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缪斯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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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古船》的韵味

历史和现实的交汇,社会世态的描摹和人生体验的共存,再现和表现的结合,人生难题的究诘提示等,构成了当代小说的意蕴和内涵。读者可以从中汲取和认同自己所追寻的感觉和蕴含,或许是读小说成为人生不可缺少的某种需要(仅就整体而言)——某种人生审美需要——的原因。

读张炜的长篇近作《古船》,会使你得到新鲜的感悟和满足,那高蹈超拔的艺术灵气,那生活杂糅纷繁的艰难窘迫,那人心高远古朴的追求和企盼,以及畸形的社会变故,沉稳的历史文化心理积淀,神秘的人生奥秘等,拨人心弦。

《古船》是作家继《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之后又一力作。作家从抒写善良人们的精神觉醒到对人生价值取舍的揭示、人的生存状态的探究和抉发,深化了对生活的认识。人如何掌握自己命运?人生命运的驿道通向何方?这生命历程的“哥德巴赫猜想”,作家似乎在寻找化解。

作为万物之灵长,人的优长在于对自己生存状态的反顾、认识——摆脱苦难,寻求新生。人之于社会是个体与群体的对应。揭示生命的本原是自然科学的事,揭示生命存在方式,探寻人生渴求、前行、生息繁衍的动因,解除精神重负和困惑,获取生命的超越和升华,是社会科学的事。人生无论是自然的或是社会的,都是一个博大深邃的命题,惟其难疑而现实,吸引不少文学家。“我们从哪里走来,还要走到哪里?”(《古船》)正是这样一个难题,使《古船》深沉厚重,内蕴独见。

《古船》描写的生活也许不算特别。东莱古国的洼狸镇上,因经济方式的改变——承包制后,粉丝厂新主人赵多多同解放前雄踞洼狸镇粉丝工业的开明士绅隋家的“小少爷”见素展开了一场争夺战。洼狸镇上赵、隋、李三大姓氏之间延续四十年的阶级、人生、经济的大搏斗,折射出氏族、宗法、经济利益和人生价值的社会和心理上的冲突。仅就《古船》的题旨来看,这种由经济改革引起的人生纠结,容易落入此类题旨的窠臼——改革带来的心理变化,社会弊端的积重难返引发勇敢者前行、砥砺一代志士;但《古船》并不揭示改革对于古洼镇的必要和必然,它把艺术的视点放在由现实而历史的切入,着重剖析苦难人生的命运——不同人物的不同“活法”;艰辛和窘迫、散漫和超然,心理的煎熬和生理的痛楚等等,在不同的人生命运究诘中发掘对人的善恶行状的贬斥和褒扬。数十年来洼狸镇人们在生死苦乐的周遭际遇,凝聚着作家困扼于心的人生题解;人需要的是自己救自己、自己帮助自己。“让人最害怕的绝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

因而,作家以“人要好好寻恩人”的艺术动因探究人与人、人与社会历史间的矛盾纠结。隋家大少爷抱朴是四十年来洼狸镇风云沧桑的见证人。这位同镇上老磨一样沉默内向的“怪人”在弟弟见素奋斗败手后,寻思着社会人生的“理论”,悟出“人要好好寻恩人,人在别处动脑子,造出了机器,给马套上了笼头,这都不错,可是他自己怎么才能摆脱苦难?”抱朴的人生哲学基于复归人性、人道主义,个体对于群体的责任。这是历史付出沉重代价后的理性反思。作家借助于抱朴沉思于前、奋起于后的艺术描写,表达了人千万不能把生活当做一个人的事情,人不能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平实直朴而又崇高的命题。表达了人道主义的趋归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从阐发题旨需要,张炜对人生命运的切入从不同的生态和心态着笔。作家叙事方式系结在三个不同的家族,尤以赵隋两家矛盾为主线展开。一方以赵炳(四爷爷)、赵多多为代表,掌握着经济、政治的大权,称霸于世;一方以隋家三兄妹和有些癫狂神秘的叔父隋不召为代表。前者恃权傲物,横行乡里,残酷的虐待狂,强烈的占有欲,趁火打劫的流氓气,狡黠阴毒的土霸王嘴脸等,是人性恶的代表;而隋家两代则是生活磨难中的底层人物,他们卑贱,生于世而不见容于世。家业的破败、经济地位的丧失,作为一个家族的势力消失了,但作为单个人并没有泯灭求生、奋斗的欲念。隋氏兄弟同赵多多之间的斗争,就见素来说,多是着眼于复兴家业,夺回失去的荣耀(不无光宗耀祖之念);而抱朴是出于解民于倒悬的博大宽怀的人情之爱,即“让苦难和流血在洼狸镇上结束”这一思想之上。粉丝厂承包权的得失,并不是一场单纯意义上经济权之争,而是对于一种崭新的人生价值的高扬。

