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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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言(3)

通常的比喻有三种,第一种,是两个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这比较常见,如“燕山雪花大如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二种是抓住事物之间的相异点,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第三种,把相同与相异点统一起来,如“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你有花一样的色彩,但没有花一样的芬芳”。第二和第三种,是比喻中的特殊类型,修辞学上叫做“较喻”。通常遇到的,最大量的是,表达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的。

比喻有两个基本要素:首先,从客观上来说,本体和喻体必须在根本上、整体上有质的不同;其次,在局部上有共同之处。如《诗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首先,女人和云,在根本性质上是不可混同的,然后,才是在数量众多给人的印象上,有某种一致之处。在显而易见的不同中发现了隐蔽的美学联系,比喻的力量正是在这里。比喻不嫌弃这种暂时的一致性,它所借助的正是这种局部的,似乎是忽明忽灭的,摇摇欲坠的一致性。当我们说“有女如云”时,明知云和女性的区别是根本的,却仍然能够为某种纷纭的感觉所冲击。如果你觉得这不够准确,要追求高度的精确,使二者融洽无间,像两个相等半径的同心圆一样重合,那就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说“有女如女”了,而这在逻辑上就犯了同语反复的错误,比喻的感觉冲击性也就落空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说牙齿雪白,因为牙齿不是雪,牙齿和雪根本不一样,牙齿才能像雪一样白,才有形象感,如果硬要完全一样,就只好说,牙齿像牙齿一样白,而这等于百分之百的蠢话。所以纪昀(晓岚)说比喻“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

比喻不能绝对地追求精确,比喻的生命就是在不精确中求精确。

朱熹给比喻下的定义是:“以彼物譬喻此物也。”(《四库全书·晦庵集:致林熙之》)这只接触到了矛盾的一个侧面。黄侃在《读〈文心雕龙〉札记》中说:“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这里说的是兴,实际上也包含了比的规律。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比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喻小人。”《楚辞》在比喻上比之《诗经》,更加大胆,它更加勇敢地突破了以物比物,托物比事的模式,在有形的自然与无形的精神之间发现相通之点,在自然与心灵之间架设想象的桥梁。

关键在于,不拘泥于事物本身,超脱事物本身,放心大胆地到事物以外去,才能激发出新异的感觉,粘滞于事物本身只能停留在麻木的感觉上。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说得更具体、更彻底:

当诗人用“枯萎的树干”来比喻老年,他使用了“失去了青春”这样一个两方面都共有的概念来给我们表达了一种新的思想新的事实。

——《西方文论选》(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94页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枯树与老年之间的相异占着绝对优势,诗人的才能,就在于在一个暂时性的比喻中,把占劣势的二者的相同之点在瞬间凸显出来,使新异的感觉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对于诗人来说,正是拥有了这种“翻云覆雨”、“推陈出新”的想象魄力,才能构成令人耳目为之一新的比喻。

自然,这并不是说,任何不相干的事物,只要任意加以凑合一番,便能构成新颖的叫人心灵振奋的比喻。如果二者的共同之处没有得到充分的突出,或是根本没有揭示,则会不伦不类,给人无类比附的生硬之感。比喻不但要求一点相通,而且要求在这一点上尽可能的准确、和谐。所以《文心雕龙·比兴》中说:“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不准确、不精密的比喻,读者可能产生抗拒之感。亚里士多德批评古希腊悲剧诗人克里奥封说,他的作品中有一个句子:“啊,皇后一样的无花果树。”他认为,这造成了滑稽的效果(《西方文论选》(上),(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92页),因为,无花果树太朴素了,而皇后则很堂皇。二者在通常意义上缺乏显而易见的相通之处。这说明,比喻有两种,一种是一般的比喻,一种是好的比喻。好的比喻,不但要符合一般比喻的规律,更要求精致,不但词语表层显性意义相通,而且在深层的、隐性的、暗示的、联想的层面上,意义也要相切。这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以切至为贵”。

