,语言也有不同的功能。寄托在金色花这个意象中的,如果仅仅是一般化的孩子的感情,那也可能是模式化的。泰戈尔这首诗的独特生命在于,它不是一般的花朵,而是一朵调皮的花朵。之所以要变成花朵,首先不仅是为了变得美好,而且是为了和母亲淘气,让母亲找不到它,而它自己却能看到母亲在工作。注意,就是这种调皮、淘气,也是美化了的,金色花开放了花瓣,默默地笑着,看母亲工作。其次,亲情的美好,还从花瓣的香气上表现出来。母亲闻到了花瓣的香气,可不知道,这来自孩子身上。
调皮的进一步发展,变为对母亲阅读的干扰,捣乱:用影子去干扰她的阅读。这种干扰,无疑是一种美好的调皮。正显示了母子的亲密无间。
当孩子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对他的疼爱,却并没有用亲密的语言来表现,而是用了责骂的语言:
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
从字典语义来看,“坏”是完全否定的意思,是责骂的意思,但责骂的语言不但没有任何责骂的意味,却反而显示出疼爱的感情,亲密的感情。“坏”字,在通常用法中,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意思的,如果单纯从通常语义来衡量,可能要被认为是用词不当的,但这里的上下文却显示出,这个“坏”字用得相当好,比“好”字还要好。这是作者对语词在特殊语境中的潜在能量的一种发现。如果不是这样,把“坏孩子”改成:
你到哪里去了,我的好孩子或者改成:
你到哪里去了,我的调皮孩子;
你到哪里去了,我的宝贝孩子;
你到哪里去了,我的淘气孩子;
你到哪里去了,我的可爱的孩子;
反倒煞风景了。
这是凭语感就能体悟到的,但语感是自发的,我们学习这样的语义,就是要把自发的语感升华为自觉的语感,差不多每一个词语在具体语境中都可能发生微妙的差异,积累这种差异就能使语感丰富起来。
孩子却并不因为母亲的责难而感到害怕,相反,更加调皮起来:“我不告诉你。”这比之“告诉你吧,亲爱的妈妈”不知要好多少倍。因为调皮增加了亲密之感。
我们前面讲过,关键词语超越了字典语义,在具体语境中产生特殊意蕴,和人物的心灵有一种奇妙的联系,在这里可以进一步体会。
这首诗写的虽然不是具体的对象,而是想象的意象,其中有一些细节的特点,显然和我们民族(例如,母亲读印度史诗、做祷告)的习俗不同,但其中的情感却能唤醒我们的记忆,引起我们的共鸣。
这是文学感染的一个奥秘,它内在的情愫,总是具有召唤心灵记忆的功能。文学形象不管多么普遍,总是能唤醒特殊的心灵经验,不管多么特殊,总是能让广大读者受到感动。
细心的读者,也许可以感觉到在进行词语分析时,我们采用了一种新方法,并不属于我们一直强调的还原法,而是替换法。某一词语的好处从其原生状态来看并不十分清楚,用一个近义词替换一下,其妙处就比较突出地显示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