为加深题旨的历史感,作家从粉厂承包,赵隋两氏族命运纠葛而辐射出洼狸镇40年沧桑历史。无论是47年土改斗地主,还是还乡团反攻倒算;无论是荒唐岁月的“放卫星”,办食堂,以及十年浩劫中的一场闹剧,都表现了人类对于自已同类的愚昧戕害,人性丧失带来的人生命运的扭曲。氏族意识的坚沉、封建意识的顽冥、权力欲的膜拜,造成了人生的种种不幸。《古船》着重写历史、写人生、写人性,从这三个层面上开掘冷峻的主题。历史的深重与繁难,人生的有幸与不幸,人性的善良与丑陋,盘虬绞杂,洼狸镇人经历的悲喜剧,展示了人生命运(也是民族历史的)前行的沉痛负重。

《古船》在结构上,并不注重艺术形式的整体构筑,因为这种回顾式的追溯法,不同的历史与现实的拼接对应,为当今小说创作所多见。张炜视人物生态(活法艰难)与心态(精神追求)的揭示同等重要,有时不必顾及理性说教之嫌,整节地抒写人物对话(心态),显得颇有耐心,这出于作家宣泄一种人生情绪,似乎别无选择。《古船》意蕴凝重沉实,致力于“意象境界”的营构。首先,“古船”这一特定的虚拟物耐人寻味。它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历史文化的沉积,要历经生活大波和时间飚风的冲刷,从腐朽走向新生;人生的航船在文明的长河中,面临着搁浅停泊还是扬帆远征的考验。同样,古堡式的磨房,也是一种具象物。老磨的疲沓、深邃、悠长,“慢慢转动,耐心地磨着时光”,作家描绘它有如一个“深邃博大的心灵”。这些凝聚着人类文化的血脉精气的古物件,不能不是作家对历史沉淀在横亘于前的现代文明冲洗下一种精神的反思和比照。作家抒写它们对现代文明的羁绊,对历史新生的冷漠,是为了历史的新生。

恰是这种古朴的历史氛围,给作品平添了一种氤氲的情致,一种盈漾着神秘历史文化的艺术灵气,由此又反衬了内蕴的深沉。洼狸镇人对古船的神秘膜拜,对地下河以及地震、铅筒、麝香等物的惊异,无不表现为现代文明见之于蛮荒僻壤浸润的迟滞。重要的是作家以此表述神秘的自然之物对于人生对应关系。一节令人瞠目的铅筒,让人想起马尔克斯笔下的神毯。这种东方式的魔幻,不是作家对人生某种集体无意识的调侃,更重要的是对同胞民生多艰的哀惋之情。因为,人类生存于社会的繁难重负之中,而又承受种种不可晓喻的自然之谜的侵扰。人之为人难矣。同样,恒久的历史沉淀、淤积,构塑了愚顽的民族心理性格,洼狸镇人,一方面猖狂痴迷于权势、宗族的崇拜和对于他人的迫害摧残;一方面又在落后的初民意识中显出对于各种新知的隔膜。野性复愚性,是行进在现代文明社会的洼狸镇人的心理重负和精神惰性。

《古船》虽洋洋20多万言,却只写了十来个人物,而集中笔墨的仅几个。张炜似乎采用以少胜多法,使之一个个神采丰润浑厚。其中抱朴是作家重点刻画的。他大智若愚,朴拙古怪,内蕴火热,其弟见素心气高远,为夺取粉丝厂,急不可耐,最后因患绝症郁郁而败,于此,抱朴一反过去内省、沉静而走出大宅,出任粉丝厂经理。他为寻找制胜法宝,求诸经典教义,内省躬行,虽不乏书生坐而论道的迂腐,小知识分子心理性格写得较为传神。其他如隋不召、四爷爷、张王氏等都生动而有深度。

张炜似乎太能开掘故事底蕴。他几乎很少写景,作主观地抒发议论,只是让故事水银泻地似的自然天成。但我又感觉到作品填塞的故事情节太饱满,作家的笔绷得紧紧的,读者毫无喘息工夫。这或许是作者精心压缩后有意识造成。然而,是不是也需注意到艺术的疏朗和空间感呢?

一九八七年一月三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