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我们就可以正面来回答问题了。

以空中撒盐比降雪,符合本质不同、一点相通的规律,盐在形状、颜色上与雪一点相通,可以构成比喻。但以盐的下落比喻雪花的下落,引起的联想,却不及“柳絮因风”那么“切至”。因为盐粒是有硬度的,盐粒的质量大,决定了下落有两个特点,一是下落路线是直的,二是速度比较快。而柳絮,质量很小,下落路线不是直的,而是飘飘荡荡的,很轻盈,速度也比较慢。再说,柳絮飘飞是自然常见的现象,能够引起经验联想。柳絮纷飞,在当时的诗歌中,早已和春日景象联系在一起,不难引起美好的联想。而撒盐空中,并不是自然现象,而且撒的动作,和手联系在一起,空间是有限的,和满天雪花纷纷扬扬之间的联想是不够“切至”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道韫的比喻,不但恰当,而且富于诗意的联想,而谢朗的比喻,则是比较粗糙的。

比喻的“切至”与否,不能仅仅从比喻本身来看,还要从作者主体来看。比喻的“切至”,还和作者主体的气质有关系。谢道韫的比喻之所以好,还因为与她的女性身份相“切至”,如果换一个人,比如关西大汉,用这样的比喻,就可能不够“切至”。古代有咏《雪》诗曰:“战罢玉龙三百万,畋鳞残甲满天飞”,就含着男性雄浑气质的联想,读者从这个比喻中,可以感受到叱咤风云的将军气度。

比喻的暗示和联想的精致性,还和作者追求的风格不可分割,如果不是追求诗意,而是追求幽默,那比喻可能就不以“切至”为贵了。如同样是咏雪,有打油诗把雪比作“天公大吐痰”,固然没有诗意,但是,有某种不伦不类的怪异感、不和谐感,在喜剧文体中,出于丑角口中,也可能成为某种幽默的趣味。诗意的比喻,表现的是情趣,而幽默的比喻传达是另外一种趣味,那就是谐趣。举一个更为明显的例子,如“这孩子的脸红得像苹果,不过比苹果多了两个酒窝。”这是带着诗意的比喻。如果不追求诗意,就可以这样说:“这孩子的脸红得像红烧牛肉。”这是没有抒情意味的,缺乏诗的情趣的,但是,却可能在一定的语境中,显得很幽默,蕴含着谐趣。

什么问题都不能简单化,比喻的问题也一样有相当复杂的道理,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参阅我的《文学创作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29-331页),或者我的《文学性讲演录》(广西师大出版社,2006年,第131页)。

问题6

有一位教师在课堂上反复说,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中有两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很精彩,写出了早春的美丽的景色,花是如此美好,把眼睛都看花了,春草长出来,就在我的马蹄下。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位教师讲得不是很到位。你能把这两句分析得更到位吗?

一读者

我想,这两句诗有两种分析方法。

第一种方法就讲,这两句好处在两个方面。第一,这两句并不是早春的一般美景,而是早春的特殊美景。两句之间其实隐含着对比,一方面是春天的花开得很茂盛,太茂盛了,满眼都是,把人的眼睛都看“迷”了。这个“迷”字,就是这句诗的亮点。如果仅仅写花很繁茂,作为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一般的诗人,都有这个水平。白居易更杰出的才华表现在接下来的“浅草才能没马蹄”,这是很有特点的,一般情况是,花比草来得慢,先是草长起来,长高了,花才慢慢开。而这里却是花已经开得满眼都是,令人眼花缭乱了,草却还是“浅草”。

第二种方法,把两句放到原诗的语境中去。读者可以参阅本书第一章第一篇——《春天:九种不同的古典诗情》中对白居易这首诗的详细解读。

问题7

有教师分析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的句子“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时,指出其中有“以动衬静”的特点。教师让学生回忆类似的诗句。学生纷纷举手,提出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我总觉得,其中有些杂乱,你能帮我分析一下吗?

