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这辈子活得热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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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这个世界依然有值得我们去微笑的东西(5)

LY小姐的车开得果然靠谱。我们很快到了广院,见到了各路起码十年没见的男男女女。男生没我想象的那么胖,女生大多没有太大变化,各个都透着越发的洋气和会打扮。说句题外话,打眼一看,最多的包就是GUCCI,长叹一声,大G果然是大牌中的肯德基,在中国推广的也忒好了。我估计我是女同学里唯一背了个无任何牌子单单是拿挂历纸做的包包就出门的姑娘。当下就放心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我。在全体大牌的场合,我一定是要各种怪才安心的那一个。

广院还是那个广院,我们一群人怎么看都像进修班的老干部,各种合影留念。我忘了带相机,只好拼命往别人的镜头前面凑。一打听,当年的同学们纷纷做了爹地妈咪,各种儿女经铺天盖地,我跑去给老师敬酒,却发现只认识别人专业的班主任,却认不出自己专业的各位老师,由此再次深切感受到当年我是个多么不靠谱的音响导演系的女同学。从开始到最后,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现在干嘛呢?”

还真是干什么的都有,就是干本行的少见。一桌子十个人,我跟小青当了艺术院校老师,小归和王小姐做了广告,CW进了建设部,当年住我对面宿舍的一个北京姑娘去了联通,其余一堆人都在电视台。收留过我学生远同学的西藏电视台文艺中心主任巴桑主动承揽了十五周年聚会的任务,且毫不犹豫地把地点定在拉萨;当年的帅哥刘公子主动提起我另一个学生六连钱的女友如今在他手下工作,他们“前几天还说到我”。我手机里居然有各路远在南京苏州福州温州的女同学们的电话,于是该打电话的打电话,该藏号码的藏号码。我同当年文编的班主任周先生推杯换盏一小下,《男才女貌》的梁子就此揭过不提。大学里第一个在课堂上夸我小说写得不错的陆建老师“仍然在写诗”,依然骑着自行车的他主动坐到我身边,笑着跟我说,“我现在上课举例子还是经常提到你”。

怎么说呢。我本来不想把这篇文章写成这样一个流水账。我只是忽然忘了怎么抒情。昨天晚上,鼓起勇气再看格蕾的我对着乔治下葬,牧师拿着圣经念传道书——“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征战有时,和好有时,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其时。”我哭得不成样子。

你们看,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可我还是你的。我还是那个我恨过的地方出来的,我还是跟那些一点没暧昧过的男同学亲得不行,跟那些大学里互相看不顺眼的姑娘们忽然情比姐妹亲。我根本不适应这样一个不会抒情的我,我简直不认识急急忙忙要从人堆里逃跑回家的我。

喝水的时候,我举着杯子,请对面的同学帮我倒上。这简直再自然不过的一个举动,今天却起码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瞪着我问,“你居然让我给你倒水!”我一边道歉,一边道谢,一边感慨万千地想,这才是******广播学院。我可不能忘了本。这帮厉害的狠角色,当年都是我同学。只有在这儿,我才不是现在的我,我只是当年的我。只有当着他们,你穿大B家的豹纹裙子还是会被嘲笑为“刚打猎回来”,你追着当领导的同学说“给我学生发点栏目剧的活儿吧”才会被人逗着问,“呦,你怎么那么上心啊,这是跟谁潜规则啦?”

看你是欲哭无泪呢,还是哭笑不得,这会儿全凭心理素质建设了。这帮人知道你的底儿,你少装什么优雅知性,赶紧该吃吃,该喝喝,少来那些里格浪。

8号楼推倒了,闹耗子和刺猬的琴房不见了。核桃林变小了,当年的美女们都不见了。骑自行车的人变少了,溜着滑板去图书馆的男生变多了。回民食堂还在老地方。

我什么都记得。叫我怎么说,我居然,什么都记得。

影片分析

我跟我爹进行了一次非常罕见的交流。

交流的方式如下。

去新家看房子的路上,趁我娘去物业办事,我爹问我,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施瓦辛格演的电影,大概片名叫什么《龙妈出更》之类的?我摇头,说没有。我爹说,那片子一开始,有个老太太演施瓦辛格他妈,比施瓦辛格的个头低起码一半,结果在飞机上跟满飞机的人说,我儿子小时候怎么尿床之类的糗事。你觉得他妈这是爱他呢,还是不爱他?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严肃地跟我爹谈过话。我想了想,冷漠到近乎冷酷地告诉他,我觉得这个跟爱不爱没关系。两个人无论是父女、母子、夫妻还是朋友,首先是两个人。一个人如果不尊重另一个人的感受,只因为他们亲密就可以随意说话的话,我认为这是非常巨大的自私。

我爹沉默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我娘出来了,我们三个人沉默地上了车。

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肯做那个伪善的不讲真心话的乖女儿。这太不像我们西安人民的做法了,估计告诉东子小胡姐姐等人都会被活活拍死。然而我除了是我爹的闺女,我还是我自己。十五岁的同学会,我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讲我的笑话博得全班鼓掌的事情最好永远别再发生了,因为至今他仍然不知他的得意之笔竟然是我的噩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没忘,只是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纪念。

鼓了整整五十个小时的勇气,我才去医院看了我外公。我外公瘦了足足七十斤,完全成了另一个人。狠了一辈子的老爷子见我就哭了,拉着我的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家庭没教过我怎么表达亲密的感情,我不知道我是该抱抱他呢,还是陪着他哭一会儿。最后,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坐了下来,跟他说各家各户的八卦。我大表姐在微软年薪多少万;我二表姐在深圳买了三百平的房子,又在西安买了两百平的跃层,二表姐夫从意大利转到美国做华为的代表;我四表妹在工银瑞信,找了个国发行的男朋友,两人准备买房子;我小表妹买了部雅阁,每天送我外婆来医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我的家庭开花散叶了,每个女孩子都很有出息,虽然彼此没有联系,但是我们都流着他的血。

他说,他为我们骄傲。

躺在病床上,他看着天花板,缓慢不清地告诉我,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回忆从前。他一辈子脾气不好,没事就跟我外婆吵架,他自我检讨说自己“修养不够”。病了小半年,他认为“亲情最可贵”。说到我的婚姻和事业,他告诉我,人无完人,要看主流。得病容易看病难,再有剧本催命,该吃该睡不能耽误。

他说,我脑筋清楚得很,我这次不会死。但是看见你,我很开心。