一读者

我想,这位教师所说的以动衬静,是有一定道理的。“明月别枝惊鹊”,“别”如果当作动词,就是离开的意思。明月移动,离开了树枝,竟能把鸟鹤惊动,可见其境之静。这样理解,大概没有多大问题。但是,下面一句“清风半夜鸣蝉”,是不是以动衬静呢?好像没有什么动态的可视意象啊。同样的,学生所举的诗句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和“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好像也不完全是以动衬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以闹衬静。“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用人的声音来表现山的空,山的静。“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更是这样。正是蝉的喧闹,鸟的喧哗,才更加显得山林幽静。

这里有个有趣的现象,明明是以有声来衬托无声,人们却往往对之视而不见,感而不觉,不能实事求是地说是以有声衬无声,以闹衬静,却偏偏要说以动衬静。如果以静的意念为核心,联想本来可以向两个方向发展:

动——静——闹

但是,一般人往往偏执于静和动的对比,却抹杀了静和闹的对比。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以动衬静”这个词太现成了,现成到自动化了,自动化了就可能不顾事实了。一切流行话语、现成话语、权威话语,都或多或少有这种遮蔽性。本来静的意思,就是静止,以动衬静,就是以运动、位置的变动,来衬托静止状态。这种现象是常见的。但“以动衬静”作为一种固定话语,却造成了某种思维定势。这种定势之强大,使人们变得盲目,甚至忽略了与静相对的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喧闹。“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蝉噪得越是喧闹,鸟叫得越是清脆,就越是显得山里幽静。“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王维的名句,辛弃疾的诗句就是从王维的名句中脱胎换骨而来的。本来变动的是月光,月光是无声的,怎么会把熟睡的鸟给惊醒了?仅仅是一只鸟,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在这偌大的山中,都听得那么清晰,可见山里是多么宁静了。在心理上,自发地感受这一点并不难,难就难在,以这种现象为根据,颠覆以动衬静的遮蔽性,进行思想的突围,把它概括为“以闹衬静”,使之与“以动衬静”并列起来,给予平等的合法地位,这需要语言的创新的命名能力。

问题8

有教师在分析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时,充分发挥了你所说的“还原”性想象:此时孟浩然四十多岁,李白二十多岁。他让学生想象李白登上黄鹤楼时的情景——朋友要远行,长江滔滔滚滚,时间是三月,烟花就是薄雾,柳絮。如果你在黄鹤楼会如何?一个学生回答说,我想看风景。另一个学生说,我想喝一些酒。同学都笑了。还有一个学生说,我想着老朋友要远去,很有点惆怅。对这个回答,同学们都很认同。可是前面两个同学的说法(看风景、喝酒),难道不会是读者的真情实感吗?同学们为什么笑起来呢?对最后一位同学的说法,为什么都十分认同呢?

一读者

我想这涉及语文教学中很普遍的矛盾,就是经典文本的历史性和当代青少年的经验距离问题。古代诗人在黄鹤楼送别自己的朋友是很惆怅的,因为当时交通不便,从武汉到扬州,波涛凶险不说,就算能平安到达,再见的机遇也是很渺茫的。而今天的青少年,不管是登临黄鹤楼,还是在想象中登上这座名楼,都没有古人那样的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忧愁。在他们的想象中,游历名胜古迹,乐趣只在观赏风景和饮酒。然而,把当代经验和古代经典文本联系起来,难免会脱离文本的规定情境,暴露出当代青少年的心理和古代诗人的忧愁的错位,当然就有点好笑了。而最后一个同学之所以得到认同,就是因为,他进入了文本的规定情境(再见何时)。

问题9

有教师在分析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时提出:当时正是盛唐,长江上应该是千帆竞发,不可能只有一条船,而李白却说“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为什么只看见一条船呢?回答是,他眼中只有孟浩然,只有长江水。他舍不得朋友离开。远远的,船帆已经消失了,李白还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他的心已经随孟浩然远去。这样的分析,你以为如何?

一读者

我觉得,这位教师分析得相当到位。特别是他用还原的方法,说在黄鹤楼下,肯定不止一条船,而李白只看见朋友的那一条。船已经消失了,他仍然站着,这充分表现了他恋恋不舍的情绪。我们在课堂上听了许多次“一切景语皆情语”,说得太多都没有感觉了。其实,作些分析,就有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